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可以忍耐,不可以退缩

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金牙炳觉得阿冰这阵子有点不对劲:竟然对他恢复了热情。一天夜里她主动伸手摸弄他的裤裆,他吓了一跳,冲口而出问:“做乜捻?”阿冰把脸贴近他,望他,看他,眼里有久违了的春情。

阿冰确实回来了。回来的是那个意志坚决的阿冰,选择了跟金牙炳走下去,当然还有两个孩子,那便不会容许任何人任何事阻拦她。要做的事情便要做,她知道什么叫作责任,责任就是你去做了再说,否则你会愧疚难寝。所以她重新开始认真面对阿炳,她是可以的,因为她愿意。她跟金牙炳谈孩子、谈菜馆、谈粮庄,也探问新兴社那边的风吹草动。金牙炳开始时嫌她啰嗦,多管闲事,但一开始说了,便说下去,有了越来越大的兴头,像回到了阿冰刚来香港的那段日子,搭电车从中环一路坐到筲箕湾,只要两个人在一起,看见什么皆有新意。

不久后阿冰再度怀胎,她到处笑说:“老娘老娘,卅岁再做大肚婆,真的是‘老’娘了!丑死鬼!”

然而阿冰感觉肚里的孩子不稳,特地从早到晚躺在家里床上养胎,金牙炳多聘了一个妈姐陪她,原先的一个专心看顾纯坚和纯胜。一天夜里金牙炳回到家中,对阿冰说高明雷跟力克的相处最近颇为紧张,他担心往后只会越趋糟糕,关键在于九龙寨城那边局势紧张,力克不欲节外生枝,阻止蜀联社和新兴社抢夺飞天东地盘。阿冰心里忐忑,却不好表现出来,只问道:“风哥有什么想法?”

金牙炳耸肩道:“风哥无太大所谓,不希望为这事跟力克翻脸。留得青山在,日后再说,不急。”

阿冰“哦”了一声,不说话了,心里猜想高明雷不会作罢,先前在菜馆经常听他踌躇满志地喊着要把蜀联社带离寨城,眼睁睁看着快要吃进口里的肥肉被抢走,若吞得下这口气,他便不是雷大爷了。可是自己的任何想法都无法言诸于口,所以她只提醒金牙炳:“你和风哥要有准备,尤其是你,雷大爷跟你交往最久,左边是兄,右边也是兄,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金牙炳笑道:“放心,放心,我是做跑腿的,两边都不得罪,也都得罪不起。”

每回听金牙炳说什么“跑腿”不“跑腿”,总觉得不是味道。一直都没大志,死性不改。既然金盆洗不了手,就好好干,混江湖就要有江湖志气,即使真是跑腿也无必要挂在嘴边。然而她静心一想,终究是那句老话,选择他的时候已经知道他是什么人了,是什么人便做什么事,强逼他反而不太公道,倒不如借这个机会催促他实践承诺,别混了,老老实实做个小老板便好了,宁为鸡口,莫为牛后,始终是最稳当的道理。一时希望他留,一时盼望他走,心意每两三天变一变,阿冰忍不住笑自己善变,万一让阿炳知道,肯定骂她莫名其妙。可是她不在乎,骂也好笑也罢,她决定了跟阿炳走下去,福是两人的,祸亦是两人的,“莫听旁人说事破”的旁人,其实包括了最亲近的身边人。是留是走,再说吧。

阿冰担心高明雷并非没有道理。高明雷不断纠缠陆北风,希望他说服力克,陆北风渐渐感到为难,他主张“事缓为圆”,迫得太紧,万一力克翻脸,事情更不好办。洋官毕竟是洋官,他是庄,华人是闲,洋官发号施令惯了,一旦倒过来,感受到威胁,即使是拜把兄弟亦容易出乱子。陆北风这点意思亦是跟军统的吴铜青商量过的,但他的决定跟吴铜青的建议刚好相反。吴铜青说已向南京方面探了底,得回来的指示是中英两国当下为了九龙寨城恶斗,新兴社和蜀联社若能尽快在港岛制造麻烦,等于另开战线牵制英国,让洋人明白中国人不是省油的灯。吴铜青道:“兵贵神速,你和四川佬联手进攻三角码头,让鬼佬蜡烛两头烧,尝尝我们的厉害!”

陆北风口里虽说遵命安排,心底想的却是:“万一你们突然跟英国佬讲和,而我们又跟英国佬闹翻了,到时候,二选其一,你们放手不管,我们怎么办?谁撑我们?让我们当炮灰?”

他也没把这想法对高明雷说,只道从长计议,急不来,急不来。

陆北风不急,高明雷却急死了。寨城的“居民联合大会”酝酿武力对抗英国人的拆屋行动,要求蜀联社加入,他虽然是堂堂龙头,但四川帮一直受城内东北帮和宝安帮的排挤,一方面三分天下,另方面小斗不断,向来相处不顺。况且他仍在冀望力克支持进军三角码头,断无理由蹚这浑水。左忖右度一番,他决定私下往找力克问个明白,可是力克的答案非常干脆:“No bloody way!别做我的trouble maker[麻烦制造者]!”高明雷皱眉表示听不懂。力克用中文讲清楚:“不——可——以!别给我添麻烦!”

问题是即使高明雷听话,寨城其他人却说不,麻烦陆续有来。英国人终于出手,派遣两三百个警察往拆寨城旁的屋舍,“居民联合大会”纠众反抗,警察施放催泪弹,也抓人,激斗一番后终于把该拆的都拆了。蜀联社兄弟袖手旁观,被居民咒骂汉奸,连蜀珍馆的招牌亦被迁怒砸毁。南京方面一如所料提出外交抗议,再度声称对九龙寨城拥有管治权,容不得港英当局放肆。有了南京方面撑腰,联合大会的人有恃无恐,几天之内已经重新搭建几十个窝棚,打了洋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力克的上司非常苦恼,力克比他更苦恼,但在苦恼里想出了一个好法子。力克把高明雷找来,道:“我们再去拆屋,到时候你来闹事,闹得越凶越好,我们会收拾残局。维持治安本来就是警察的神圣职责。”

高明雷脸露犹豫,力克明白他的盘算,道:“这件事一天不摆平,一天去不了三角码头。蜀联社不是一直想离开寨城吗?雷大哥,雷大爷,‘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我们不是这样说过吗?你为我做事,我不会不为你做事。懂了吗?”

高明雷朗声笑道:“懂,懂,懂!兄弟有难,两肋插刀!”说毕拱拳以示一言为定,力克却二话不说,伸出左手。高明雷愣了一下,马上也伸手相握,并且使劲地摇动胳臂。

六天之后,按照谈好的计划,力克率领一百多个警察,工务局的职员,以及救护车和囚车,浩浩荡荡来到九龙寨城外面,用扩音机宣布要动手拆屋。居民联合大会的人一字排开堵在屋舍面前阻挡,突然,高明雷带同三四十个兄弟手持棍棒现身,也有人高举孙中山肖像和写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纸牌,高声喊道:“保卫寨城!寸土不让!”高明雷向身边的阎罗王打个眼色,阎罗王是主责刀枪的“管事五爷”,立即执起一块砖头往警察的方向扔过去,其他手下亦纷纷行动,扔石的扔石、掷砖的掷砖,同时叫嚷:“洋鬼子,有胆卡过来呀!看看谁怕谁!日你仙人!怕你的是龟孙子!”

其他居民看得傻了眼,没想过一直靠边站的袍哥们忽然这么勇猛,意外得有点不知所措。带头的东北佬郑昊低声对旁边的宝安佬刘方正道:“四川帮在干啥呢?有点不寻常。”刘方正沉吟一下,慌道:“会不会是抢功?打跑了洋警察,功劳便是他们的了,将来南京派人来接收,我们吃大亏!”两人你看我一眼,我望你一眼,心照不宣,马上各自捡拾砖石向前掷去,也唆使乡亲们有样学样,切莫输给四川帮。东北佬和宝安佬之间也暗暗较劲,你扔一块砖,我扔两块;你扔两块,我扔四块,谁都不甘落于人后。

高明雷知道诡计奏效了,他鼓动了大家的好斗心,只须点燃第一把火,火势便会熊熊地越烧越猛烈,谁都压不住了。然而他和力克要的不只是火而是炸弹,所以他微微后退一步,站在阎罗王背后猛喝一声:“冲过去!打他们个稀巴烂!洋鬼子欺负我们太久了!”轻轻一句话就像扯开了手榴弹上的引线,东北帮和宝安帮同时朝前奔去,红着眼睛似发狂的兽。高明雷和手下走在他们后面,一直喊:“冲!打死他们!保卫寨城!”站在警队那头的力克眼看双方距离差不多了,一扬手,前面两排的警察立即一边用警棍敲打盾牌,一边踏踏踏地开步前行,警棍嘭砰嘭砰地击出摧心裂肺的恐怖响声,似无数的闪电雷鸣,天地即将崩塌。

两军终于硬碰,棍棒砖石齐出,可是警察这回没有施放催泪弹,力克决定擒贼先擒王,目的不在于驱散,而是拿下居民联合大会的头目以杜后患,所以高明雷不仅要把大家唆使到前方,更须在激斗的混乱里防住刘方正和郑昊的退路,让他们彻底暴露在力克队伍的眼前。当刘方正和郑昊发现高明雷的狡计,已经太迟了,宝安帮在左,东北帮在右,警察在前方棍如雨下,他们不敌,转身准备撤退,可是蜀联社的人偏偏不动,郑昊瞪着眼睛对高明雷猛喊:“先退!退回屋里再说!”高明雷却把他瞪回去,道:“退什么退!冲呀,窝囊废!”他是豁出去了,他把宝押在力克身上,注码是九龙寨城。

郑昊从他的眼神里猜出了端倪,咬牙道:“你……好哇,原来你……”话未说完,后脑已经挨了一记警棍,再一记,又一记,双腿一软,瘫倒地上。刘方正亦被警察制服,一张脸被压在地面,警察揪住他的头发,使劲地拉起他的头,再往下压,又拉起,再压下去,仿佛想硬生生敲开一个胡桃壳,红彤彤的鲜血从鼻孔和嘴里喷出,他紧闭着眼睛,从眼眶渗出来的亦是血水。

确定刘方正和郑昊到手了,力克远远地向高明雷点一下头,高明雷领会,对阎罗王喊道:“够了,撤!”蜀联社兄弟鸣金收兵,东北帮和宝安帮损兵折将,力克抓走了几十人,屋舍顺利拆毁。

大功告成,高明雷返回蜀联社总堂,其他人也退到城内,哭嚎连天,家家户户愁云惨雾,他们暂不知晓四川帮的阴谋,只骂警察暴力镇压。郑昊和刘方正被关在警局囚室,遍体鳞伤,被悬吊在窗台旁,惨受灌水和棒击的酷刑对待。高明雷请手下喝拔烂地庆功,告诉他们:“三角码头是咱们蜀联社的了!”

这一夜,高明雷喝个酩酊大醉,睡到翌天下午,头痛得像被炸开,一边捧着碗喝粥,一边听收音机的新闻,播报员说昨天九龙寨城暴徒疯狂袭警,警察被迫还击和拘捕,辅政司麦道高严正指示,寨城藏污纳垢,有不良分子胡作妄为,严重影响香港的治安和管治,港英当局不排除有进一步的整顿行动,而且针对目标可能是香港所有三合会。高明雷冷笑几声,自言自语道:“不是整顿!是洗牌!本来就应该轮流当庄!”

休息了一会,召来阎罗王,嘱咐他和兄弟们近日最好低调行事,静观其变,也养精蓄锐,应该很快便可杀到港岛大干一番。自从出道当袍哥,高明雷从未向命运低头,山不转路转,路不转老子转,从重庆杀到寨城,一步步杀出血路,依靠的是拳头,也是顽固的脑袋,他认定了的事情便要做到,他可以忍耐,可以等待,但绝不可以退缩。

然而世事由不得你全盘做主,到了前进不了的时候,后面亦不见得有退路。高明雷忍耐了三四天,力克那边没有半分动静,但电台新闻一天比一天令他陷入焦虑。广东方面发动了“粤穗各界对九龙城外交后援会”,中山大学学生上街游行,事情闹大了,南京和伦敦交涉,同意各自设法控制局面,之后才谈如何解决寨城的问题。所以当高明雷收到饶木的电话,约在旺角的如意茶楼见面,立即觉得大事不妙。

力克没有来,只指派饶木传话:“三角码头的事情先缓一缓。”

“缓一缓?”高明雷冷冷道,“缓到什么时候?”

饶木端起杯子,撅起两片嘴唇,吹一下热茶,道:“太烫,勉强喝下去会伤胃。”

高明雷哼道:“快渴死了,再烫的茶也得喝!别说是茶,再烫的尿也得喝!”

见饶木不作声,他继续说:“力克交代的事情我都做了,我要做的事情他不可以不帮忙。郑昊和刘方正早晚会回到寨城,纸包不住火,东北帮和宝安帮会放过我吗?蜀联社不可能留在寨城了!”

“再撑一下吧,你们是拜把兄弟,力克警司不会不顾雷大爷死活。”饶木安抚道。

高明雷摇头,抬高嗓门道:“我不是不相信他,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蜀联社几十口人家的生死都在我的肩膀上面。兄弟归兄弟,他总得给我个稳当的安排。我高明雷可不是狗,不会让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在四川不会,在香港也不会。希望力克弄清楚这点!饶长官,有劳你回去跟他说个清楚明白。”

你不是狗,那么,我是?饶木脸色一沉,把茶杯捧在两只手掌里,隔着杯沿上方瞟了高明雷一眼。高明雷在气头上,没注意,或该说是没在意,饶木眼里的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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