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最困难的其实是舍弃

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高明雷把纸袋拎回了九龙寨城,正烦恼如何还给阿冰,身体却先发寒发热,灌了两三天药汤,到了第四天,精神稍稍恢复,方似试探军情般摇电话到新兴社总堂找金牙炳,问他菜馆夜晚会否有麻雀局。金牙炳热情笑道:“有!当然有!无‘雷’不成局啊!等候雷大爷大驾光临!呵,记得多带银纸!”

他放下心了。然而,金牙炳挂线前忽道:“对了,劳驾也带上我孩子的毛衣。”

高明雷倒抽一口寒气,“嗯”了一声,咦,阿冰跟他说了那天的事情?说了什么?不至于吧?

幸好话筒那头再传来金牙炳的声音:“在先施买的那两件啊,雷大爷忘了?破费,破费,不好意思。”

高明雷支吾地挂上话筒,在电话机旁边呆坐,手肘撑着八仙桌,手掌托腮,暗忖:“没事的,如果有事,以阿炳的行事作风,做不到这么淡定。阿冰肯定有其他的说法。”

好不容易忍耐到傍晚,高明雷搭船转车到了汕头九妹菜馆,进门正好看见阿冰从贵宾房推门步出,门缝里传来陆北风和金牙炳的朗朗笑声。阿冰见到他,扯开嗓门调侃道:“哎呀,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雷大爷终于现身了!孩子的毛衣呢?怎么把礼物带回家了?嘻,不会是后悔付了钱,偷偷拿回去退货吧?”高明雷递过袋子,阿冰一手接上,另一只手拉开贵宾房的门,笑道:“阿炳和风哥都说想念雷大爷呢!请进!”她今夜是额外地热情,反而让他强烈觉得那是另一种刻意的冷淡,仿佛筑起了一道防波堤,笑容是既厚且硬的堤石。

原来阿冰明白高明雷早晚要物归原主,担心金牙炳追问因由,索性先下手为强,随口编了个简单而可信的情节。她告诉金牙炳,那天在百货公司偶遇高明雷和手下,她刚买过一堆折扣货,再替孩子挑选毛衣,高明雷坚持送礼,又帮忙提拎,但手下忽然催促他到码头搭船返回九龙寨城,匆匆忙忙道别,他竟把手里的两个纸袋带走。阿冰千叮万嘱金牙炳:“记得提醒雷大爷派人送回毛衣。”

这夜,高明雷走进房间,陆北风扬一扬手,招呼他坐到金牙炳旁边。高明雷一边夹吃小碟里的酸菜,一边敷衍说着这几天的病况,说不到几句,陆北风打断他,问道:“雷大爷前几天去了上环?”他愣了一下,尚未来得及反应,金牙炳却抢过话头,向高明雷抱拳道谢:“雷大爷太客气了,阿冰替孩子买衫,雷大爷却抢着买了单,唔好意思,唔好意思。阿冰以前好悭家,当妈之后便不一样了,女人嘛,变得快过天气!”高明雷连忙搁下筷子,抱拳回礼,心里已经想明白了阿冰编的故事。她买毛衣,他偶遇她,他付了钞票,她忘了拿走。必是这样了,顺畅而自然,其实除了由谁付了毛衣的钱,其他的都是事实。他没占她的便宜,她也没让他占便宜,她手腕上的淡淡血痕只是意外,当夜回到家里应已消退,仿佛从来不曾存在。高明雷唯一想不透的是,那个黄昏,阿冰为什么突然退却?因为害怕?因为羞愧?因为顾虑?他要问她吗?该问她吗?

“雷大爷想象不到阿冰以前多么节俭,纯坚出生的时候,她……”金牙炳意犹未尽,自顾自地向高明雷吐出家中苦水,没理会高明雷根本心不在焉。陆北风瞪他一眼,用眼神责怪他岔开了话题,金牙炳识相住嘴。

陆北风问高明雷道:“三角码头那边情况如何?去看了,有把握吗?”原来在高明雷来到菜馆以前,陆北风听金牙炳谈及阿冰曾在上环遇见他,料想必是为了侦察敌况,所以急于知道详情。

高明雷那天确实巡睃过码头附近的大街小巷,也早有了一些关于开战的想法,所以能够气定神闲地对陆北风分析形势,说完一轮,结论是:“二弟,放心!我们双剑合璧,三招两式已够把飞天东送上西天!不,是把龟孙子一脚蹬进十八层地狱!”

陆北风马上举杯敬酒,三人商议战情,阿冰陆续端上菜肴,饶木也来了,坐下唏哩呼噜地吃喝,表示力克今晚来不了,洋警官们最近为着新界的事情头痛不已,力克的直属上司葛里逊负责此事,把他拉住不放人。饶木告诉大家,新界有堂口勾结宝安县那边的人,打算搞什么起义行动,迫蒋介石政府收回租借地、赶走英国佬。高明雷道:“新界的兄弟不好惹,得小心。”

饶木把嘴里的鸡爪子骨头吐到桌上,耸肩道:“你们寨城的人也不是省油的灯。”

高明雷怔一怔,追问道:“寨城有特别的消息吗?听说洋人和南京方面这阵子绷得紧。”

“寨城的事情,应该是你告诉我啊!”饶木笑道,“你是寨城的雷大爷啊!”

高明雷道:“饶长官别开玩笑了,那是政府对政府的事情,小弟只是区区老百姓,知道个屁!”

在香港这么多年了,高明雷仍未习惯把警察喊Sir。他只喜欢老派的叫法,长官前,长官后。而他所说的“政府的事情”,乃指战后港英政府和南京方面对于九龙寨城的管治角力,按照一八九八年的《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寨城的土地并未租借给英国,英国人没有直接去管,当然更不会准许南京方面派人来管,所以才有“三不管”的真空乱象,让高明雷这类亡命之徒浑水摸鱼、据地为王。日本人来了,拆毁了城墙,日本人走了,失去城墙的寨城却依然“三不管”,但一九四六年底,宝安县长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忽然向广东省政府和外交部要求恢复宝安县对寨城的管治权力,呈报了一份《宝安县政府九龙城复治计划大纲草案》,而外交部回复了四个字:“自属可行”。一石激起千层浪,中国的新闻报纸纷纷呼吁顺势收回九龙半岛和香港岛,广州、长沙、上海等地无不发出电文响应,一时之间,群情汹涌,谣传新界堂口中人更已摩拳擦掌恭迎“王师”南下。

洋人倒是不慌不忙地做两手准备,一方面继续跟南京方面周旋谈判,强调英国政府一直对九龙寨城拥有管辖权力,另方面,暗中炮制对寨城的整治计划,一九四七中接任港督的葛量洪决定快刀斩乱麻,于十一月底由工务局发出通告,宣布即将清拆寨城外围一带的木屋和铁屋,事涉居民两三千人,房舍两百余间。但寨城的人可非软脚蟹,马上组成“宝安县九龙城居民联合大会”,向南京政府提出请愿书,要求“迅予提出严重抗议,呼吁全国同胞,予以声援,为政府后盾,收回地权,俾国家领土得以完整,贫苦民众仍能安居乐业”。

山雨欲来,剑拔弩张,不管日后结局如何,高明雷都觉得寨城已非久留之地,所以听见饶木提到寨城,立即紧张打听,没料碰上软钉子,唯有乖乖住嘴,准备稍后有机会见到力克,亲自向他探探口风。有权势的洋人比执着鸡毛当令箭的华人更不轻易摆架子。

陆北风眼看气氛有点僵,便出来打圆场,把话题扯到前阵子的海上劫案上:从香港驶往厦门的客货轮万福士号被几十个海盗登船抢掠,海盗更绑走了富商陈嘉庚的儿子陈厥祥,目前仍下落不明,江湖有风声说陈嘉庚悬赏六万元寻子,又说陈厥祥早被相士批过命中犯水,果真在海上出了事,不由大家不信邪。高明雷笑道:“四川人不谙水性,肯定不是我们蜀联社的兄弟干的!如果不是广东佬,就是福建佬,你们出水能跳、入水能游!”

饶木也笑了,道:“六万元!老子不如干脆不当警察,直接去帮陈老板找儿子!”

再聊一阵,陆北风建议开局打牌,力克到后才叫金牙炳让位。高明雷离座先到厕所解手,厕所在厨房旁,推开木门,有一条长而窄的走廊,阿冰刚好步出厨房,在窄窄的廊道上迎面碰见高明雷,完全没有回避的退路。厕所门前悬吊着一盏昏暗的灯泡,天花板渗水,水滴沿着斑驳的土墙流到地面,一摊摊的积水倒映着微弱的光线,乍看像一条小河流,而他们,在河上,各在各的船上,眼睛望着眼睛。厨房里的水龙头不时传出哗啦哗啦的水声,似倾盆大雨,又有熊熊轰轰的炉火声响,是暴雨里的雷电。

高明雷先打破沉默,问阿冰:“手腕没事了吧?”

阿冰微微一笑,只道:“雷大爷记得洗手啊!我准备了炸芋条,我们汕头人都是直接用手抓吃,味道特别不一样,雷大爷好好尝尝!”

高明雷“嗯”了一声,想再问她关于那个傍晚的事情,却不知道问什么、如何问,仿佛喉咙已被芋条哽住。阿冰笑道:“快!等你回来才上菜!”然后往前踏步,他无奈侧身让道,阿冰在他面前走过,衣上发上飘起一阵淡淡的烟火气味,呛进他的鼻子里,令他猛然醒悟,这不是河,这不是船,这是菜馆,这是厨房,这是活生生的眼前现实,柴米油盐,恁谁都脱离不了。

阿冰走向廊道尽头的木门,伸手推门,却忽然背向高明雷,轻声说:“那晚我头痛,所以先走。没事了,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高明雷顿然安心。他明白,确实就这样了。她没有把事情告诉金牙炳,也不会告诉金牙炳,那天的事情到此结束,纯粹是一回谁都没想过会发生的小小的意外,也幸好没有发生。活到三十六的年岁了,他只认定要让蜀联社在九龙寨城外面扬名立万,他要做香港的雷大爷而非只是寨城的雷大爷,绝对不可以因一时失神误了江湖正事。他非常感激阿冰的识大体,她用一句话让事情变得有头有尾,干脆果断,不愧是汕头九妹。

其实“就这样了”是阿冰说给自己听的。那天傍晚不远不近地走在高明雷的脚步后面,海上的吵闹聒噪传入耳里,妇人的咒骂,孩子的嚎哭,然后是探射灯直直地照过来,照到高明雷身上,亦照到她的脸上,她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恐慌,仿佛走到夜路里遇鬼,不,仿佛她才是鬼,在道士的照妖镜下露出了真身原形。阿冰侧脸望向高明雷,高大粗厚的背,一颗心马上怦怦隆隆地震动,可又觉得如此地不真实,明明这么近却又似隔了好远好远,只有自己确确切切地站在强灯里,孤立无援地站着。有那么一刻的冲动,她想快步朝前走去,紧紧地抱住他,认真地感受安全的温暖。

然而也就只有那么一刻。阿冰没有迈开步伐,因为有一道声音像一堵厚墙把她重重围住:何必呢?既然你已经决定跟他以兄妹相待,何必再想其他?你已经选择了,如同你当年选择了阿炳,你选择了孩子,好的坏的,都是你选的,也就认了吧。选择了一些,就必须舍弃另一些,只选不弃,最后有的必然只是烦恼。或许生命最困难的决定并非选择而是舍弃,最难过的也并非选择而是舍弃,可是也唯有舍弃才对得起最初的选择,一旦违背了,便无法原谅自己。

阿冰回头直望探射灯,强迫自己睁开眼睛让强光照射,眼前一阵眩晕,她晃了一下,勉强定下神来,叹一口气,心里凄然却也释然,之后,转身,头也不回地沿着海边向湾仔的方向走去,那里有她的夫,她的孩,她的家。她的最初。先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趟防避不及的迷途,迷途上的风景有过便好,遇过了亦是运气,兜兜转转,迷途不要紧,重要的是终究懂得回家。

所以今夜此刻她推开菜馆厨房走廊尽头的木门,明亮灯火映入眼帘,如同那夜的强灯让她眼前一花,但这回她没有慌张。对于呆站背后的高明雷,她不曾怨怼,只存感激,如果不是有了那晚的迷乱,后来她亦不会尝到重回正途的快乐滋味。阿冰想起文武庙的签文,“鸳鸯飞入凤凰窝,莫听旁人说事破,自是良缘天配汝,不调和处也调和”,人与人,做不成鸳鸯,亦无必要成为仇敌;至于阿炳,既然命定是鸳鸯,只要她愿意,再不调和亦可调和,何况签文卦头亦道“哪相出身后为神”,非经削骨割肉之苦又怎能得道升天?

阿冰盘弄一下脑后的发髻,一步步踏实地走近柜台,安静地坐在收款机旁边,满目骄傲地瞄瞄座无虚席的饭馆。她回到原处,没事了,就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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