十三 神探饶木

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英国人重回香港,成立军政府,詹逊指派辛士诚上校重整警队,召唤流散人员复职,但只有五六百人响应,唯有急从上海和巴基斯坦派遣英籍人员来港助力,甚至替日本鬼子做过宪查的华人亦被招揽,只不过在委任文件上注明PCJ(Police Constable Japan[日本警员])以突出昔日的政治背景。而且物资缺乏,连警察委任证也将就捡用日治时代旧物,证上印鉴依然是“香港占领地总督部”。当新的来不了,旧的亦走不了。詹逊特别提醒辛士诚上校,力克精通粤语和普通话,擅长跟华人打交道,值得拉拔。

力克穿上警服后被指派的第一项任务是,脱下警服,从早到晚走遍街头巷尾打听帮会动向。军政府不怕江湖流氓胡作非为,只是不喜江湖流氓不够听话,战时有许多帮会堂口替日本人效劳,英国人回来了,有仇不报非君子。细心的辛士诚特地给力克安排了一位助手:饶木。

饶木是个硬汉,出生于广东潮州,为了保护家人,十六岁拿枪杀土匪,那是一九一一年六月,当时还有皇帝呢。然后他投身石镜泉的民兵阵营,打过反清革命的零星战斗。“石家军”解散后,他加入了陈济棠的部队,得过战功,但因妻子患了肺结核,他带她来港治病,一九一九年当上警察,一做便是二十多年,战后已经是个退休在望的华探长。

饶木觉得在香港做警察是一桩滑稽的事情。老百姓却沿袭了粤人的惯常说法,把警察唤作“差人”或者“差佬”,又把警局叫作“差馆”或者“差局”,仿佛墙上仍然高高悬挂着老黄历,尽管皇帝不在了,大家却在心里替朝廷保留了牌位,警察依旧是衙差。

香港警察部队是杂牌军,依肤色深浅分成三个组别,各有英文代号。饶木连中文字也认不了几十个,遑论符咒般的英文,幸好只是三个简单的字母,听同僚们说一说便记下来了。A组是白皮肤的洋人,当然是队伍里的洋人警官。B组是黑皮肤的印度鬼,嘴上腮边留着厚厚的胡子,头顶包缠着颜色鲜艳或素色的布,本地人喜称这群差人作“嚤啰差”。C组便是黄皮肤的华人了,都是广东佬,有不少原属各区乡绅商户自聘的“更练团”成员,警察的收入丰厚两倍,每月可领十四元,人望高处,有门路者当然更换东家。香港政府于一九二三年扩充警队规模,担心被广东佬垄断,特地从英国占领的威海卫招兵买马,延揽了一百多个山东警察,列为D组。于是香港老百姓编了顺口溜:“ABCD,大头绿衣,捉贼唔到吹BB!”

“吹BB”是吹哨子召唤协助,大头绿衣是印警和华警所穿的制服,深或浅的绿衫绿裤,锡克教的印警顶着又高又厚的缠布,像头上有头,华警戴的则是上尖下阔的三角竹帽,脚缠白布缚腿,饶木望向镜子里的自己,觉得比清朝更像清朝,打了半天仗,没想到一觉睡醒回到了旧世界。然而这里毕竟不归中国人管,洋警印警华警各有专属厕所,洋的最豪华,印的最整洁,华的则狭小脏乱,如华人的世界。大家的唯一共通处是在帽上和腰带上皆有英国皇冠徽章和G、R、I三个英文字母,据说是乔治国王五世和印度皇帝的拉丁文简写,饶木问同袍什么是拉丁文,同袍也不懂,却胡诌那是鬼佬的古老符咒,贴在华警身上,华警便会听令服从。饶木暗暗啐道:“鬼佬咒语对中国人冇效吧?我们义和团的法术对鬼佬也不灵验。何况只要有粮饷可领,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听话?”

鬼佬对华警当然有担心的理由,警察就是兵,万一他们再来一回“驱逐鞑虏”,反了,怎么办?所以印警可以手持长枪在街上走动,华警虽然有简单的枪击训练,平日却只获配备不长不短的警棍。华警也不准到洋人聚居的半山巡逻,表面理由是他们不通英语,但其实是,他们不获鬼佬信任。

第一天做警察,饶木大清早到湾仔警局报到,穿上大头绿衣制服,跟另外四个新人排站在一个洋警官面前,同袍说他的官阶是督察,英文是Inspector,中国人惯称为“帮办”。饶木觉得英文并不深奥,只要把Inspector读成粤语的“烟屎不打”便记得住了,他决定以后多花工夫在这上面。

洋警官身旁站的是警署阿头陈国梁,官阶警长,英文是Sergeant,俗称“沙展”。沙展把帮办的指示译为粤语,来来去去就是要听话、要服从、要除暴安良。然后所有初来报到的警察举起右手三指,面对洋帮办和墙上的乔治国王五世肖像,一字一句地跟随陈国梁沙展朗读誓词:

余兹身为警员,愿竭忠诚,依法效力英王乔治五世陛下,其储君及继任人,并愿遵守与维护香港之法律,以不屈不挠、不枉不徇之精神,一秉至公,厉行本人之职,并绝对服从本人上级长官之一切合法命令。此誓。

宣誓结束,陈国梁把洋帮办送离警局,转身回来喊唤大家注意:“好了,轮到我们!”

他引领众人穿越走廊到后座的饭堂,墙角上方供奉着关公塑像,青龙偃月刀横握手里,刀锋内侧,脸朝西边的一排窗户,瞠目扬眉,比饶木见过的所有关公更显威风。但其实塑像只是普通的木刻货色,只因这里是警局,地方有威严,所有人都似高大了三分,何况是神明。陈国梁嘱咐各人轮流向塑像上香叩头诵念:“关二哥神威庇护,助我除暴安良,儆恶锄奸!”黑帮流氓的香堂案上也有关二哥,兵贼黑白,同样是在刀口讨生活的冒险行当,生死事大,若无神明在背后撑持即易胆战心惊。

拜关公之后是切烧猪,再让众人分吃。陈沙展一边滋滋咯咯地啃着猪骨头,一边严肃提醒手下,关公塑像要摆得有规有矩,切勿脸面朝东,因为关二哥当年是西走麦城而被马忠伏击斩杀,朝东便是后悔了、认输了,有辱关老爷宁死不惧的英勇精神。青龙偃月刀的刀锋亦绝对不能向外,以免误伤自己人。当警察,同袍就是兄弟,若有同袍被匪贼所杀,我们得要三个匪贼填命。

陈国梁唠唠叨叨说着警察禁忌,又谈洋警官们的工作习惯,饶木不免在心底咕噜:“在乡下打仗时的口号系‘驱逐鞑虏’,想不到赶走了鞑虏,来到香港又要服侍另外一群鞑虏。”但他信命,刚到香港时,路经春园街的天机子算命摊,坐下排八字,最后得出“以鬼火始,以鬼火终”的总结。鬼火就是火枪,“落地喊三声,好丑命生成”,他一辈子注定拿枪吃饭。也因为信命,凭着相士给的这句话,饶木主动报名当大头绿衣,适值欧战结束不久,许多洋警察参军后留在英国不回来了,香港政府不得已广收华警,他有打仗经验,能跳擅跑,本来以为必可轻松过关,岂料黄脸孔的审查官对他挤眉弄眼,饶木明白那是索取红包。结果真正帮助他过关的是向亲戚跪求借得的两块钱。

饶木是个卖命的差人,抓贼查案奋不顾身,枪法准,亲手击毙过几个悍匪。又因练好了英语,跟洋警官们有说有笑,所以一路升职。但该收的规费他没少收半毛钱,否则跟同袍们——华洋皆是——格格不入,早就被排挤走人。然而日本占领香港,他不肯为鬼子卖命,逃回潮州。

战后饶木回到香港再当差。那时候香港只剩下六十万人,但和平了,回乡避难的人统统回来,像无数雀鸟纷乱南飞,把天空遮蔽得黑不透风。在看不见光影的焦土上,蛇虫鼠蚁争食相噬至血肉模糊,血腥在空气中飘浮,但嗅闻到饶木的鼻子里,又是另一种刺激。乱世出英雄,英雄能够救世,更能够救自己,他一方面缉擒盗贼,一方面强迫堂口配合,除了按例乖乖缴付规费,还要在遇上大案时交出情报,又或直接交出顶罪的“替死鬼”。堂口兄弟表面称他“饶探长”,背后则叫他作“饶那妈”。他是堂口老大背后的老大。

饶木上面的人是洋警官,多年来换了好几任上司,他无不打点周到,准时送上该送的钞票份额,每隔三个月跟堂口老大串通,做几场破案的“大龙凤”,花花轿子人抬人,方方面面都能交差。现下饶木被指派协助力克整顿帮会,初时有点心不甘、情不愿,但没多久发现这个鬼佬不太一样:他没把我看待为一只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狗。

力克确实擅长交朋友,无论对哪一等人都能聊上半天,华人洋人,黑道白道,他都直望对方的眼睛,带着诚恳的善意,让对方感到被认真对待。他的声调天生厚实,像暗房里燃点飘浮的沉香,坐在他的面前,听上几句话已被稳住情绪。他说中文,似古琴弹奏《阳关三叠》;他说英语,像小提琴拉鸣《圣母颂》,加上一肚皮的知识渊广,如同鱼饵般把听众牢牢钩住。饶木就是听众,力克知道他出身军旅,特地经常谈及各式各样的西洋传说,听进饶木耳里,都是闻所未闻的辉煌战斗。斯巴达,西泽大帝,亚历山大帝,十字军东征,刺激啊,真是刺激。饶木想象自己骑在战马上,一身盔甲,手执长矛,指挥千万军队前往征服蛮荒之地。他偶尔遗憾地想象,假若当年辛亥起义后留在内地做兵,说不定早已是个割据一方的小军阀,甚至变成另一个陈济棠或张发奎。虽然在香港当上了华探长,打的却仍只是虾兵蟹将,打久了,觉得自己也微小得像虾似蟹。

既然相处投契,饶木愿意对力克认真解说江湖堂口的分布形势,也加入自己的分析。哪个堂口跟日本人勾结最深,应该把它瓦解;哪个堂口背后有军统势力,掌握最多军火,不可轻举妄动;哪个堂口战前是警方的老关系,可以考虑恢复。最后,他用手指头笃笃笃笃地在办公桌面连敲四下,道:“最难搞的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新面孔。无根无源,无规无矩,都是拼命三郎,不容易控制。一句话——七、国、咁、乱!”

战后每天有成千上万的人南下香港,抗日的战争结束了,江湖的战争却打得热闹,老堂口旧帜重张,新堂口开山立户,大家抢地盘、招人马,昔日厮杀用的是拳头刀棍,现下却常搬出鬼子兵留下的武器,二六式步枪、九六式轻机枪、九九式手榴弹,还曾出现燃烧瓶。饶木加油添醋地解说堂口的新近战况,力克边听边皱眉,饶木却笑道:“没关系的。先让他们自相残杀,我们再来收拾残局。中国话是,鹬蚌相争……”

“渔人得利。”力克马上替他把话说完,“英文有句话叫作While two dogs are fighting for a bone, a third runs away with it,意思是两只狗抢吃骨头,第三只狗乘乱把骨头衔走。到底是中国人比较精明。你们要鱼,不要骨头。”

饶木得意地说:“当然啰,我们是人,不是狗。”忽又担心说话冒犯,连忙补道:“打个比喻而已,打个比喻而已。”

“你说得对,我们是人,是人就要用人的方法。”力克摸一下鼻唇之间的两撮疏毛,耸肩道。他嫌自己的长相不够老成,开始蓄留胡须。“他们是狗,让他们狗咬狗,是应该的。但我们要的仍然是狗,不稀罕骨头。”

力克没把心里主意告诉饶木。他认为人的方法——尤其英国人的方法——非常简单直接:让钞票说话,Let the money do the talking。《南京条约》签订于一八四二年,但前一年英国人早已经急不及待在澳门举行拍卖会,把强占得来的香港土地让英国商人高价竞夺。英国人相信竞争,弱肉强食是天经地义,有力出力,有财出财,军队抢地,财主买地,只要建设得妥妥当当便所有人都是得益者。所谓江湖,无不例外。力克相信虽然经历了一百年,刚又打了一场战争,让钞票说话的老法子仍堪使用。

力克嘱咐饶木按兵不动,让众多堂口放肆火并厮杀,杀得越血腥残酷越有助日后铺排。冷眼旁观战况,力克深深感慨华人堂口的强大生命韧性,怪不得中国人把地下世界称为江湖。有人能够击败水吗?有人能够压制水吗?No bloody way![不可能]水无形流动,无始无终,有自己的规律,人充其量只能导引水流。能够消灭水的,只能是水的本身,河入海,江汇川,死的只是大鱼小鱼,永生的总是如水江湖。

忍耐了两三个月,差不多了,是收网的时候,力克叫饶木查探港岛、九龙、新界各区状况,他再花几晚时间写成文件交给辛士诚,英官向来习惯白纸黑字,事无大小皆爱记录。力克告诉辛士诚,经过连番厮杀兼并,各区基本上只剩下两三个堂口,尽管元气大伤,却仍未停火,仍在抢夺区内最有油水的生意,政府适宜在这时候介入,出面摆平各路势力,把主导权握到手里。辛士诚找力克到办公室坐下详谈细节,力克提了个想法:“打打杀杀只不过为了发财,发财却不一定要打打杀杀。他们应该学懂做生意,用钱投资,赚更多的钱。做生意我们最内行,我们有责任教化那群家伙,不是吗?”

辛士诚打开桌上的小盒子,从里面捏搓出一撮烟草,塞进烟斗,用一支长火柴点燃,然后巴兹巴兹地吸吮。力克没有抽烟的习惯,呛了几声,辛士诚连忙道:“噢,非常抱歉。一个人的天堂往往是另一个人的地狱,世事不容易两全其美。”

力克说:“是的,是的,最重要是互相体谅,天父也教导我们必须仁慈。”马上补说一句:“可是天父也提醒我们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辛士诚不作声,若有所思。他知道有不少黑帮分子曾替日本人效力,日本兵放下武器的时候,有一个自称“赌场帮”的堂口向詹逊的临时政府勒索,如果英国人付钱,他们愿意在军政府成立以前出力维持治安。但被詹逊拒绝了。辛士诚吸几下烟斗,伸手掸一掸沾在领子上的烟灰,方道:“确实,中国佬讲究面子,大英王国的尊严同样重要。是时候清理桌面了。Nick,用任何你觉得可行的方法去做,我只要看到结果,无兴趣理会过程。”

在力克推开办公室门的时候,辛士诚从背后问:“饶木帮得上忙吗?”

“他很能干。谢谢你的安排。”力克道。

辛士诚道:“这就好。但我相信你不会忘记,他终究是个中国佬。”

离开辛士诚的办公室时,阴雨绵绵,力克几乎在石板街上失足滑倒。跟雨无关,只是因为亢奋。这是他生命里将做的第一桩大事,没有把握,但既然决定了当差,他便要赢,而他相信赢的方式不是抓贼,是“用贼”。世上不会有抓得完的贼,懂得用贼,等于抓尽了所有的贼。他擅于沟通,但过往的沟通其实只是迎合,大家称赞他随和,他明白是委屈了自己。今天的他不愿意再委屈,他要玩全新的游戏,战后是全新的天地,他要有自己的疆土,最理想是全香港都变成他的疆土,全香港的贼都是他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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