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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江湖笑看日初升 梦醒桃花沐飞龙 三十二 沐龙大典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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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冰特地订造了一袭玫瑰红旗袍,量身时吩咐裁缝把腰围尺寸尽量收紧。个子矮细的老师傅抬头瞄她一眼,仿佛在问:“你穿得下?”她对试装镜里的自己偏一下头,嘟嘴笑笑,想着:“可以的,只要我想要,可以的。” 离开裁缝店,她到中环永安百货花了五十五元买回一条英国制的腰封,一星期后返店再度试装,出门前唤女佣阿娟帮忙,她举起双手,阿娟依照说明书上的图画指示,把棉质封带往她腰间转两圈,软软的赘肉被硬生生围出了高低起伏,像挤褶的窗帘布,也似馒头花卷最上端的层层叠叠。痛是痛的,但阿冰忍得住,还倒过来安慰阿娟,不要紧的,可以再用力,要靓就要付出代价。 被旗袍包裹的阿冰绝对配得美艳二字,腰显得细了,本已圆翘的屁股更见跋扈,腰之上是胸,用的亦是在永安百货买回来的英国胸罩,罩杯里缝着垫杯,挤托得双峰挺拔,于是身体变成一截曲折的河湾,奔流着火红的诡异的水,似工厂内在管道里流窜的钢铁熔浆,冒着热乎乎的蒸气,稍有疏失即喷出伤人。阿冰知道强装出来的好风光难以持久,但是沐龙宴是她的大日子,再难受亦须挺住,反正内衣衬托的加工效果除了阿炳和自己以外无人知道,不知者不罪,不知者也不笑,世上事情只要隐瞒得过去便没关系,门面功夫即是内里功夫。活着,谁不希望有内也有外?如果只能二选一,她宁要后者。 宴会当天,哨牙炳出门时已是下午五点半了,猜想阿冰已在英京酒家里嘀咕抱怨。她嘱咐过五点以前必须到达,但他贪睡午觉,蒙眬醒来之际伸手摸摸下身,软绵绵,没精打采,跟他的脑子一样。阿炳低头苦笑道:“好兄弟,对不起你了,但今晚你是主人家,你就勉为其难,配合老哥演出大龙凤吧!” 出门前阿炳在镜前端详自己,昨天到“祥记理容店”找明叔把头发染黑,西装也是新造的,浅灰色的直条人字绒布料,一百二十支针,上海裁缝师傅用半咸淡说这是英国名厂Holland & Sherry,广东话谐音便是“好捻犀利”。哨牙炳在几个抽屉之间左翻右寻,好不容易在重重叠叠的衣物底下找出一条桃红丝质领带,是陆南才的遗物,他留作纪念。 领带在抽屉里被积压了许多年,皱得像一瓣干枯的橘子皮,又有点褪色,其实出不了场面,然而哨牙炳并不介意,是陆南才把他引进江湖,到了金盆洗手之夜,特地打上这领带,算是对南爷恩情的答礼和告别。带背缝着一截细布条,绣着Made in Scotland[苏格兰制造]的一行金字,米烟史葛伦,他懂这句英文,估计领带是张迪臣当年送给南爷的小礼物。工人见到领带也看不过眼,嚷着要替他先熨一熨,哨牙炳道:“不必,我自己来。” 他把窄窄的领带平铺在板子上,洒点水,用力把熨斗在带面来回扫烫,水点在熨斗和领带之间蒸发出丝丝雾气,暖暖地,都飘进哨牙炳的眼里,那是仓皇岁月的突袭重临,眼前隐隐看见昔日跟南爷称兄道弟、拉肩拍膊的放肆场景,闯荡江湖似在玩游戏,然而才一眨眼,已经消散无形。他把手掌押在领带上面,一阵烫热穿透皮肤传到心头,令他对陆南才有了椎心的痛惜。那天坐在海边的捻样石上他觉得死得痛快亦是好事,这一刻,他却不这么认为了。只知道三十年的日子都过去了,剩下的便是唯一的,能够有剩下的已经值得快乐。 哨牙炳感到迷茫,说不清楚是欣然抑或凄然。不再想了,手忙脚乱地牵妥领带,领结紧紧贴着喉头,似是南爷陪他一起出席晚宴。望望镜子,哨牙炳自觉年轻了五岁。 车子早在门外等候,本来英京酒家就在汕头街附近,两分钟走路穿越庄士敦道的电车轨便到,但今晚是大日子,哨牙炳必须讲究排场。傍晚的天空竟然有几分暗红,风里有湿气,俗话道“天红而雨”,这该是一个水汪汪的雨夜。汽车沿庄士敦道往东行,在菲林明道来个急转弯便到酒家,但忽然有一个男子不知从何处骑着单车冲出来,几乎碰上哨牙炳的车,司机紧急刹停,男子却头也不回地驶得老远,白衬衫捋起袖子,残旧的蓝布裤,戴眼镜,背影消失在萧顿球场外的电灯柱之间。阿炳朝车窗外白他一眼,啐道:“呸!死仆街!” 英京酒家门前早已挤满凑热闹的街坊,新兴社的兄弟拉开车门,哨牙炳慢条斯理地下车,人潮里竟然有人起哄拍掌并高喊“炳哥,好嘢!”,甚至有人咔嚓咔嚓地按动照相机,像欢迎大明星。哨牙炳含笑点头,昂首阔步踏进酒楼。 五个月前英京酒楼被扔掷炸弹,炸坏了大堂右边往上回旋的乳白色大理石楼梯。楼梯早已修复,哨牙炳却搭左边的电梯,直上六楼金鸾厅,叮叮当当两声,电梯门关了又开,眼前大厅烟雾弥漫,推牌九的推牌九,打麻雀的打麻雀,也有在猜枚比酒,喧哗叱喝比街市还热闹。兄弟们该来的都来了,“福义勇”“和新义”“和圣堂”“敬义”“粤东”的宾客也来了不少,彼此之间平日偶尔有冲突纠纷,更动过刀枪,但该吃喝时还得吃喝,有钱赌时更要赌钱,俗语说“赌桌上无父子”,赌博必须认真,只讲赢输,不论情面,哨牙炳深信赌桌上也无仇人,除非真有不共戴天之仇,否则站到赌桌前,长三板四,牌上论英雄,赌桌外的恩怨皆可暂时抛开。 哨牙炳跨步迈前,大厅内兄弟都喊:“炳哥!”“炳哥!”“炳哥!”他不断点头挥手,走到大厅最前方有个临时搭建的舞台,台上竖着两座高得夸张的大红花牌,几乎触碰到天花板,由顶到底缀满花簇,射灯直照花上,鲜红桃红绯红淡红,浓烈的花香被天花板上晃动的电吊扇吹得流窜四溅,涌进哨牙炳的鼻里,他鼻翼一紧,忍不住打个喷嚏。花王二连忙走近递上热毛巾,道:“炳哥,今日系你老人家的大日子,保重龙体!” 哨牙炳接过,狠狠地把鼻涕擤在毛巾上,啐道:“刁他妈,要金盆洗捻了,龙体保重来有乜意思?” 花王二笑道:“不用担心。不是常说‘女人一日唔死,一日都可以再哄回来’吗?男人一样,细佬一日唔断,一日都可以再硬起来。留得宾周[指男人的生殖器]在,哪怕冇女搞?炳哥去到南非,几万个黑妹排住队任你搞,对不对?炳哥是飞龙,沐过的飞龙是更劲的飞龙啊!”他向大厅前方台上扬一扬下巴,哨牙炳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台上花牌,左右并排,花簇里各垂下一幅红布条,上有金漆字,直写道: 江湖笑看日初升 梦醒桃花沐飞龙 台上亦吊挂着一幅红布横幅: 沐 龙 大 典 花王二得意道:“我写的,希望炳哥啱听!” 哨牙炳点头赞好,然后伸手轻扶花王二的手臂,提醒他:“阿添的赌馆和码头是堂口的金矿,几百个兄弟,几百口人家,有冇饭食,全靠他。可是阿二你管住堂口的花档,其实更占便宜,差佬会去冚大档,却永远唔会去冚花档。中国人嘛,死人白事送花圈,吉庆喜事送花牌,新界佬和疍家佬又一年到晚要抢花炮,花来花往,长做长有,做到九十九岁都唔惊冇饭开。总之你两兄弟都是在做善事,赌钱的人高兴,买货的人高兴,做人嘛,求的不就是‘高兴’二字……” 此时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把他打断:“讲得好!阿炳,既然走得咁高兴,点解唔带埋我去?” 回头一看,是挺着个圆滚肚腩的湾仔区华探长廖丁凡,大家在背后叫他作“麻烦探长”,当面则尊称“廖老板”。哨牙炳连忙转身抱拳,满脸恭谨地说:“哎呀,惊动廖老板,罪过罪过。小弟今晚在这里做这场大龙凤,真系‘灵堂放屁’,失礼死人。话说回来,全香港的人都可以走,只有廖老板不可以,你一离开,香港会陆沉!” 两人相互恭维之际,阿冰悄悄出现身旁,眉目皆是喜盈笑意,像愿望成真的新娘子。廖丁凡故意在阿冰面前调侃哨牙炳:“我特地来看你个仆街仔点样洗捻,等一下一定要掏出来让大家看个够!” 阿冰掩嘴而笑,哨牙炳则大方回道:“廖老板,我们在浴德池一起泡过几百次上海澡了,早就互知长短,还有什么好看?全香港,当然系你最长!” 阿冰笑得更开心,呛了两声,廖丁凡吮一口夹在手指间的雪茄,道:“呵,炳嫂千万要保重身体,去到鬼佬的山旮旯地方,阿炳以后得番你一个女人,辛苦你了。你确是大方,如果我家的黄脸婆有炳嫂的一半器量,我就快乐过神仙!” 聊笑一阵,廖丁凡使个眼色,示意哨牙炳到大厅侧的小房间坐下细谈。廖丁凡告诉哨牙炳,无头Sir今晚不方便亲临致贺,但托他带话,提醒阿炳留意鬼手添的动静,虽然他和福义堂大哥木在筹备赌场,却仍暗中跟细眼超和鹤佬德眉来眼去。哨牙炳脸色一沉,叹一口气,暗忖人虽未走,茶却已凉,鬼手添原来是个养唔熟的反骨仔,但今夜是沐龙大典的好日子,得先忍住,明天才把他召到堂口严辞责问。 廖丁凡道:“无头Sir只是善意提醒几句,你留心一下便好,唔好阴沟里翻船。既然要走,就要走得清清爽爽,去到番鬼佬的地方,安心享下清福,搞多几个黑鬼婆,但千祈唔好俾炳嫂发现,她会阉咗你,我们汕头女人好捻恶死。来,推几口牌九,我好久冇同你赌钱!” 两人步离房间,走向鬼手添的赌桌,大家挤出空位让哨牙炳和廖探长站到桌边,阿炳对站在他对面的鬼手添喊道:“阿添,玩归玩,要玩得规规矩矩,收起你其他几只鬼手,唔捻好对炳哥出古惑!” 就是在这番牌九局里,哨牙炳一连取了三铺“鸳鸯六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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