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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在铜像的暗影里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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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五天,陆北风把高明雷找来菜馆,拱手便道:“我一直想教训飞天东!雷大爷愿意出兵相助,求之不得!” 陆北风有自己的算盘。他想要三角码头,军统的吴铜青也希望他能够控制三角码头,他觉得运气来了,谁都挡不住。 军统在孙兴社初立时提供了不少助力,陆南才也替军统做了不少事情,日本占领期间,军统的情报人马土崩瓦解,被抓的被抓、变节的变节,和平后,新上任的香港站主任吴铜青负责重建情报系统,找上了陆北风和他的新兴社。吴铜青威胁陆北风道:“你在广州的那几笔烂账还未算清呢!你在香港不算汉奸,可是,嘿,谁保证明早张开眼睛你不是已经躺在广州?英国人总不会日日夜夜在身边保护你。戴罪立功,于你于我都是好事。” 陆北风并不担心被绑架回广州,江湖风浪急,仇家处处有,死在谁的手里都是死,他不在乎多了军统这一刀。吴铜青找上门,他认为是个好机会,兵马粮草都可以向吴铜青伸手求助,像哥哥当年借东风,起风得特别顺手特别快。所以听完金牙炳的转述,陆北风立即往找吴主任商量,谈不到几分钟已都同意应该取下三角码头,新兴社要的是四川黑货和更大的地盘,军统要的是海岸据点和出入通路,湾仔码头虽然属于新兴社的势力范围内,但太靠近湾仔警署,耳目众多,一旦有了上环,左右逢源,人货方便。何况吴铜青打听到飞天东近日常跟共方人员眉来眼去,必须把他打垮。 但说归说,仍得考虑力克那边的看法。力克当初搞竞价投标,为的就是把地盘分配妥当,堂口专心揾钱,警察安心分钱,有财大家发,不许争来夺去。蜀联社和新兴社联手进攻三角码头,不先取得洋人的默许,不可能成事。所以陆北风对高明雷提了个主意:“洋人为的也是揾食,既然力克是我们的三弟,有福同享亦是个道理。何不分他一杯羮?川货来了,你占两成,我六成,余下的两成分给力克。三角码头由我管,至于飞天东的地盘,我只要永乐街、永安街和永胜街,其余的归你。”永乐街一带有许多米粮店和海味馆,陆北风打算强迫店主们给他干股做保护费,坐享其成。 为了让蜀联社杀出九龙寨城,其实不管陆北风提出什么条件,高明雷都会同意,但要让力克同意,不能不耍点诡计。陆北风从吴铜青手里取得几份文件,晚上派电艇驶到三角码头对出海面游来驶去,故意引来香港水警截查,艇员跳海逃之夭夭,艇里留下文件,佯装是共方和飞天东之间的秘密通信。政府情报部门盘问飞天东,他当然不认,也无从去认,却已留下勾结共方的嫌疑,力克担心上头责怪他对堂口看管得不够严格,立即给飞天东看颜色,找借口抓走他几个得力手下。 栽赃嫁祸得逞,话便容易说了。菜馆里,陆北风把自己灌得脸红耳赤,无中生有地对力克抱怨潮和顺到湾仔抢地盘,他不仁,我不义,新兴社的兄弟本来打算回攻上环,但考虑到力克先前下过“禁斗令”,未敢鲁莽行动。陆北风皱眉道:“三弟,他们破坏规矩,这口气,我真替你吞不下去……”高明雷在旁抢白,对力克道:“破坏规矩等于掴三弟耳光,掴三弟耳光就是掴我们的耳光,风哥好脾气,我可真想马上带人把潮和顺打个稀巴烂,替兄弟大大出口气!”在公开场合里,两人尊称力克为“警官”,关上了门,结拜兄弟,老三就是老三,是老三就得叫老三。 力克不答腔,只向陆北风追问细节:“飞天东派了几个人来?搞了你哪个地盘?” 不防有此一问,陆北风愣了一下,方说:“这得问问金牙炳。” 金牙炳眨几下眼睛,道:“这……我得问问阿火,他比较清楚。” 力克心里冷笑,听得出他们的挑拨语气,但暗想不妨借力使力,压住飞天东,好好管住三角码头。力克沉吟一阵,道:“我最近学了一句广东话,‘唔可以一部通书睇到老’,意思是做人做事都应该顺势而变。不知道是这样吗?” 陆北风一拍桌子道:“对、对!正是这个道理!墨守成规,丢脸的是自己,吃亏的也只是自己!放心,只要三弟吩咐一句,我立即把他们打到跪地求饶!” 高明雷煽风点火道:“蜀联社亦是随时待命,三弟一声令下,我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让飞天东见识见识袍哥的厉害。” 力克脸色一沉,明白高明雷急于把蜀联社带出九龙寨城,心里暗怪他操之过急。高明雷一怔,反应不过来,陆北风马上代他打圆场,对高明雷道:“老大是一番好意,但三弟自有主张,做事要有分寸,不必急,也急不来。”他瞄见力克的眼神和缓下来,才慢慢说出川货三人分红的想法,力克手肘支着桌面,用手指揉着眉心,似在专心聆听,却又像心不在焉,半晌方道:“Let me think about it.[让我想想]” 陆北风和高明雷没听懂,唯一能做的是笑得满脸尴尬,以及等待,一天得不到力克的点头,一天便得等下去。 高明雷等了几天,每晚溜到菜馆打转,力克来过两次,却只跟他们打麻雀,半句没提川货的事情。他不耐烦了,直接问道:“三角码头那边,可以了?” 力克打出一只六筒,皱眉反问道:“哦,三角码头有事情吗?怎么没人报警?除暴安良是警察的职责,放心,如果有人捣乱,我们不会袖手旁观。” 高明雷尚在琢磨话里的话,陆北风却已心里有数,明白力克是叫他们放手做事,他在背后,出了事找他。陆北风用力啪声摔出一只麻雀牌,上面刻了个“发”字。他喊道:“发财!大家发财!大家发大财!” 高明雷也弄懂了,懂了便要着手做事,他征得陆北风同意,带同手下狗仔和阎罗王到三角码头张望了几趟,又在永乐街和高升街一带走来巡去,多一分了解巷道地形,心里便多一分把握。一天下午他从上环走往湾仔,行路到了德辅道中,远远看见一位少妇挽着两个纸袋,推开“先施”的旋转门走出街上,定神一看,竟然是阿冰。高明雷把她喊住,她说担心天气快要降温了,趁着百货公司减价,特地来替孩子买两件来路毛衣。他忙从她手里抢过纸袋,替她提着,说相请不如偶遇,不如到安乐园吃下午茶。阿冰尚未点头,他已嘱咐两个手下先返回九龙寨城,阿冰沉默地跟他步步往前走去,倒并非不情愿,只是在惊喜的笼罩下,其他感觉都来得缓慢。她去过两回安乐园,第一次是金牙炳带她,第二次是她带三岁的纯坚,安乐园雪糕名气响当当,又叫作“唉士忌廉”,阿炳那回见她边吃边笑,说她像小孩子,这回的第三次,和高明雷对坐在桌子前面,她觉得自己又是孩子了。 步出安乐园,两人慢慢走到皇后像广场,战前这里竖立了八个铜像,都是洋人,阿冰喊不出名字,金牙炳对她解释过那都是英国的皇亲国戚。日本鬼子占领后,铜像拆的拆、毁的毁,不知去向,阿冰听电台新闻说,战后英国人从日本寻回了两三座铜像,但只有一个穿西装礼服的洋男人被放回原地,这家伙倒非皇族,而是一个名叫昃臣的汇丰银行大班。这天黄昏站在铜像旁边,夕阳余光在地上映射出一团黑麻麻却软绵绵的影子,阿冰站到影子里,抬头仰望结结实实的昃臣,昃臣的左手握着礼服襟领,左膝微微朝前提高,仿佛正准备举步前行。 阿冰忽然孩子气地说:“你看!洋大班多么神气!可是不管有多神气,依然被我踩住,逃不开老娘的天残脚!”她又弯腰把两只手掌按在影子上面,笑道:“还有五指山!老娘不准你走,你便哪里都去不了!” 高明雷拍一下手掌,道:“果然是汕头九妹!跟我们的辣川妹一样提劲!”兴之所至,他放下两个纸袋,也踏到影子里,不顾途人侧目,蹲起马步耍了几招蛤蟆拳,阿冰先前在天台见过他和陆北风比武,当时不敢插嘴说话,这时候放松了心情,才吃吃笑道:“雷大爷变成了一只大青蛙!”他佯装生气,脸色一沉,瞪起眼睛,张开十指,抬起两条胳臂扑过去,阿冰从他的右胁下闪身溜开,他右掌一伸,牢牢抓住她的手腕,她“哟!”了一声。 “啊!”高明雷连忙缩手,“拳脚无眼,我也太不小心了。” 他走近她,一股熟悉的体味涌入她的鼻孔,像那天在电车厢里。她腕上泛起几条红痕,一张脸却比手腕更红,热热烫烫,仿佛被太阳晒了一个下午,但明明已是黄昏,她也明明站立在昃臣铜像的巨大黑影里,可是这一刻,影子似乎不是在她脚下,而是粗暴地捅进了她的心、她的脑、她的身体。阿冰心神恍惚地呆着,没想到痛不痛,就只是不知所措。 高明雷见她不语,一直温言问道:“痛吗?不痛吧?没事吧?”见她没反应,干脆执起她的手腕察看,这只可以握着打狗棒在汕头街头巷尾把男人打得抱头鼠遁的手,此时是虚弱无力地任由摆布。阿冰错觉昃臣铜像已经崩坍,纷纷乱石朝她身上倒塌下来,把她沉沉地压住,她唯一能做的是努力呼吸,吸气,呼气,再吸气,胸口上下起伏。 凝望着阿冰,高明雷心里有数。天地良心,眼前一幕绝非在他计划之内,他没有计划,只是自从处处领受到阿冰的热切,便也倒过来特别对她好,否则便是太不解风情。他懂得“朋友妻,不可欺”,但自问没有去欺,只不过没有拒绝,一切顺其自然,不发生的事情总不会发生,而万一发生了,那么,发生了再说吧,兵来将挡,男女的事情就是江湖的事情,他的态度向来一致。这时候把阿冰的手腕摊搁在自己的手掌上,他明白是一种冒险,但等于抢寨子,来到了寨门前面,不能不敲门,不然面子何存,也太对不起自己了,至于什么时候攻打进去,用什么方式攻打,还得谨慎掌握分寸。 他试探地问:“要不,找个安静的地方,替你敷点药?” 阿冰没说不,也没说好,高明雷弯腰捡起放在铜像旁的两个纸袋,兀自往上环海旁走去,他知道那边有间客栈,管房是刚来香港的上海人,不可能认得他们。他缓步走在前头,不时侧脸确认阿冰有否跟在后头,高兴地,每一次瞄看,都没有失望。 天色在他们的脚步里暗淡下来,往前走,天色暗些,再走,再暗些,海旁马路有几盏微弱的街灯,海面附近的货船和渔船上也挂着和闪着灯,但不知道是什么理由,高明雷错觉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仿佛自己仍是昔时袍哥,在月黑风高的夜里,埋伏在草丛间忐忑守候过路的羊牯。想着,走着,海上远处突然传来不大不小的几道响声,先是一声轰然,再有几声“咔嘞——咔嘞”,然后是几个女人的凶狠咒骂,骂的都是叽里咕噜的疍家语,他听不懂半句内容,但怒气已在声调里刻画得一清二楚。高明雷侧身眺望海面,隐约见到一团杂乱的船影,估计是发生了碰撞意外。 这时候勃勃达达地驶来一艘电船,船头架起明亮的射灯,光线把一切照得赤裸裸,果然是两条渔艇在黑暗的海面迎头撞上了,较小的艇稍稍向左倾斜,但估计撑得住,沉不了。有孩子在艇上哗哗哭嚎,有女人扯起尖亢的嗓门,失心疯地叫嚷,高明雷只听懂“银纸……银纸……”,八九不离十是在索求赔偿。她身旁有个男人挺腰站立,双手紧紧握着船桨,怒目瞪向对方艇上的人,较大的艇上亦有一家老少,亦是女人在哭骂,男人反而只懂用眼神睨来眦去。电船上的应是就近前来调解的善心人,有个船员朗声喊道:“有事慢慢谈!安全就好!安全就好!” 两边渔船上的女人继续哭闹,船员再劝一阵无效,索性挪动射灯,刻意把灯光集中在她们身上,或许以为能够收到震慑作用。女人们被照得张不开眼,有了共同敌人,倒过来异口同声喝骂船员。船员被骂得张皇失措,慌张里不小心把射灯照到码头岸上,凑巧照到高明雷这边,一束强光像箭般直射进眼,他脚步一浮,几乎站不稳,然而被这么一晃,竟像在熟睡中被摇醒,脑海被摇出了一道声音:“高明雷,你在干啥子啊?那是阿炳的老婆啊!阿炳是你的救命恩人啊!他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他的老婆你也想碰,你疯了!仙人板板,江湖是这样混的吗?” 一连串的问号令他打从心底冒起冰凉的寒意。他呆站不动,仔细琢磨,忍不住连声暗骂自己笨蛋。今天对阿冰意乱情迷,恐怕是贪图刺激,也是不服气。自己的老二不一定每回都受使唤,却仍喜欢花钱找女人来供玩弄,现下忽然有女人凑靠过来,为的又不是钞票,如果拒绝,做男人还有啥意思?难道床上不中用了,便连卿卿我我也不可以有?那是老友的老婆呢!这辈子活到这岁数,坏事做尽了,还未试过爬灰,正好尝尝这滋味。然而,然而,一旦冷静下来,也幸亏被射灯照得冷静下来,对金牙炳这层顾忌实在跨不过去。那是老友的老婆啊!若是为钱杀人,高明雷自问要杀几个就敢杀几个,但是为了女人而对不起老友,别说碰犯了江湖大忌,更不见得是划算的买卖。金牙炳不仅是他的救命恩人,更是陆北风的手下,自己又是陆北风的拜把兄弟,眼前准备携手抢地盘、卖川土,实无理由因为一时好胜而坏了大事。战争那几年让他学懂了忍耐,这回鬼迷心窍,几乎把学懂的都忘却,几乎捅出大娄子。 头脑想通了,心里便更慌乱了,不知道如何收场。高明雷发现自己身上都是汗,胸前、背后,以至于手脚,无不湿嗒嗒地跟衣布黏成一块。活到老大不小的年纪了,没想到忽然像个在邻居田里偷吃了甘蔗的乡童,不懂得如何收场。他慢吞吞地开步前行,两步、三步、五步、十步,心里终于有了决定——他要用最可笑却亦是最简单的方式结束今天的混乱。他想妥了说法:“阿冰,格老子,可能刚才吃了雪糕,我要拉肚子。还是回家吧,已经很晚了,再晚些便来不及了。他们都在等你。” 好!就这么说!这么说其实不算拒绝,言下之意是,待以后不拉肚子了,时间也对了,若真仍想要,有的是机会。他相信这么说可替自己和阿冰留了面子,以及后路。 可是,当高明雷转身,发现望见的只是空荡荡的黑漆街道! 阿、冰、不、在、了! 阿冰不知何时已像鬼魂般消失,剩下高明雷孤单无主地站在海旁,手里依然挽着先施百货的两个纸袋。海风呼呼地刮到他身上、衣上,远处“叭!叭!”地响起两下轮船笛声,他处变不惊,但一连打了几个喷嚏,着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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