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Peter and David

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黄道吉日好时辰,“汕头九妹菜馆”的招牌高高挂起,高明雷、陆北风、金牙炳齐集门前拜神祈福,阿冰穿上新造的艳红旗袍,上面绣着粉红牡丹,一朵朵都像笑着的眼睛。菜馆开设在柯布连道上,街名纪念英国殖民官George O'Brien,他是十九世纪末的香港辅政司,二把手。街道仅长两百七十米,高明雷总把路名“柯布连”读成“痾布捻”,陆北风笑道:“雷大爷会把英国佬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仙蒂亦前来道贺,带了一堆洋糖把三个孩子逗得欢天喜地。赵纯坚六岁,赵纯胜三岁,还有五岁的陆世文,陆北风的儿子。陆北风战后只身逃港,妻儿留在广州,几个月后身边忽然出现了一个两岁多的孩子,据他说,老婆生完孩子便坐汉奸牢,受不住折腾,上吊了,远房亲戚把孩子带上船送回他身边。他说世文还有一兄一姐,但已失去联系,陆家就剩下这么一个三代单传的宝贝仔,交由雇来的两个妈姐照顾。

看见仙蒂,阿冰眉开眼笑地把她拉住跟大伙一起切烧猪,仙蒂道:“让我吩咐酒吧的姐妹们,以后每晚羊牯请吃消夜,她们非九妹菜馆不去!你不准嫌弃我们!”

阿冰轻拍一下她的手,道:“来!她们说一声是仙姐的人,都打折、都打折!”

高明雷插嘴道:“阿冰,寨城来的人也要给优惠啊!”

阿冰瞄一眼身边的陆北风,笑道:“你是老板,风哥也是老板,你们说收十蚊,谁敢收十一蚊?”

高明雷和陆北风相视而笑。他们交往两年,一见如故,大有相逢恨晚之叹。高明雷先前跟陆南才相处,并非谈不来,但他嫌他太像川话里的“耙”或“瓤”,缺了几分男人该有的劲味儿,南爷不像“爷”。看在高明雷眼里,弟弟陆北风可是另一副模样,跟自己一样浑身上下是刀疤伤痕,两人初见面时还互比了一下,看谁的战绩更为彪炳,结果是陆北风赢了,有九道,高明雷只有五道——他暗暗遗憾不能褪下裤子让大家看看大腿内侧的那道伤痕,湖南佬当天在寨城对他的棍棒重击。

偶尔喝得兴起,两人到天台比试武功,一方是铁布衫和虎鹤双形拳,一方是峨眉枪和蛤蟆拳,点到即止,避免伤了双方颜面,但有一回陆北风收手不及,五指抓向高明雷的脸,往下一拉,嘶声拉出了五道红而短的血痕。他连忙抱拳致歉,高明雷抬手拭血,再伸舌头一舔,笑道:“好事!高兴!五加五得十,我终于比风哥多了一道伤疤!”

有了汕头九妹菜馆做聚脚地,高明雷更常来走动,通常是夜晚九点多,从九龙城搭俗称“哗啦哗啦”的小电船到湾仔码头上岸,走路到柯布连道的店里吃喝畅聚,阿冰亲自掌厨,让食桌上摆满盆盆碟碟。阿冰并未淡忘那个下午的短暂荡漾,然而,反复思量多遍,她终于明白——不,她终于决定——那只能是兄妹之间的关怀。太久无人听她诉说以前的故事了,金牙炳没必要听,孩子太小了也听不懂,而她是姐妹群里的大姐,她们可以对她说心事,她的责任只在于给予安慰和帮忙,再多说便是倚老卖老了,她不愿意。所以那天是个温暖的意外,偶然地走上一段路,她说了,他听了,就这样了,就只能是这样了。可是即使只是听,已经使她感激,感激得乐意回报,至少在吃食的事情上面。她是这样告诉自己。

高明雷也感受到阿冰的热切,有一回大伙吃饭聊天,特地在金牙炳面前提议,让阿冰当她的义妹。金牙炳反提议道:“不如当我两个儿子的义父,不是更有意思?”

陆北风在旁笑道:“这么阿冰岂不变成雷大爷的义妻?阿炳你真大方!”

阿冰脸上一红,啐道:“风哥别乱开玩笑!”

陆北风佯装自扇耳光,众人笑成一团。之后陆北风问高明雷为什么不娶妻,他愣了一下,胡扯道:“谁说我没老婆?老子以前在重庆有座大宅院,三妻四妾都在那边,就是太多了,烦哪!好男儿志在四方,大丈夫闯江湖,手里有了钱,寨城里的女人,个个都是我的老婆,老子想要谁就要谁!”

高明雷确实在重庆结过婚,但不到半年老婆已被他打跑,在九龙寨城立脚后,也有个相好的女人,战争快结束时却被炸死了,但他没有伤悲,反正不愁没女人,真正愁的是裤裆自从被湖南佬重重敲了一棒,老二的表现非常不稳定,或时硬时软,或半硬不软,令他自觉英雄气短,对女人有了莫名的恐惧,干脆避而不谈,把心情全部放在捞大钱、做大事上面,偶尔找个女人来到床前满足指头和舌头之欲,只是聊胜于无的乐趣。

大伙当然不知道高明雷的苦衷,纷纷道:“雷大爷是男人中的男人,英雄中的英雄!”他们说时只是羡慕,阿冰在旁听了,有的却是连自己也被吃了一惊的景仰。高明雷有多少女人,跟阿冰无关,但他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概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逢佛杀佛,遇鬼杀鬼,有仇必报,才是真汉子。她并非新近认识高明雷,却是到了近日——尤其经过那天同游文武庙——才渐渐觉得“认识”了他。以前的她不也是这样的吗?命要她杀狗便杀狗,踏出了屠狗场,执起打狗棒,领着被欺负的姐妹们在街头巷尾把男人打得屁滚尿流,谁敢招惹汕头九妹?日本鬼子欺负她,被她赶跑了。后来到了澳门,财叔对她不规矩,不也被她像狗般宰个肚破肠流?然而,嫁了人,当了妈,日子一天天地过,她的世界一天天地缩,最后都缩到肠子里去了,尤其在战争轰炸的恐怖中,只要活着就好,只要孩子和阿炳也能活着,便是她所愿意接受的世界。料想不到战后的菜馆把她带回到原先的世界。她当然仍要阿炳和孩子,然而午夜梦回,她想要更多,因为她觉得自己有能力要更多。

有了汕头九妹菜馆,汕头九妹也活过来了。生意畅旺,阿冰顾家又顾店,虽然找了几个好姐妹帮忙,仍然累得蜡烛两头烧,但也累得痛快,令她时常忆起在老父身边屠狗时的那股蛮劲。炳记粮庄做的只是商货买卖,硬邦邦的货,这边进,那边出,中间留下来的是利钱,她只帮忙记账,其他的她既不熟悉亦无兴趣。经营菜馆却是另一回事,食材和烹调都在她掌握之中,她说了算,热烘烘的厨房让她重拾以为早已消退的生命力,她觉得每天活在兴头上,尤其瞄见顾客把菜肴用筷子夹进嘴巴,眼角嘴角流露满足,她感受到切切实实的存在。

所以她倒过来担心金牙炳真要金盆洗手。

她认真相信金牙炳的当天承诺,也期待他投入经营粮庄,但他雇了几个相熟的人,交下粮庄业务之后便故态复萌,如同当年跟在南爷身边一样替陆北风处理堂口杂事,时间久了,大家都不提退出江湖的事情了,仿佛没了这回事。自从开了菜馆,阿冰更不想提。菜馆让她由早到晚过得风风火火,许多顾客是阿炳的道上朋友,万一人走茶凉,他们都不来了,怎么办?堂口的江湖,菜馆的江湖,两个江湖忽然重叠,坐在店头偷听各路人马大杯酒、大块肉地议论风云勾当,她竟觉得自己也是“江湖人”,有一种奇特的刺激。

金牙炳当初说过只会留在新兴社两三年,数一下指头,日子过了一半,她渴望墙上的时钟能够走得慢些,忍不住偶尔借机对金牙炳暗示几句“做人要饮水思源”之类的老话,但他误会她在提醒告别堂口的期限已经迫近,所以挤出夸张却诚恳的笑脸,拖延道:“快了,快了。你专心搞好菜馆的生意,让我享清福,我来照顾纯坚和纯胜。”阿冰不好意思自打嘴巴,唯有敷衍点头,心里却更抱怨他欠缺志气,未免怅然。

怨怼和景仰有个共通点:都会滋长,有了开始,就像萌芽的野草,会茁壮,会蔓生,差别只在于一个往高去而另一个朝低走,低的不断更低,高的也不知道高到什么地方才愿停止。阿冰越是欣赏高明雷的决断明快,越对金牙炳不太耐烦,经常因故挑剔他,唠叨碎碎念,大事小事都看不顺眼,明明不希望他插手菜馆,却又骂他对菜馆经营袖手旁观;孩子病了哭了,仿佛都是因为金牙炳的错和疏忽,又要大吵一场。日常更是毫无必要地尖酸刻薄,她慢慢明白,这叫作嫌弃。

有好多个夜晚,阿冰在梦里回到汕头老家,狗棚是出奇地宁静,远远望见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身影,蹲着,握着刀,她以为是她父亲,正欲喊唤,男子回过头来,是另一张模糊的方脸,却又似曾相识。有时候梦中场景不在狗棚而在湖边,或者菜馆,遇见同样的背影,同样的脸容,或者坐着泡茶,或者双手抱胸靠墙而立,她想走过去,但双脚仿佛被冻住,无论怎样用力都提不出脚步。梦里醒来,她额上都是汗水。阿炳以外她不曾试过其他男人,梦里的不算数,却已足够令她忐忑终日。金牙炳如今是难得在床上一碰她的身子,偶尔碰了,她总翻过身骂道:“缩手!要摸,去摸那些脏女人!”金牙炳有一回喝了酒,胆子壮了,发火回戗,道:“就你最干净!我的手再脏也冇狗血的腥臭!”

阿冰吐出长长的一声“滋——”,那是恨的声音。然后,发难抓起床边的桌灯敲去,直直击中金牙炳的下颏,卜通一响,先前镶的金牙应声崩脱,他抬掌捂嘴,满脸满手是血。阿冰慌张愧疚,连忙捡起地上断牙,金牙炳怒不可遏地挥掌拍打她的手腕,她一松手,牙齿骨碌碌地滚到床底。他转身砰一声关门而走,阿冰难过得趴在床上失声痛哭,房间里所有家具屹立不动,床是床,柜是柜,她的世界却天旋地转地颠倒过来,一时之间她分辨不清楚身处何方,是汕头?是澳门?是香港?抑或是一个全新之所在,她已不是自己熟悉的阿冰。

孩子在隔壁被吵闹声惊醒,没天没地地哇哇地哭,纯胜不断喊:“妈咪!我要妈咪!”雇来的保姆低声哄解:“嗳,不哭,乖乖,别哭。”阿冰听得心酸,忽然亦想起自己的母亲,忍不住把脸蒙在枕头上低唤一声:“妈。”

金牙炳把金牙镶回原位了,黄澄澄,像沾在兔子牙齿上的一粒玉米。冷战了一阵,他和阿冰各忙各的,不打不闹了,但两人之间能谈的也只是孩子的事情。

阿冰继续打理菜馆,高明雷这一向来得特别频繁,因为力克和饶木也常来。饶木和金牙炳是老朋友了,他带力克来尝阿冰的厨艺,力克对那道陈皮柠檬鸡特别着迷,三天两头登门光顾。金牙炳教懂了力克打麻雀,饭后,加入饶木和陆北风,四人噼里啪啦地在麻雀桌上“切磋”中国文化。高明雷来了便摆张椅子坐在旁边观战,他本来只打四川牌,干脆也学广东牌,要求轮流加入战团,用意当然不在于赢钱,只为打听警察查案的风声。

蜀联社的“肉票团”把羊牯绑回九龙寨城,有的撕票了,有的收钱后放回家,高明雷特地招揽一个广东仔负责跟羊牯家人洽谈,避免其他兄弟被认出四川口音。道上至今仍然不知道“肉票团”来自寨城,警察当然更无头绪,力克早已声明可赌可毒可黄但不容许绑票,老虎头上被动了土,尽管落力追查,却仍不得要领,偶尔在麻雀桌上发一发闷气牢骚,透露了任何蛛丝马迹,对高明雷来说都是趋吉避凶的宝贵情报。

但其实力克也想从高明雷口里探悉九龙寨城的江湖动静。警察不进城是由来已久的政策规矩,里面的黄赌毒是块肥肉,他一直想染指,吃不到,不甘心。之于力克,寨城是个赤裸裸的厮杀丛林,他渴望握着皮鞭到里面驯服群兽,既是因为钞票的诱人气味,亦是为了征服的刺激。

久而久之混熟了,称兄道弟,力克告诉高明雷,兄弟的英语是brother,高明雷结结巴巴地说:“巴……喇……打。”陆北风也在旁学着:“巴……拉……打。”大家笑成一团。饶木在旁索性怂恿他们三人结拜,道:“警察拜关二哥,堂口也拜关二哥,可见本是一家。”力克觉得有意思,答应了。他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中国话是“有意思”,在他的理解里,“有意思”就是好玩的意思,生命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所有从未试过的经验都是有意思。他读过《三国演义》,知道刘关张,明白中国佬动不动便结拜,现下机会来了,不妨体验一下,反正中国的结拜兄弟也动不动便翻脸,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高明雷最是积极,马上叫金牙炳备齐烛纸,由他拉着其他两人跪在关公像面前叩头、焚香、烧纸。为难之处只在于高明雷的年龄最长,该当大哥,然后是陆北风,力克是堂堂警官,又是洋人,让他沦为三弟有点说不过去。精明的力克见他脸露犹豫,立刻猜到他的心事,于是说:“结拜是中国传统,依你们老规矩,我无所谓。既然要花园结义,便没什么好计较,有意思最重要。”

陆北风纠正他道:“警官,是桃园结义啊。”

力克笑道:“是,是桃园,我说错了!欧洲有部小说叫作《三个火枪手》,讲三个英雄闯荡江湖。‘三’很好,是个幸运数字!”他大略说了《三个火枪手》的故事情节,又道:“书里面有句名言,tous pour un, un pour tous,意思是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等于中国人常说的义气。”

高明雷笑道:“按老规矩,我比两位虚长几岁,是刘备。风哥是关二哥,力克警官是张飞。但不如洋气一些,有劳警官替我们取个洋名?”

力克想了一阵,替陆北风取名Norton,说是有“北部城镇”的意思,又把高明雷唤作 Thunder,直接指的是“雷电交加”了。陆北风反复念道“箩藤,箩藤”,总发不出正确读音,金牙炳笑道:“又箩又藤,风哥,诙谐啊。”高明雷更完全读不出Thunder的音节,不断“呼呼呼”和“打打打”,几乎吐得满地口沫。

力克笑道:“算了,换简单点的,风哥就叫Peter,彼得;雷大爷就叫David,戴维。都是耶稣基督的徒弟。读得了吧?”

两人点头道:“可以!我为人人,人人为我!”

当了义兄义弟,有福同享,陆北风建议力克入股菜馆,不必掏半分钱,只认干股。力克对这样的小生意本来不感兴趣,却无可无不可地接受了,理由亦是想尝尝当中国菜馆老板的有意思。高明雷最为高兴,觉得跟力克混得越难分难解,将来越有机会把蜀联社带出九龙寨城。他听说力克向来欣赏中国书画,投其所好,把堂口墙上的对联带到菜馆,“每恨江湖成契阔,长留篇什继风诗”,见字如见人,高明雷觉得跟死鬼骆仲衡不愧老友一场,心里感谢他帮忙拉近自己和洋警官之间的距离。力克早已知道谢无量是书法名家,如今得见真迹,啧啧连声道:“好字,好诗。”高明雷请他收下对联作为结拜赠礼,力克摇头道:“不行。应该挂在这里让客人欣赏,这样我们的菜馆才有意思。”

一个夜晚,高明雷来到菜馆,陆北风和金牙炳在小厅里等候,但才刚坐下,突然有手下报信,筲箕湾“东和堂”的罗四海弥留病榻,家人知道他爱面子,希望港岛其他堂口老大能往见最后一面。顾及江湖情义,陆北风唯有匆匆起行,离开前对金牙炳道:“阿炳,你就先对雷大爷说说我的想法。”

金牙炳诺诺点头。

阿冰把几碟肉菜端到客厅里面,对高明雷笑道:“谈事归谈事,雷大爷可得专心品尝今晚的卤水鹅片,看看是否与往常不太一样?”

高明雷夹一片送进嘴巴,咀嚼几下,瞪起眼睛称赞道:“不得了!顶刮刮!”

阿冰笑道:“这是早上从澄海运来的狮头鹅,肉质比本地鹅肥和滑。这不容易有货,我知道雷大爷今晚会来,特地留下最好的部分。”

金牙炳故意恭维高明雷,涎脸道:“是啊,她对我还没有这么体贴呢。”

阿冰听他这么一说,感到几分尴尬,心里无鬼变有鬼,微微一怔,白金牙炳一眼,转身推门回到大厅。

高明雷笑道:“老夫老妻了,居然还打情骂俏。羡慕啊。”

金牙炳哈哈干笑两声,对阿冰的举动感到错愕。

喝了几杯,闲聊一阵,金牙炳把话带入正题,原来陆北风一直在打云南和广西的黑土主意,却洽谈不顺,最近把目标转向四川,派阿火去了几趟,依然障碍重重,主要是新卖家和新兴社互不相熟,互不信任,谈了好久仍未敲定价码条件。陆北风打听到蜀联社在九龙寨城有卖四川袍堂“龙义门”的土货,希望雷大爷愿意分享一点取货的渠道关系,替新兴社搭桥铺路,事成之后,好兄弟,明算账,该给多少佣金便给多少佣金,绝对不会亏欠雷大爷。

高明雷皱眉听着,沉吟不语,心里生起一套想法,但想到金牙炳只是传话的人,做不了主,便忍住不说,只清一下喉咙,道:“感谢风哥关照。替风哥分忧,是兄弟我的责任,两肋插刀,义不容辞。但,呵,你也明白四川人是硬脖子,又认生,不熟不做,一切得从长计议,急不来。我回去好好想想,一定,好好想想。”他举筷夹了一片鹅肉放到金牙炳的碗里,道:“吃,先吃,否则菜凉了,浪费了阿冰的好手艺。”

厅房门忽然被拉开,阿冰又捧着一个圆盆走进来,盆里铺着黄澄澄的面团,像无数蛰伏的蚯蚓,只要把筷子伸出去,它们马上蠕动。阿冰喜孜孜地说:“雷大爷最爱吃的‘双面黄’来了。老陈上回煎得火候不足,面身不干脆,我教训了他一顿,今晚您给个意见,如果还不够好,我马上赶他回汕头!”

高明雷连忙左右摆动手里的筷子,道:“哎哟,千万别!断人财路,天打雷劈啊!来,来,坐下,别忙了,一起吃!”

阿冰坐到金牙炳右边的座位,隔着他望向高明雷,阿炳本来就瘦,侧脸更瘦,金牙外露,像只永远饿着肚皮的灰兔子。高明雷的脸相对之下更显宽,两边腮骨有棱有角地横向耳边,仿佛脸皮底下藏着两片锋利的薄刀。阿冰忽然感到惶恐,也不明白恐惧些什么。他们在说着江湖的恩怨是非,她听着却又根本没在听,仔细琢磨自己的心底感觉,脑海突然浮现另一张脸孔,同样是浓重的眉毛,同样是威严的眼睛,同样是筋肉横张:那是她小时候记忆里的父亲。结识雷大爷几年了,从未觉得他像自己的父亲,阿冰此刻不免感到迷茫。因为昔日未曾认真看清楚他的脸?抑或是有了那天下午的交谈,在前往和离开文武庙的路上,有了深入的认识,以及仰望,始有了隔代错认的联想?她想不透,只听见自己的一颗心在怦然跳动,仿佛有一头不受控的小兽将从嘴巴里爬出,这样的刺激感觉即连在遇上阿炳时亦未曾有过。

阿冰在想着,两个男人在聊着。酒一杯杯地往喉咙里灌,舌头开始打结了,金牙炳嘴里像塞着一颗橄榄,含糊不清地反复提及陆北风的请托。高明雷再喝三杯,压低声音道:“炳哥,这里都是自己人,我就有话直说。这些年来我一直想把蜀联社带出九龙寨城,既然风哥看得起兄弟,何不干脆合作,把生意做大?龙义门那边的货,我负责去拿,要多少有多少,包在兄弟身上,土货经陆路出海,到香港之后,由上环的三角码头上岸……”

“三角码头可是‘潮和顺’的地盘呀?”金牙炳打断他道。

高明雷干笑一声,道:“我当然知道。但你和风哥有没有想过,如果那变成新兴社的地盘呢?飞天东一直对湾仔虎视眈眈,别忘记湾仔以前有几条街本来由潮和顺所管,后来被孙兴社抢走。南爷不在了,大只良和刀疤德分别搞了新堂口,拆散了孙兴社,还不是因为有飞天东在背后挑拨撑腰?他做初一,你们做十五,为什么新兴社不可以搞他们?这等于替南爷和孙兴社报仇啊。”

金牙炳默然,觉得也非全无道理。高明雷隔座瞄阿冰一眼,她望着他,似懂非懂地听着,比金牙炳更觉得他有道理。

高明雷又灌一杯九江双蒸,续道:“江湖是带着棺材出来混的,该打的时候就得打,说不定你今天不打飞天东,飞天东明天也会打你。放心,蜀联社不仅会替风哥向龙义门取货,更会出兵,把潮和顺打个稀巴烂,赶他们到西环。打完仗,三角码头和湾仔码头都归新兴社管,你们左右逢源、调动灵活,别说什么川货,连飞机大炮都可以出入自如!”

金牙炳被高明雷的满肚大计唬住了,更说不出话。阿冰反而像小孩子听大人说着世界大事,心底涌起莫名的兴奋,尽管忙累了整天,依然睁着明亮的眼睛,隔着阿炳,凝望这个男人。

高明雷最后直接道出条件:“风哥肯定会问这对蜀联社有什么好处。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何况是自己兄弟?我不图别的,只要三角码头以外的地盘。黄的赌的,都归蜀联社我这边;至于川货在上环的买卖生意,我和新兴社联手做,免得你们在湾仔鞭长莫及。但蜀联社只取两成利润,码头仍然交给新兴社,你们想运什么便运什么,兄弟不过问半句。我的大愿只是让蜀联社别一辈子窝在寨城,听说英国佬准备动手拆城了,那里绝非久居之地。”

金牙炳越听越感心惊,有点后悔代陆北风对高明雷提出川货请托。自己向来只擅长管账,每天打理赌摊和走私的账目已够忙碌,攻城略地的事情对他来说太复杂了,能不插手便不插手,最好连知道也别让他知道。所以他沉默了一会儿,婉转地说:“雷大爷果然有志气!回头我跟风哥说明一切,他是老大,你们老大对老大,龙头对龙头,你们谈,你们谈好了,小弟替你们做跑腿。”说毕,突然侧脸扬一扬下巴,示意阿冰举杯。金牙炳拉开笑脸道:“来,我和阿冰再敬雷大爷一杯!”

阿冰觉得扫兴,无奈端起杯子,心里却道:“这杯酒是我自己要敬的,不需要你指挥!做男人,要做大事才叫争气!”她的酒量其实比金牙炳好,不敬则已,一敬,连敬三杯,绯红着脸斜睨了高明雷一眼,用眼神对他说“佩服你”,高明雷不动声色,只在心底不断琢磨这个眼神的意思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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