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仙蒂,亲爱的仙蒂

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还记得先前现身的仙蒂吗?我在前面只略提了她一下,只因觉得把仙蒂留在“沐龙宴”重新出场最适宜。像她这样的女人,唯有在这样的宴会里最能展现风光。

仙蒂,调皮的仙蒂,顽强的仙蒂,亲爱的仙蒂,如果陆南才不曾遇上这样的女子,他对张迪臣的爱还会这么强烈?恨,也会这么强烈?他从仙蒂身上看见了生命力,也灌溉了自己的生命力,仙蒂让他明白绝不可以在伤害面前屈服。这是仙蒂告诉他的:“阿才,他们伤害不了我们,真的,我们一定要活得比他们好。”仙蒂给了陆南才力量和勇气,如果张迪臣是他的神,仙蒂便是他的仙。

仙蒂是身体力行。战前被父亲从惠州卖到香港石塘咀欢得楼做“琵琶仔”,那时候叫作“小白仙”,破身后一路做得红牌阿姑,政府一九三五年取缔华娼,她转到湾仔Crazy Darling[酒吧名,疯狂情人的意思]做吧女,取洋名Cindy,练得一口顺溜的Chinglish[中式英语],跟英国客人打混出另一番风光明媚。香港陷落,日本鬼子准许塘西复业,酒吧老板冬叔见她精明干练,找她合作在花艇开设欢得厅,她换个新名字叫作“碧仙”,大家喊她“仙姐”。日本鬼子后来灰头土脸地走了,她可没有,跟冬叔重返湾仔骆克道,他出钱她出力,各做半个老板,再度挂起Crazy Darling的霓虹招牌,并且因为韩战和越战的关系,美国的阿John阿Jack来了一堆又一堆,酒吧招牌比昔日更璀璨,她深信世上只要有男人,最好同时有战争,霓虹光线便不熄灭。

可她只对男人的钞票感兴趣,能够给她快乐的只是姐妹。尽管佩姬嫁到英国,她却不愁欠缺这个姬那个姬,旗下有几十个吧女,她是老板,想要谁都不会受到拒绝。至于爱,她不急,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譬如说,一九六一年。

碧仙那时早已把名字改回仙蒂,大家仍然习惯唤她“仙姐”,四十四岁了,手臂和臀部固然比年轻时圆润了不少,幸好保住腰肢的曲线,把旗袍穿到身上,依然配得上魅媚二字。去年荷李活电影公司到湾仔酒吧区取景拍《苏丝黄的世界》,新兴社在卢押道收陀地,她和姐妹们凑热闹挤在人群里,踮起脚尖老远争看靓仔小生威廉荷顿,导演忽然要求多找几个吧女做临时演员,她当仁不让,高举双手喊嚷:“Me[我]! Me! Me!”结果真的被选中,电影放映时仙蒂拉队请姐妹们到英京酒家旁的东方戏院观看,在大银幕上瞥见自己的三秒身影,暗暗高兴,觉得年轻二十多岁的女主角关南施有的只是人人有过的青春,而自己呢,却是只此一家的风韵。散场后,她请姐妹们到汕头街的操记吃泥鯭粥庆祝做了“国际明星”。

然而仙蒂不会发明星梦。并非因为老了,只是生命折腾得她相信钞票比任何事物都更实在,她恨不得用钞票做床板,躺睡在上面,嗅闻着钱香入梦。除了每日坐在Crazy Darling的柜台后面收钱数钱,她也跟鸡佬成合股开了两三间女子理发和女子擦鞋,酒吧赚英国佬美国佬的钱,其他的店赚广东佬上海佬的钱,华洋通吃——更吃出一段不打不相识的缘分。

一个傍晚,仙都女子擦鞋店的清洁阿姐气冲冲地到酒吧找仙蒂,神色慌张地说有警察找麻烦。仙蒂怒问:“边个差佬咁够胆?鸡佬成不是派了规费?”清洁阿姐答道:“唔系差佬,系差婆!”

原来是深水埗区的女警目三姐,忽然便服现身于仙蒂旗下的女子擦鞋店,但非收钱勒索,而是花钱享受,像其他大爷客人般坐在高脚椅上。女侍应不惯服务女人,板着脸,三姐脾气不好,蹬脚把她踢了个倒栽葱,再冲前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将女侍应掴得脸青鼻肿。仙蒂赶往调停,命令女侍应鞠躬赔罪,然后她把三姐拉进小房间,淡定地说:“女人欺负女人,会让男人更瞧不起女人,何必呢?”三姐愣住,脑袋当的响了一下,突然非常恼恨怎么自己没早些想透这点简单的道理。

不打不相识,三姐自此常到酒吧找仙蒂聊天谈笑,偶尔亦到她的家里吃消夜。在仙蒂家里,三姐见到客厅供奉了满天神佛,十八罗汉、关二哥、观世音、释迦牟尼,还有一个矮木柜,柜上或横或竖地摆放着十多个不同材质和尺寸的十字架,是陆世文从菲律宾寄回来送她的礼物,生日寄一个,复活节寄一个,圣诞节寄一个,他在香港念的是天主教小学,到马尼拉跟父亲陆北风团聚后,信仰不改,对仙蒂的礼貌也不改,年年准时寄出贺礼。另有几幅挂在墙上的油画,出自陆世文手笔,他自小喜欢拿笔在纸上涂涂画画,小时候常喊仙蒂“神仙阿姨”,因为仙蒂对他说,陆南才和陆北风都是她的结拜哥哥。

仙蒂对三姐说了陆南才的故事:“你五岁那年,阿才从河石镇到茂名当兵,你七岁那年,他从茂名徒步逃来香港……”

仙蒂和三姐莫名其妙地结成密友,一个心思绵密,一个硬朗慓悍,或许友谊往往如爱情,互相从对方身上补回自己失去的一半,同样是鸳鸯不搭的对配始可长可久。

三姐本名徐茵姗,三十二岁,警队编号是PC6003,所以同僚戏称她作“三姐”。她是澳门人,母亲在一九二九年把她生下,不久后死于霍乱,当苦力的父亲独力抚养她,却常对她拳打脚踢,她十七岁从家里逃出,到酒楼当台面收银员,几天后被部长拉到二楼办公室的小房间里蹂躏。她又逃出,索性逃到香港,四五年间先后做了乱七八糟的几个工作,一天读到报上的女警招募广告,月薪一百六十五元港币,是她在出版社当抄写员的四倍,鼓起勇气报名,过五关斩六将,竟然让她考上。

香港政府于一九三八年通过《保护妇孺条例》,应允招聘女警察,但拖到一九四九年二月廿八日的《华侨日报》始出现这样的新闻标题:“适应各种工作需要,本港设女警察,初期招女警士五十名,副帮办三名”。然而无人报名,主要因为条件苛刻,入职者必须懂英语,且要接受六个月训练。到了第三次招聘,终于有五个女子申请女副帮办职位,到了年底,选定其中一人,在马来西亚婆罗洲出生和成长的Kimm Koh,后来由上司替她取了个中文姓名“高健美”,女警之母,新时代总算开始。徐茵姗是高健美的师妹,警察训练结束的时候,二十三岁,毕业那天步离黄竹坑学堂,抬头仰望门前蓝天,她对自己发誓道:“今天起,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

交往久了,既然投契相知,两人索性到洪圣庙前结拜做金兰姐妹。上香之际,三姐流了一脸的热泪。仙蒂笑道:“又不是出嫁,哭什么哭呀?”三姐抹去泪水,道:“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仙蒂心里其实亦是感动的。友情,亲情,爱情,活得年岁越久,她越明白唯有“情”字能够让人像在泥土里扎了根,到了断气临终的时候,如果没有对谁牵挂,或者没有被谁觉得不舍,想必是难以弥补的遗憾。匆匆活过几十年,情最伤人,情却亦最动人。

仙蒂的年纪比三姐大十二岁,红尘打滚许多年,善体人意,处处让三姐自卑于鲁莽粗疏。至于仙蒂看三姐,似是窥见了自己的昔日身影,那么无惧无畏,那么直来直往,让她感受到失去已久的任性快乐。她经常提点三姐谨言慎行,但其实不愿见到三姐过于世故,好像母亲渴望孩子快高长大,却又希望孩子永远只是个孩子。三姐觉得仙蒂是她的姐姐,更是她的老师。有一回她对仙蒂感慨道:“如果早些遇见你,早些认识做人,我可能早就升官发财!”仙蒂笑道:“是早是晚,佛祖自有安排!何况什么叫晚、什么叫早?有人相逢恨晚,有人却相逢恨早,早聚往往早散。”

“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姐妹!不散,不散!”三姐认真道。

仙蒂促狭地举起右手敬礼,说:“Yes,Madame![是,长官!]”

哨牙炳是患难之交的老友,沐龙宴这么意义深远的大日子,仙蒂不可能缺席,然而三姐须在警察局留守,去不了。仙蒂这夜选了一袭蓝绿色的直襟凤仙领旗袍,天气冷,外加一件灰银狐皮短褛,是在先施百货买的时髦款式,售货员说英国流行。

她当然备了礼。仙蒂在谭臣道的百福金行订了一支金如意,九九金成色,旁边特地摆放两粒金蟠桃。一棒二桃,时时刻刻提醒阿炳在湾仔有过的无边风月。

瞄瞄墙上挂钟,时近六点,仙蒂拉开梳妆桌的小抽屉,找出一个象牙首饰盒,里面横竖放着几对她最钟爱的耳环和几只钻戒,也有几张细小如邮票的黑白照,她小心翼翼地拎起照片,凑近眼睛端详照里的两张脸孔,陆南才坐着,站在他旁边的洋人是张迪臣,那是个下雨的傍晚,两人兴冲冲地到她的住处,带着张迪臣从警局偷出来的照相机,央求仙蒂做他们的摄影师,他们不久前分别在手臂文了个“神”字,要拍照纪念。仙蒂觉得新鲜,不懂拍也拍了,生平第一回拿照相机,张迪臣教她好久,她仍然手忙脚乱,像做贼一样地紧张。结果只拍了三四张,焦点调校不准确,两人的五官模糊一片,似小孩子在功课簿上用橡皮擦擦了擦的两圈错字。其中一张照片,两个人手牵手,张迪臣比陆南才高了半截,阿才扭着脖子把脸贴到张的肩上,仙蒂嘲笑他像个待嫁的新娘,没有半分堂口龙头雄风,阿才对她吐舌头、装鬼脸。她拍下这个场景,如今隔着时间看去,人不在,鬼脸更如鬼魅。

后来张迪臣在仙蒂居所的厕所里用药水把照片冲出,奇怪,今夜看着照片,当年那股浓烈的气味立即重新涌进鼻孔,仿佛两人仍然在她的屋里。忘了是什么理由,两人没把照片带走,照片一留便到今天,成为阿才寄存在她这里的秘密。今天是哨牙炳的沐龙宴,三十年的老朋友,走一个便没一个,思潮起伏,忍不住翻看陈年老照,似是代表阿炳向阿才正式说句再见,天涯路远,各自挑路前行。

其实几天以来看过照片不知道几遍了,看一回,难过一回。自问并非没见过场面和世面,这么多年了,多少变数都能沉着面对,生离死别,践踏欺凌,仙蒂都告诉自己忍一忍便熬得过去,如果一切是命,唯一能做的事是配合命运的脚步,即使走投无路,同样是命,认了便好了。只要选择站在命运这边,你跟命运同命,苦便没那么苦。相士曾批仙蒂八字,命局中满盘金水,水旺而无制,桃花而无主,并且官刹混杂,多出入烟花之地,沦落风尘。她认了,活得心安理得。仙蒂非常渴望把眼前手边的世界留住不变,抓住它们,抱住它们,不准它们流失。到这年月,仙蒂最恐惧的是一个“变”字,所以经常回看旧照,幻想自己仍然留在照片里的遥远世界。照片里的陆南才和张迪臣,共同守护一个只属于他们的秘密。

对于秘密之保守和揭露,仙蒂一直有她的看法。以前她对陆南才说过:“自己认为可以就可以了,再不然,不要让别人知道就可以了。没关系的,有了秘密,躲躲藏藏的,像冒险似的,他们看我们像鬼,我们看他们也像鬼。就算被知道了其实也没关系,秘密没你想象的咁重要,知道了就知道了,只不过,守住秘密,本身就很刺激。”阿才确实守住了秘密,守得非常非常紧,她曾取笑他胆小如鼠,是“鼠头”,不是龙头。然而近些年她逐渐变得谨慎,经常觉得有许多对眼睛从暗处探望过来,可真应验了“江湖走老,胆子走小”的老话。此刻把陆南才的照片握在手里,仙蒂再次提醒自己万万不可轻率,对于生者,对于死者,绝对不可以有任何伤害。

上一章:三十二 下一章:三十四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