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守信用真有这么难?

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又等了三四天,高明雷终于沉不住气,打电话给饶木,要求跟力克见面,饶木在话筒那头嘱他等待消息。再等了一天,消息来了:时间,晚上七点半;地点,汕头九妹潮州菜馆。高明雷依约到了菜馆。进店,推开贵宾房门的时候,力克和陆北风正压着声音说话,金牙炳在旁边喝闷酒,吃花生米,抬头望他一眼,眼神闪过一阵担忧。

他坐下,陆北风干咳一声,先下手为强,道:“大哥,三角码头的事情,先搁一搁,嗯?”

高明雷沉吟一下,陆北风续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一切,不然,不然……”其实“不然”什么,他也没想清楚,所以说不下去了。

陆北风确实是这个下午才从力克口里得悉九龙寨城打斗的来龙去脉。力克找他和金牙炳先见了面,直言上司指示必须配合南京和伦敦的外交斡旋,尽量让事情降温,刘方正和郑昊被送到医院治疗,反正沙面那边也有洋人受了伤,各有亏欠,拖过一阵相信可以大事化小。力克担心高明雷冲动误事,要求陆北风帮忙压住他。陆北风直接向力克提出了高明雷心里的疑问:“拖一阵?要拖多久?蜀联社看来在寨城待不下了。”

力克半晌方道:“没事的,四川帮不是善男信女,挺得住的,大局为重,他应该识大体。”

陆北风不吭声,金牙炳更不说话,他比陆北风更了解高明雷。力克斜睨陆北风一眼,探试道:“万一真撑不住,不如让他们先到湾仔避风头?对,一座山藏不了两只老虎,你们是这么说的,对不对?但我们是兄弟啊。一座山应该藏得了两个兄弟。三个也可以。今晚你就帮忙说几句吧。”陆北风愣住,心里一寒,一时之间无法确认力克是否只在开玩笑,洋人的眼神总是那么诚恳,连虚假的时候也是如此坚定不移。

终于到了晚上,该来的人都来了,高明雷听完陆北风建议“搁一搁”,再也按捺不住,重重一拍桌子,用四川话骂道:“斫脑壳!”先前其实饶木已经转达了力克的意思,但高明雷希望亲耳听力克说出来,饶木提过力克会安排善后,可是到底如何安排,力克有责任亲口给个说法。行走江湖要有担当,做警察,做洋人,同样不可以没有担当。

陆北风和力克没听懂,却猜到是四川的骂人狠话,所以都抿着嘴,不答腔。金牙炳打圆场道:“别急,有话好商量,有话好商量。我叫阿冰弄些好菜,吃了再谈,吃了再谈。”

半晌,力克打破沉默,拎起茶壶,俯身弯腰往高明雷的杯里倒茶,道:“大哥,并非我不让你去三角码头,是上头不让你去三角码头。我是警官,可是警官上面还有警官,我是鬼佬,上面的也是鬼佬,我没法子不听他的。你要体谅兄弟,要替兄弟着想……”

高明雷打断他,道:“兄弟?好哇。我是兄,你是弟,兄长现在有难了,而且是因为你才会有难,你要不要也体谅体谅?”

陆北风插话道:“会的,当然会,做兄弟要同舟共济。”

高明雷道:“说得好,同舟共济!但现下是我坐在船尾,你们坐在船头,还怕我把船坐翻呢!”

陆北风正色道:“开玩笑仍得有个谱。兄弟是这种人吗?”

三人安静下来。金牙炳和阿冰同时端了几道热菜进房,放到桌上便又推门离开。电风扇在天花板吱吱兀兀地回转,更显得房里一片死寂,六叶扇面晃动个不休,仿佛随时会掉下来,唯不确定会先把谁的头割开。墙壁上仍然挂着谢无量的书法对联,“每恨江湖成契阔,长留篇什继风诗”,高明雷忽然惦念早已不在的骆仲衡。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高明雷提出了一个解决的主意:“三弟,力克长官,如果郑昊和刘方正回不了寨城,或许有办法瞒住事情。你看呢?”

力克马上否决,道:“不可能!他们已经在医院。如果他们出了事,南京肯定闹得更凶,我过不了上级那关。”稍顿一下,又说:“你们在寨城,能挺就挺,挺不了,不如二哥先让出湾仔的几条街道给蜀联社歇歇脚,过一阵子再做打算。二哥,没问题吧?”

这回轮到陆北风恼火了,做梦也没想到力克想从自己身上割几块肉给高明雷,让自己替他擦屁股。他绝不吃泰山压顶这一套,但不宜对力克发作,他始终是有枪在手的警官。所以他硬忍了这记闷棍,打哈哈道:“湾仔是小庙,哪里容得下袍哥大爷。依我说,大哥终究要忍一忍,寨城里面的东北佬和宝安佬,两只软脚蟹,加起来都打不过大哥的一只手掌……”

语音未落,高明雷却已发难,伸臂把桌上杯碗碟盆哐啷啷地扫到地面,茶水和菜汁溅向力克和陆北风。力克仰后身子闪躲,跌个四脚朝天,后脑门沉沉地撞到墙角的木电箱上,半昏过去。高明雷骂道:“好样的!不是他们加起来,是你们加起来欺负我这个大哥!你们把老子当作痰杯,吐完了便踢开!告诉你们,老子其实是药膏布,黏在额上胸前,撕不走的!就算要撕,亦要连带撕下你们的一层皮!老子无论如何会去打飞天东,谁挡路,谁便不再是兄弟!两位自己看着办!”

高明雷霍地站起身往门外走去,陆北风伸臂阻拦,嚷道:“雷大爷,万事好商量!”

“商量个屁!你们压根儿没替我想过!你不过是洋鬼子的狗!守信用真有这么难?洪门洪门,其实只是屁门!”高明雷推开他的手,更顺势反扣他的手腕,陆北风一痛,也一怒,情急之下挥掌推在他的背上。高明雷往前一仆,但立马站稳,怒火从心底烧上脑门,耳朵仿佛听见了熊熊声响,眼里也只看见一片血红,像当年在乡下杀第一个舵把子,又似在重庆杀第二个舵把子,烈火烧开了便止不住。他回身拳脚交加打向陆北风,陆北风接招,两人像昔日在天台上比武,差别在于昔日是游戏,现下是生死。人间的游戏往往是生死的预演,只不过,当时已惘然。

拳来脚往两三回合,高明雷的蛤蟆拳稍占上风,陆北风吃了几记捶踢,不甘示弱,拎起桌上一把餐刀向他拦腰捅去。每回力克来到菜馆,阿冰都细心准备刀叉,万料不到今天派上这样的用场。高明雷站稳马步,闪开捅过来的刀,然而这时候阿炳闻声闯进房间,一推门,眼见形势大乱,吓得“哗!”声高叫,高明雷扭头察看,分了神,不小心被背后的椅子绊倒,身体下坠之际,牢牢拉着陆北风的衫袖,打算把他一同扯到地上。但陆北风反应灵敏,肩膀一扭一缩,不仅挣脱了他的抓扣,还借力一掌把高明雷推后,令他跌得更重更沉。

躺在地上的力克迷迷糊糊间看见众人打斗,虽然两眼昏晕,却仍拔出腰间佩枪准备制止乱局,但好巧不巧,人算不如天算,高明雷跌个踉跄,身材粗厚的一个四川汉子不偏不倚地压向力克,力克正举枪扣下扳机,手肘被他一压,本来朝外的枪口硬生生地转了方向,砰一声,子弹射出,直贯自己的胸膛!

高明雷止不住跌势,重重地压住力克,背后感觉一阵滚烫,衣衫全被他的鲜血染红。他惊惶跃起,陆北风和金牙炳急忙趋前查看力克的伤势,力克的额头渗着汗,双目紧闭,微微张开苍白的嘴唇,喃喃地说:“Cold... Bloody cold...[冷……好冷……]”

闹出人命了。闹出人命本来不可怕,但闹出的是洋人的命,而且是洋警官的命,这才可怕。高明雷见大事不妙,夺门而出,大厅站满了被枪声吓得手足无措的客人,兵荒马乱,一双双惊恐的眼睛望着他。饶木此时正好踏进菜馆,未明状况,朝高明雷喊问:“怎么回事?”金牙炳从贵宾房门外探出头来,慌张地说:“他打了风哥!警官也中枪了!”

饶木一片茫然,深深叹一口气。过去数天他对力克加油添醋地说高明雷如何出言不逊,建议力克设法把他除掉。但力克不赞成,仍然认为这时候没必要火上加油。力克以为高明雷求的只是钱财,不如强迫陆北风让出一些地盘,稳住局面再说。饶木劝阻无效,心里已有预感事情会闹得更大,想不到的是预感马上成真,硬碰硬,两人互斗变成三人相斗,斗出了个大头佛。

高明雷瞟饶木一眼,二话不说,转身往大厅右侧的一道木门方向走去,他熟路,知道门后是厨房,厨房旁是厕所,厕所旁是直通谢菲道的后门。饶木先冲进贵宾房察看,望见力克躺在地上,胸前衣衫血淋淋一片,陆北风蹲在旁边叹气连声。他立即转身闯出房间,往厨房追去,边跑边喊:“高明雷!高明雷!”他蹬脚踢开木门,跑进昏暗的廊道,地面潮湿,他几乎失足滑倒。站稳之后,再往前跑,走廊尽头有另一道小门,饶木猜想高明雷经由这门逃走,于是拔足狂奔,就算到了天涯海角亦要把他抓住,不然如何对力克交代。

金牙炳也追过来了,远远望见饶木的背影在走廊尽头,门开了,街外的灯光射进来,背影变成了深深的黑影,然后,门关了,黑影消失在门后。站在昏黑的廊道上,金牙炳突然感到眩晕,天旋地转,胸口一阵窒闷,这几天他一直流鼻水,脑门发热,中医说是湿邪,吃了几天中药,没料如今使劲跑一跑,竟然气喘累累。色字果然伤身。他弯下腰,咳了几声,决定放弃,回身步往菜馆大厅,走经厨房门外,门里墙边有道木门,木门后是个暗室,平日用来放置厨具杂物,他发现有几个木桶和铁锅被扔于地,室内传出微弱的人声。

他细心一听:竟然是阿冰!

还有,高明雷!

金牙炳马上用厨房木门做掩护,侧身站在暗室门外,隐约听见阿冰压着声音说:“再等一下,我出去瞧瞧。”

高明雷道:“好。待你唤我,我才走。”

室门咿呀一声拉开,金牙炳窥见阿冰踮着脚走出,他透过门缝望见高明雷蹲坐在原先摆放木桶和铁锅的地上,竟还抬手拉一拉阿冰的衣袖,低声说了一句:“谢谢!”阿冰拽一下臂,头也不回地走到室外,高明雷眼神闪过一丝无奈。

阿冰离开厨房,往大厅的方向走了几步,背后忽然响起一声“咳!”,吓得心脏几乎从嘴里跳出,回头一望,见是阿炳,呆住了,一张脸跟躺在贵宾房地上的力克一样毫无血色。

不至于吧?金牙炳同样脸色苍白。刚才发生的事情,这瞬间撞碰的事情,统统把他杀个措手不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老婆,我的老友,什么时候搞上了?为什么会搞上?那是阿冰啊,固执而纯良的阿冰啊,怎么会这样?是否因为我冷落了她?是否因为我乱搞女人,这是阿冰给我的报复?抑或是老天给我的报应?我是高明雷的救命恩人啊,这王八蛋可对得起我?一连串的问号像一个个锤子,一下一下地敲着金牙炳的脑袋,敲得快要裂开,眼冒金星,他站不稳脚,右手伸向背后扶着墙壁,左手按住胸口,否则无法呼吸。

阿冰见他脸如死灰,连忙踏前两步想扶他一把,但金牙炳摆手示意她停住。阿冰惊慌地说:“不是的,炳,别胡思乱想,我们无事,真的无事,什么都无发生。”金牙炳深深吸气,稍稍调顺了气息,打算向她抛出所有问号,但一开口,竟然哽咽,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能够说出的只是:“点解……点解会……”

阿冰望向金牙炳,廊道天花板的灯光映在她脸上,熟悉又陌生的脸,眼神是满满的羞愧,金牙炳从未从她脸上见过的羞愧。阿冰低下头,道:“我只不过心乱了一下,真的,只是那么一下,然后便没有了,也不想有了……”

金牙炳打断她,但能够说出口的仍然只是:“点解……点解……”

阿冰抿着嘴唇,泪水噗噗滴下,用金牙炳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也许是心里不服气罢了,但也许只是好奇,可是马上觉得无必要。你有其他女人,不见得我也该有其他男人。我阻止不了你,但总可以决定自己的事情。”

两人沉默。半晌,阿冰用手背把眼泪拭向耳背,擤一下鼻子,嗫嚅道:“我唯一知道的是,我选了,选了就是选了。阿炳,不必担心,相信我,没事的,以后也不会有事。我们不是说过就算到地狱亦要在一起吗?说过的便要做到,无论如何都要做到。我们是鸳鸯同命,我早告诉过你。”

地狱?鸳鸯?金牙炳此时已经觉得身处地狱,斑驳的墙壁是刀山,湿滑的廊道是油锅,狰狞的牛头马面躲在暗室木门后面,随时扑出来把他压在地上噬咬,无处不是怖恐。至于鸳鸯,不是也可“棒打”吗?轻轻一棒便可拆散,没什么了不起。他冷笑两声,嘴角勉强扯出的笑容亦像把阿冰推进了地狱,脚下,心底,手和身,无不感到冰寒透骨。

金牙炳冷冷望着阿冰,本想忍住不问,但终究仍是开口了,他暗骂自己窝囊废。他问道:“你说你选了,但你其实并未放弃。所以你才帮他忙?”

“不!刚才他冲进厨房,走投无路,求我,我一时心软,让他在里面躲一躲,安全了便让他走。他毕竟是你的老友啊!”阿冰急忙自清,再往前踏出一步。金牙炳抬手阻止她往前,“哼!”了一声,骂道:“刁那妈,到这时候还用我做挡箭牌!明明是你的决定,别把我扯下水!老友?我呸,贱!你倒有情有义,果然是个好女人!”

阿冰直勾勾地望他,忽地,咬牙道:“我不是好女人,我只是自私。你不相信?好,你看着!你看着!”她突然转身走向廊道尽头,拉开门,朝大厅里喊:“喂!高明雷在这里!在厨房里面!快来!别让他跑了!”

暗室里的高明雷听见,暗骂一声“贼婆娘!”,正犹豫该否冲门逃跑,陆北风和几个菜馆伙计已经闻声赶来,执起铁棒和木棍,一拉门,把他打个头崩额裂,再压倒地上,五花大绑。饶木亦从谢菲道回来了,伸脚用鞋底把高明雷的脸庞狠狠踩在地面磨蹭,黑色的皮鞋,磨得底面一片红。高明雷陷入昏迷,但眼睛仍然半张,眼白里都是血水。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是阿冰隔着一群男人的背影隙缝望过去,隐隐觉得他在望她,但她不认为他的眼神是惊讶,也非怪责,因为他们其实相同,或许大抵只要是人便都相同,唯有在风平浪静的时候才有办法做个好人。在阿冰的想象里,高明雷眼里只有绝望,他认了,不认也得认——这样的眼神,她见得太多,在昔日的汕头屠狗场里。

所以当天晚上回家,金牙炳睡在孩子的房间,阿冰和两个孩子躺在另一个房里的床上,心安理得。窗外风平浪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在别人听来可能凄厉,听进她耳里却是无比地亲切,使她想起汕头的岁月、澳门的日子,以至香港的战争。多少风浪都熬过了,她就不相信这一关难得倒她。她做了自己的选择,“鸳鸯飞入凤凰窝,莫听旁人说事破”,在这个房子里,她是个好人,更是个主人;“自是良缘天配汝,不调和处也调和”,或许先前的迷乱是命定的,其后的选择亦是命定的,但她不管,她只管顺着自己的选择好好活下去。中国人不是都说“回头是岸”吗?不也喜说“变乱”吗?其实“变”和“乱”是两码子事,变而不乱,控制得了,往回走,往往比原先的更加好。现下轮到阿炳要做选择了,而她相信,阿炳愿意留在岸边等她。

力克在医院躺了三个星期,子弹射穿左肺,动了三次手术,总算留住一口气。离开医院前夜,他在病床上用被单捂住嘴鼻,失声痛哭。泪水咽灌到喉咙,胃一翻,呛得不断呕,无休无止地呕吐,吐出了胆汁。他忆起小时候生病也曾有过这样的呕吐经验,他问父亲:“我会死吗?”父亲摸抚他的头发道:“主有安排,你是我的儿子,也是他的儿子,他爱你,他还要让你体验生命的美好,你是善人,你还有许多的路要走。”

可是力克不相信。如果主要给我美好,应该只给我美好,没必要让我受尽病痛的折磨。但他仍然信主,他相信主赐给他的是选择的能力,自己有责任用这能力来寻找美好。长大的他寻找了知识和艺术,后来在香港寻找了露易丝,后来寻找了权力和金钱,这一切于他便是美好,都是他依凭主所赐的能力而得。所以如果真有后悔,力克懊恼的是当天没把高明雷跟刘方正和郑昊一起抓走,事后也应该听从饶木的建议,设法把高明雷解决。不给三角码头便不给了,这是他的能力,何必多解释?就因有能力而没施用,落得这下场。

力克被救活了,高明雷却被判绞刑,意图谋杀洋警官,死罪难逃。在从牢房被押往绞刑台的短短的路上,高明雷不断冷笑。以前有相士说他的耳朵后面有块“反骨”,一辈子跟兄弟师友相处不好,结果两个舵把子死在他手里,拜把兄弟也几乎死在他手里,反来反去反到最后,有此结局,无法不认命。唯一不服气的是江湖行走这许多年,竟然被一个女人出卖,丢尽袍哥的脸。回想起来,如果早些对她下手,说不定能够逃过此劫。自己做了失误的选择,活该。然而转念一想,即使逃过,又如何?若真是命,一劫过了又一劫,总有个劫是逃不过的,不如早死早超生,十八年后回来再做龙头,但到时候最好别在四川投胎,要生在香港,再混一回江湖,圆了杀出九龙寨城的梦才甘心。

这么一想,高明雷坦然了。警察替他套上黑布头罩,眼前只见一片黑暗,而黑暗里,隐隐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是骆仲衡。笑着,对他招手,他恨不得往前奔去,可惜手脚都绑着铁链,幸好这已经是最后的不自由,再忍耐一阵,便好了。

宝安帮的刘方正和东北帮的郑昊被释放回到了寨城,不免跟蜀联社有一番腥风血雨,四川帮拆伴败走,阎罗王领着部分兄弟返回四川,重新做他们的袍哥。南京和伦敦继续外交斡旋,寨城和沙面的事情不了了之,过不了多久,新中国登场,袍哥们关的关,杀的杀,在新世界里都变成龟孙子。

潮州菜馆照旧营业,阿冰每天挺着肚子坐镇店内,照旧里里外外忙着。但菜馆改了店名,因为她记得“汕头九妹”最早由高明雷提议,她不希望牵着这条尾巴惹金牙炳胡思乱想。改什么好呢?忖度一番,就叫作“鸳鸯楼”吧,鸳鸯同命,有楼为证。墙上的“每恨江湖成契阔,长留篇什继风诗”也取下了,但金牙炳嫌墙壁空荡荡,到湾仔道街市的书画店找陈老板商量,选了一幅喜气洋洋的牡丹图,装裱挂起。

老陈道:“咦,附近不是有间翡翠歌厅吗?有两个句子好鬼合用,不如我替你多写一幅书法?街坊邻里,买一送一!”那是唐朝陈去疾的《踏歌行》,老陈约略解说后,提笔挥洒在宣纸上写出十四个字:鸳鸯楼下万花新,翡翠宫前百戏陈。他笑道:“呵,简直是古人为你们的店度身订造!”

金牙炳费了一番力气把画和书法挂到墙上,他想亲自动手,谢绝兄弟帮忙。完事后,累得虚脱似的瘫在地上。店是旧的,贵宾房是旧的,他坐着的地面亦是力克曾经中枪躺下的地面。但他的心情是新的。老习惯,拿了一手烂牌,唯一能够做的是把牌打到最好,虽然好的烂牌仍然是烂牌,但他舒坦。换不了牌,换个想法便成了。反正事情的开始和结果往往由天不由人,如果能够做主的时候也不做主,便太对不起自己了。所谓做主,便是相信做选择,然后自己选择。人世匆匆几十年,没理由选择让自己不快乐,没理由要跟自己过不去。这点道理从隔窗偷看她母亲和虾米叔在床上翻云覆雨的那天,他已明白。所以他选择相信阿冰。金牙炳没有向阿冰追问任何细节,他不愿意跟自己过不去。反正他赢了,输家是高明雷,金牙炳生平很少有当赢家的感觉,他快乐。

生活恢复如常,金牙炳照旧在陆北风身边“做跑腿”,也照旧在女人的床上浪荡,而阿冰照旧不问不提,倒是外头的世界已不如旧。

几个月过去,阿冰诞下第三个孩子,感谢老天,是个女孩,取名纯芳。一年后,一九五〇年,朝鲜战争爆发,美国对香港禁运;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伦敦宣布两国正式建交;数以万计的国民党残兵旧将拥入香港,挤住到调景岭山头;“14K”头目葛肇煌把堂口总坛从广州移到香港,打出了自己的地盘;一个名叫李嘉诚的潮州商人创办“长江塑料厂”,开展他的工业和贸易生意。时间仿佛比先前走得更快,更不容易追赶。然而无论世界怎么变动,每天夜里,巷道之间依然准时传来最后一班电车的“叮铃铃……叮铃铃”的响声,收更了,司机习惯沿途拉铃,提醒车厢里看不见的乘客下车,孤魂野鬼必须自寻归路,其他人的帮忙总有尽头,人间地下,生死幽冥,唯一能够依靠的都只是自己。

当电车驶过,巷道野狗吠声不绝,那么固执,那么顽强,那么熟络,像在应和着铃声,又似老朋友们前来对汕头九妹道晚安。阿冰望一下街外,把窗户闩紧,替三个孩子盖好被子,返回房间躺到金牙炳身边,每天夜里,就这样,沉沉地睡了一觉又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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