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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汕头九妹菜馆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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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管治香港的时候,蜀联社有了第一个杀出九龙寨城的机会,高明雷替鬼子立了功,鬼子答应他带手下进驻旺角。 那时候的区域都改了名,旺角是“大角区”,深水埗是“青山区”,油麻地是“香取区”,尖沙咀是“凑区”,九龙寨城是“元区”,红磡是“山下区”。寨城四面围墙,鬼子强迫居民把墙石拆下用作修建军用机场,蜀联社负责监工,谁反抗不从,高明雷便执起棍子把不听话的人打个头破血流,岂料有一回遇上一个湖南佬,同样耍棍了得,对阵了几个回合,终于一挑、一拨,又长又硬的棍头直撩高明雷的下阴,高明雷痛得倒地昏去,醒来时手下告诉他,鬼子冲过来开了枪,砰砰两响,湖南佬,没了。高明雷躺在床上三天三夜,康复后有很长的时间仍然走路一拐一拐,可见伤势不轻。而他的性格从此更见暴戾乖张,手下在背后说他肯定是被长棍敲碎了鸟蛋,操不了女人,只好用嘴巴骂人泄忿。 拆了四面环绕的围墙,九龙寨城剩下光秃秃的楼房,木的,石的,铁皮的,高高低低像彼此挤压横叠的乱石,高明雷忍不住心里苦笑,没了城墙,内外不分,蜀联社等于已经杀出九龙城。但他当然不会满足。他花了不少钞票,买通了日本少佐宫沢三郎,要求把大角区地盘交给蜀联社。宫沢三郎本就不满旺角那边的和顺社常有违逆,趁机整顿堂口势力,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美国飞机扔下炸弹,炸死了宫沢三郎,也炸掉了高明雷的黄金机会。他由此痛恨美国佬,恨到愿意参加日本军队到前线跟美国兵大干一场,每回飞来美国的投弹战机,其他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却原地站立,举起两只手掌指向天空,作状瞄准开枪射击。 战后的地盘竞价拍卖是第二次杀出九龙寨城的机会,高明雷的目标是油麻地,可惜财才不继,敌不过东莞帮,徒叹奈何。所以他决心要搞更多的钱,有钱便更有势力,有势力便有更多的钱。盘算一阵,高明雷决定不能只在寨城采取守势,必须攻出去,像当初做袍哥一样,做土匪,去抢。问题是,该抢谁?再盘算一阵,他明白寨城居民都是贫穷百姓,抢他们只是浪费时间,要动手当然得瞄准富户,这两年陆续有上海、北平、桂林的商人南迁香港,都是他妈的肥羊,何不敲他们竹杠,迫他们吐钱?对,是绑票,这勾当昔日做过不少,尽管生疏了,却不碍事,反正不就是耍狠使蛮,在刀枪棍棒之下,由不得羊牯不就范。 高明雷记得力克在竞价拍卖上声明不准绑票,他们要保护有钱人,因为有钱人通常是他们洋上司的朋友,一旦下手,等于跟洋警为敌。他沉吟一下,搔一下脑后,最后轻扇自己一个耳光,骂道:“做大事还怕那些洋龟孙子?日你仙人板板,没出息!”他唤来罗雅清坐下商量绑票大计,此事必须万全保密,所以只找了两三个可靠的蜀联社兄弟,组成“肉票团”谨慎行事。罗雅清是四川眉山人,名字文弱,脸容可亲,眼里满是笑意,但有个可怕的“阎罗王”诨号,在重庆混袍哥时曾把一间押店的一家九口杀光,战时在广州也取了不少人命,几个月前刚到香港,投靠旧识高明雷。 说干就干,肉票团针对尖沙咀、中环、北角一带下手,开始绑的是生意人,后来不管了,谁有钱便绑谁,尤其是医生,因为特别胆小,特别容易就范。北角有个内科王大夫被绑到九龙寨城,才刚坐下,已经吓得屁滚尿流,主动说:“你要多少钱我便给多少钱,千万别为难我,我怕疼!”阎罗王收了三万元,把他放了,一个月后再去诊所绑他,仿佛前来收取租金。过了一个月,再去,竟然发现王大夫在诊所里筑起铁笼,把自己关在里面,隔着栏栅替病人看诊。阎罗王不禁纵声失笑道:“你以为鸟笼能够保命?阎王要你三更死,不许留人到五更!老子要你娃死得梆硬!” 阎罗王命令手下向笼里泼淋火水,他亲手点燃火柴,骂道:“睁开你的狗眼认住老子,下辈子来找老子算账!”王大夫在呼天抢地的嚎叫声里被烧成火人。诊所里有个年轻姑娘被阎罗王的手下蹂躏,不在话下。 肉票团无恶不作,却亦有三不绑:一不绑四川人,骚扰自己的乡亲,说不过去;二不绑洋人,洋人不好惹,别在老虎太岁头上动土;三不碰湾仔的人,就算不给陆北风面子,高明雷亦不愿意跟救命恩人金牙炳伤了和气。 高明雷仍常到金牙炳的湾仔家里喝酒叙旧,他依然唤他哨牙炳,他说那只金牙让他显老十岁。其实大家都老了。三年八个月的战争像短短的一天,却亦似漫长的一辈子,时间被拉长,也被压缩,战争结束后却又恍如一个消散的梦境,好像确实做过,也好像从未有过,剩下脸容的憔悴和沧桑做唯一的记认。战争里的苦太苦了,没有人愿意再提它,都尽力忘掉它,尤其心里有愧的人。在战前和战时,江湖兄弟尽管做着相同的勾当,但以前做是自愿做也是替自己做,在战争里做却感觉是被鬼子迫着做也是替日本鬼子做,心底终究有个过不了的坎。 所以高明雷和金牙炳聊的要么是沦陷前的旧事,否则便是谈及未来的大计,中间的战争一截仿佛从不存在。蜀联社在九龙寨城立稳阵脚之初,高明雷开设了蜀珍馆,有一回心血来潮,问阿冰道:“炳嫂愿不愿意重出江湖?不如让蜀珍馆在湾仔开个分店,由炳嫂主持大局,蜀联社也算是杀出了九龙寨城!” 金牙炳眨一眨眼,笑道:“雷大爷不是想赶走我们新兴社吧?留口饭给小弟吃吧!” 高明雷立道:“别胡说!别胡说!湾仔永远是炳哥的湾仔、也是风哥的湾仔,我们四川佬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进来。但说到吃嘛,分甘同味,让湾仔的乡亲父老有多些机会尝尝我们的麻辣味道,不也很好?”阿冰刚好踱进厨房,高明雷附耳对金牙炳说:“呵,你也吃过不少四川妹子,味道不错吧?” 金牙炳急忙打个慌张眼色,示意他闭嘴。他继续在外不检点,阿冰从无真凭实据,却又并非毫不知情。这码子事情恐怕天下间一样,女人主要是依凭直觉,更重要的是依凭了解——了解到丈夫是个男人——便可“知道”他们的不忠不诚。但除非有了捉奸在床的坐实,否则无法证明他们有,所以只好假设他们没有,或者选择相信他们嘴里说的“没有”,又或者根本不谈它,不谈便等于没有了。这之于阿冰,有了两个孩子,又有了自己的店,又熬过了战争的恐怖,老实说,她满足了,金牙炳在家门以外的事情已无兴趣去管,只要一切只发生在家门以外。金牙炳就是担心高明雷打破这道防线,哪壶不开提哪壶,一语掀起千层浪。说不得,说不得。 幸好阿冰没听见,她笑滋滋地从厨房端出几个盘子,放到高明雷面前,冻乌头、炸蚝饼、鱼虾饺、咸鸡、猪肝韭菜,都是地道的汕头菜色。高明雷啧啧连声,道:“其实也可以开间汕头菜馆,我和炳哥天地对分,赚不赚钱事小,为的是让兄弟之间有个合作,手足同心,其‘饭’断金,像你们广东人说,无得顶!” 阿冰笑道:“没想到雷大爷还真懂咬文嚼字!可惜雷大爷错爱了。我以前是杀狗的,不是掌厨的,而且放下屠刀好久了。” 高明雷道:“无所谓的,找几个可靠的人,炳嫂教他们煮几道拿手菜,然后你坐在柜台后面管账便可以了。让湾仔街坊尝到好菜色,造福世人,炳嫂便是‘立地成佛’,简直是菩萨!” 认真考虑了三天,阿冰接受高明雷的提议。 她对金牙炳说:“其实试一试也是可以的。”她的如意算盘是既然有炳记粮庄做后盾,掌握住食物的来路和成本,食店生意做起来必比同行顺手。何况金牙炳这些年来从未赞赏她的厨艺,雷大爷却竖起大拇指,听得她心花怒放,觉得有必要让更多的人尝尝。她久违了赞美,一旦重遇,便想听更多、更多。 金牙炳也不反对开店,虽然金盆洗手失败,仍然是江湖中人,但世事难料,后路总是准备得越多越稳当。资本是不缺的,自己有,陆北风放在他这边的钱也可以动用,就算他一份。陆北风,高明雷,赵文炳,三个人是股东,但以阿冰的诨号做菜馆店名:汕头九妹。店名是阿冰提的主意,她从不避讳别人知道自己昔日杀狗,那是命,要认,关键是有没有本领从命里走出一条新的去向。 筹备新店须花时间,阿冰负责寻觅铺位,打听到有个不错的铺位,卖的是时钟手表,店东来自四川宜宾,老父近日亡故,故乡兄弟争产打官司,他要尽快卖铺回乡加入战围。阿冰要求金牙炳陪她去谈,顺便到文武庙择日开店,但金牙炳这阵子受陆北风嘱咐,忙于应付重新装潢几间麻雀馆的诸般琐事,加上仙蒂的湾仔酒吧有个侍应生跟洋顾客吵架,一时鲁莽动手打伤了对方,洋人报警,惊动了饶木,仙蒂央请金牙炳出面摆平。雪上加霜,他累得连妓寨都无力光顾了,所以满脸不耐烦地推搪,道:“既然店主是四川佬,你找雷大爷帮忙吧!老乡对老乡,肯定可以杀个好价钱。” 这建议并非没有道理,但阿冰终究不服气,抱怨他不仅未曾金盆洗手,反而越来越把新兴社的手足放在家人前面。金牙炳怔了怔,惊讶自己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和为什么对陆北风言听计从。是因为南爷?恐怕是吧。风哥和南爷只有高挺的鼻子长得相似,行事作风极不相同,但语调是像的,风哥说话比较粗豪,但闭起眼睛,声音有八分似陆南才。金牙炳隐约觉得替风哥奔走就是替南爷奔走,他和陆南才的缘分并未因为一九四三年的那个炸弹而停断,这段江湖情义接回那段江湖情义,留在新兴社,刚开始时是求退不得,往后却是义不容辞。 金牙炳不敢把心底话告诉阿冰,只直接打电话到九龙寨城找到高明雷,道明原委,高明雷二话不说答应出马。果然,高明雷和阿冰到了钟表店,用四川话跟店东谈不到半钟头便握手成交,阿冰暗暗庆幸前来的是他而不是金牙炳。离店后,阿冰想到文武庙找相士择日开张,高明雷道:“我也去瞧瞧。到香港快十年了,只去过九龙那边的黄大仙和寨城旁边的侯王庙,还未参拜过你们的文武庙呢!” 两人搭电车从湾仔去上环,三伏天的大白日,太阳无遮无掩地挂在天空,人和车都像蒸笼里的肉和菜,彻彻底底地被热空气闷着、焗着。司机右手握控着车舵盘,左手刷刷刷地摇着一把敢情是不知道哪位乘客遗留下来的葵扇,嘴里曲不成调地哼着小曲:“我就魂魄丧,遗容泣对,似醉如狂……”阿冰一听便知道这是小明星的《秋坟》,忍不住也望向窗外,低声唱了几句,仿佛道路上有她的知音。高明雷听见,笑道:“哦,歌喉很好嘛,不如在我们的菜馆偶尔粉墨客串,肯定客似云来!” 阿冰用抹汗的手帕掩嘴笑道:“雷大爷别取笑我。客串可以,但不该唱这首歌,不吉利。” “怎么个不吉利法?说说,说说。”高明雷好奇了,连声追问。 电车沿着路轨缓缓前进,阿冰慢慢对高明雷说着小明星的身世,都是从报纸上读来的陈年新闻,却让她难过了好多天。小明星本姓邓,九岁踏台板,所以叫作“小”明星。后来走红了,自成一格的尖亢歌声被称为“星腔”,在省港澳登台,也拍戏,阿冰便是她的拥趸。可惜小明星遇人不淑,碰上的男人都把她抛弃,她看不开,吞鸦片自杀过两三回,红颜命薄,不到三十岁便一命呜呼。 高明雷皱眉道:“第四回服毒成功?” 阿冰摇头,说:“不,她是死在台板上。前几年她在广州添男酒楼演唱手本曲子《秋坟》,就是司机刚才唱的那首,当唱到‘鸳魄未归芳草死’的时候,突然咳了两声,她勉强唱下去,‘只有夜来风雨送梨花’,还未唱完这句已经吐血晕倒,送回家里,吃了几天药,救不活了。报纸说她的墓在广州,有机会我要去上香。”可能因为空气闷热的缘故,连皮肤和血液亦觉滚烫,这时候诉说别人的凄凉故事,虽然主角不是自己,却越说越心血沸腾,阿冰想起自己亦曾在汕头和澳门死里逃生,悲从中来,想哭。她急忙用力轻咬下唇,分神不让眼泪渗出。在一个四川大汉面前哭泣,她觉得尴尬,她不喜欢这样的尴尬。她低头说:“唔好意思。”夫妻当久了,她不自觉地像金牙炳一样常把“唔好意思”挂在嘴边。 高明雷已经看出她的伤心,并且用自己的方法来怜香惜玉。他说:“别哭。这样的时势,活得下来的人都应该笑。” 阳光从车窗外映射到阿冰脸上,尽管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阿冰的脸色依然潮润。她不自觉地眨动眼睛,仿佛想替泪水闩闸,而此刻看在高明雷眼里,她亦像个孩子。或许性格再强悍的女人,一旦伤心起来,都像个孩子。 电车终于到了上环,两人沿坡走上文武庙,一路谈笑,她说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主要是小时候在汕头的生活,母亲父亲,家旁的狗棚,以及屠狗杀狗的种种,以及她用打狗棒追打坏人的种种。高明雷笑道:“我在四川认识几个杀狗的朋友,非常巧合,男的都特别怕老婆,女的都凶得像母夜叉,又长得特别丑。”顿一下,又道:“但你完全不一样。炳哥真有福气。” 阿冰笑道:“呵,雷大爷在哄我。我凶的时候,可是生人勿近呢!” 高明雷道:“还有一点:那些女人特别齐心团结,只要其中一个被惹到了,她们会联群结队来跟你算账。这倒跟你相像,你是女中豪杰,我看你身边整天围着不少姐妹。” 阿冰不太高兴听见“那些女人”四个字,仿佛在说一群怪物。“齐心团结”倒说得半点不假,不管在汕头抑或香港,她都是大姐大,有十几个街坊姐妹围在身边,大家筹办“义会”,每月供款让有需要的人借用,赚利息是其次,最大的考虑只是互济支持。她是义会的“会头”,一旦有人借了钱跑路,她须负起还款的责任,幸好几年来只发生过一次,她承担得起,姐妹们也更敬重她、听她。如果这也算是江湖,阿冰自觉是个顶天立地的人物。也正因如此,她跟仙蒂不常来往,两人之间倒无怨仇,只不过两人都是喜欢出主意、做决定的女人,两个这样的女人注定无法相知相熟。恐怕男人女人都一样,性格上必须一鸳一鸯始可和洽相处,否则,两鸳两鸯,往往只落得吵闹收场。 高明雷把阿冰哄得开心,她却仍要故作谦虚,笑道:“哎哟,我只是个女人仔,怎敢提什么豪杰。可是依我妇孺之见,女人和男人不同。男人嘛,凶个三分已能令男人怕他。女人凶三分,只是个人见人厌的泼妇,唯有凶够七分,才能不让男人占便宜……” “还可以倒过来占男人的便宜呢!”高明雷接口代她把话说完。两人同时笑起来。 谈谈走走,来到文武庙前,已是下午四点多,坐在门旁的庙祝提醒他们只剩半小时便要关门打烊,有几分似官府的办事规矩。阿冰先到主殿替家人烧香求福,然后到庙旁找相士查黄历,择个吉利的菜馆开张时辰。她想替菜馆的生意求签问吉凶,高明雷劝阻道:“来不及了。何况菜馆是开定了,上上签要开,下下签也要开,还求来干什么。难道求了下下签便一切作罢?” 阿冰道:“倒不是作罢,只不过心里有个谱,做了最坏的打算,若真碰上了,可以跟自己说,那是命,不是我的错。” 高明雷反问道:“这么说来,求了上签,遇上好事,便也只是命而不是自己的功劳了?” 阿冰想了一下,笑道:“不,功劳总是自己的。所谓‘天助我也’,因为是‘我’,老天爷才会出手相助,这也要归功于我。好人有好报嘛。”多年来到处算命问卦,对于信什么和为什么要信,她早有了自己的一套看法。 高明雷苦笑道:“错归别人,功归自己,花点小钱求签算命,果然是个划得来的好买卖!” 阿冰调侃道:“雷大爷不信这些?呵,是不是四川的菩萨不够灵验?” 高明雷若有所思,半晌方道:“菩萨灵验,人心不灵验,信也没用。” 阿冰见他欲言又止,不便追问细节,也来不及求签了,只跟他并肩沿着嚤啰街的梯级往下走向皇后大道中,瞥见弦月巷的斜坡旁有摊档卖豆腐花,趋前要了两碗,唤高明雷陪她蹲坐在小板凳上吃个痛快。高明雷口渴,仰碗咕噜一声把豆腐花往喉咙里倾灌,不小心呛得咳嗽,从嘴里喷出来的豆腐花把裤管和裤裆溅湿了一摊,阿冰想用手帕替他拭擦,手伸出了一半,又马上缩回,脸上一阵红一阵烫,幸好天热,别人一定以为只是热。摊档的老妈子却看见了,对阿冰笑道:“你们两公婆真系恩爱。” 高明雷回应了一句粤语:“喂,事头婆,嘢可以乱食,话唔可以乱讲!”他也并非不高兴,只不过习惯性地嗓门大,无论说什么都像在骂人。 老妈子没听懂他的川腔粤语,只觉挨了骂,但见他凶神恶煞,唯有闭嘴,脸上尽是委屈。高明雷再要了一碗豆腐花,老妈子心不甘情不愿地把碗啪声搁在矮桌上,高明雷瞪她一眼,阿冰连忙拉一拉他的衣袖,示意别闹事。 付过钱,走路到德辅道搭电车返回湾仔,下午五点多了,热气仍未消散,车厢里都是熏鼻的汗臭,两人并肩坐着,高明雷早已衣衫湿透,实在受不了,解开了对襟短打的两个钮扣,里面的白汗衫被汗水紧紧黏贴在皮肤上,汗印子下面是显眼的黝黑的胸毛。阿冰的心急速地跳,把视线牢牢望向窗外,电车摇摇晃晃前行,路上的行人和黄包车缓缓朝后退却,一个人一辆车、一个人一辆车地消失在她的世界,唯剩高明雷的浓浊体味不断涌入她的鼻子,提醒她,此时此刻,除了她,还有他。 电车吱吱呀呀地走着,阿冰的心怦怦然地跳着,忽然一阵风吹在脸上,鼻翅一痒,几乎打出喷嚏。她用手帕捂住口鼻,高明雷侧脸抬臂闻一下自己的胳肢窝,以为是自己的汗臭呛到了她,连忙表示歉疚,并以笑解窘,道:“哈哈哈,四川人无火锅不欢,有人说我们连汗里也有麻辣味道。” 高明雷渐渐说起在四川的遭遇,杀了两个舵把子,不得已亡命香港,幸好金牙炳出手相助,最后在九龙寨城立住阵脚。这些阿冰其实都从金牙炳口里听过,当然不如他说得细致,而且由高明雷亲口道出,毕竟多了一份沧桑:仿佛都只是昨天发生的事情,甚至是刚刚发生,前一秒才发生,此刻坐在车厢里的他正在逃亡,而她,刚刚好,或是命中注定,在他身边。明明认识了高明雷几年,此刻却像新见的人,对他有了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的无限好奇。 沉默一会儿,高明雷忽道:“你刚才不是问我信不信求签算命吗?我信过,但后来更相信的是自己。”这句话引起了阿冰的莫大兴趣,转过脸望他,跟他的视线正好对上,四目相投,避无可避。 没待阿冰追问,高明雷解释了原委。他自小不知道求过多少支签、算过多少回命了,十有九次说他命有贵人,注定飞黄腾达。他还记得有一句签文是“扬眉吐气袍穿锦”,相士说他的命格是“贵人相随,不离不弃”。万料不到两位舵把子都赶他走、都出卖他,他一辈子最大的感觉是受到一回又一回的背弃,不离不弃变了又离又弃。高明雷叹气道:“阿炳算是我的唯一贵人了。”又道:“可是,没关系,老子打定主意了,老子要做自己的贵人,最重要是自己对自己不离不弃!右手是左手的贵人,左手是右手的贵人,双手是双脚的贵人。踢翻狗粮,自立自强!谁怕谁?” 他语气突然激动,嗓门大了,惹来其他乘客的白眼,几个人望向他,他却毫不忌惮,瞪起一对铜铃大眼凶回去,众人立即别过脸庞,不敢直视。电车到了庄士敦道,高明雷站起身下车,阿冰尚要多坐一站,道别后,凝望着他的背影穿越电车路走进萧顿球场。傍晚的球场开始热闹,夜市贩子忙碌着铺箱摆摊,高明雷转眼消失在人群背后,离开她的世界,也带走了刚才的浓烈体味。天色不知不觉间暗下来,阿冰被突然亮起的车厢灯吓了一跳,心慌意乱,仿佛孩子做了错事,有点张皇失措。她掠一下头发,又拉整一下衣衫,其实都是无需要的举动,但如果不这样,似乎更会手足无措。 是该回家的时候了,孩子在等待母亲,她有孩子,她有家。对了,她还有阿炳。奇怪这个下午她竟然完全没想起过阿炳。她闭上眼睛,想象熟悉的他站在她面前,熟悉地笑着,露出唇下熟悉的门牙。在这样炎热的下午,她居然把这么熟悉的人推出了记忆的范围。在高明雷走出她的视线以前,她自己竟先在心里跟阿炳保持了距离。多么地意想不到,更是多么地不可饶恕。阿冰感到强烈的愧疚,强迫自己不往下想。 耳畔忽然听见铃铃铃铃的电车到站提示,司机在敲铃,阿冰马上张开眼睛,连跑带跳地离开车厢,心虚觉得司机看穿她的忐忑,于是拼命低头,使劲展步朝家的方向走去,仿佛走得越急,越能忘记今天所曾有过的轻盈和迷乱,以及丝丝连自己回想起来也会脸红的甜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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