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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人呢?阿炳呢?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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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主人致辞完毕,沐龙宴依计划往前推进,十一个女人全部登台,站在属于自己的花牌面前,先由阿冰用一块经庙公施咒的红布拭抹哨牙炳的裤裆三遍,再由哨牙炳执起一把金剪刀,逐一剪断悬吊在花牌顶端的一束小花球。花球代表女人们的元神,统统割走,裤梢干净。 这夜,喊唤主桌旁的女人登台以前,花王二瞄瞄手表,距离洪圣庙祝指定的九点三刻吉时尚有十五分钟之久,于是擅作主意,先邀炳嫂对大家说几句。阿冰大方起立,在掌声里缓步拾级登台,走得极慢,她要用心享受每一步的胜利感觉,短短的几秒钟的路,于她是二十多年的生命付出。她终于在众人面前独占阿炳,尽管很可能就只有这么一夜,然而一夜也好,至少在这一夜,丈夫对她正心诚意。 站定后,阿冰环视满堂嘉宾,略说了几句感谢光临,再把目光投向主桌的女人身上,特别感激她们这些年来跟哨牙炳有过的缘分。她道:“世上没有不吃醋的女人,但男人嘛,你吃醋,他会搞,你不吃醋,他也会搞,与其吵来骂去,不如眼不见为干净。况且炳哥是大佬,如果大佬不爱女人,实在不太值得手足尊敬。请各位说句老实话,世上有干干净净的大佬吗?” 嘉宾笑翻了肚皮,纷纷鼓掌喊是。哨牙炳望向台下的陆世文,他正咧齿而笑,脸无异样,阿炳始稍稍放心。但仍然没看见阿群。 阿冰此时续道:“说句实话,我并非不懂吃醋,但是我深信恶缘坏缘都是缘,我跟炳哥是前世注定,姐妹们跟炳哥亦是前世注定,只不过我是十世,姐妹们可能是三世,十世缘赢三世缘,像打牌九,双天至尊赢了孖梅孖斧,所谓格食格,你们输了也该甘心。” 这个牌九比喻惹得满堂哄笑,大家从没料到炳嫂这么风趣。 嘉宾的笑声令阿冰的情绪渐趋激昂,加上喝了不少酒,兴致来了,干脆道:“今夜难得济济一堂,不如我唱几句汕头山歌给大家助庆,好不好?又掩嘴笑道,我是处女下海哟,生平第一次公开献唱,兄弟们千万别笑阿嫂。” 嘉宾鼓掌,哨牙炳坐到舞台左侧摆着的一张太师椅上。阿冰定一下神,扯开嗓门,唱的是潮汕小曲《送郎绑伞尾》的几句折子: 送郎拿伞出厅堂,祖宗面前来烧香,一来庇佑家中事,二来庇佑出外乡; 送郎卖茶出远门,手拿点心送夫君,行一步来停一步,夫正夫,湿透两条围身裙; 送郎送到屋檐下,目汁双流衫袖遮,手牵衫袖擦目汁,我郎何处去卖茶; 送郎一岗又一岗,几句言语劝夫郎,路边野花夫莫采,记得家中牡丹香,夫正夫, 嫖赌两字爱——提——防! 唱至最后一句,阿冰侧脸瞄瞄阿炳,刻意把音调拔高,竟然把自己感动了,鼻子一酸,呜呜索索地泣不成声。嘉宾齐声喝彩:“炳嫂冇得顶!”花王二连忙趋前递上热毛巾让她抹脸擤鼻。 这时候台下有男子喊道:“唔好喊!快点叫炳哥把东西掏出来让炳嫂洗干净。金盆洗捻,我们要睇巨捻!”哨牙炳认得是福义兴的双花红棍双鹰浩,他们多年前去泡过澡,见到他胸前文了两只展翼腾飞的彩鹰,两粒粗黑的乳头是鹰眼。于是哨牙炳朗声喊道:“阿浩,我条龙大过你只鹰,你早就见识过!” 台上台下来来回回地、不正不经地互相调笑,主桌忽然站起一个子矮小却长着两个像柚子般丰满乳房的阿惠,喊道:“炳嫂,姐妹们商量过了,今晚恳求你大方到底,让我们跟炳哥好好道别……” 阿冰打断她,笑道:“不至于要十几个女人一起上吧?” 阿惠在满堂笑声里道:“我们无所谓,只怕炳哥吃不消啊!毕竟今时唔同往日,炳哥年纪唔轻了!” 隔两个座位的阿贞抢白道:“是呀,炳哥以前好鬼犀利,成条铁咁,他的花名应该是‘铁棍炳’,不是‘哨牙炳’!”借着酒兴,老相好们一个说得比一个放肆大胆,笑声此起彼落。 阿思加入战围,说:“对!我是证人!我被炳哥弄得躺在床上三天三夜,现在想起来也觉得疼。” 阿容在旁附和道:“系呀,只有金閪才顶得佢顺!” 崩口人忌崩口碗,一提“金閪”二字,外号“金閪露露”的鬼手添老婆从邻桌远远扔来一支筷子,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喊骂:“死八婆,我得罪你了?做乜拉埋我落水?我跟炳哥清清白白,咪乱讲嘢!” 鬼手添起立叉腰,指着阿容叱喝道:“笑我老婆?信唔信我将你条脷根挖出来!” 阿容吐一吐舌头,装个鬼脸。阿思不服气,帮腔回斥道:“男人虾女人,唔知丑!”鬼手添作势动一下身子,似想冲过去揍人,但嘉宾起哄鼓噪把他压住,他不便发作,只骂一句:“好佬怕烂佬,烂佬怕泼妇!” 老相好们再度你一言、她一语,无不夸赞哨牙炳当年如何神勇。哨牙炳不断摇头苦笑,有女人夸他,尴尬归尴尬,总不能不准她们说话。阿冰却听得浑身不自在,倒非尴尬,而是有一股莫名的妒火在心底熊熊燃起,愈听火势烧得愈旺,由小腹至胸口,由胸口而喉头,由喉头而额头,令她发热冒汗,恨不得冲到台下给她们每人一个响亮的巴掌。 此时阿贞不识相地向阿冰重提刚才尚未说完的要求:“炳嫂,不如让我们到台上轮流摸一下炳哥裤裆,算是‘握手礼’,此后散伙,两不相欠。” 隔桌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地喊过来:“不如索性轮流锡一锡[吻一下]炳哥的巨龙,好似鬼佬流行的乜捻‘骨拜骑士’?”花王二在身旁对阿冰轻声解说,“骨拜骑士”就是Goodbye Kiss,道别前的亲吻。炳嫂狠瞪他一眼,吓得他马上退后两步。 这句“骨拜骑士”像浇淋到炉火里的汽油,一股热气冲上脑门,阿冰再难自制,老远向阿贞厉声道:“你玩够未?今晚是金盆洗捻,不是金盆玩捻,唔好得寸进尺!” 阿贞不甘示弱,反唇相讥道:“哎哟,炳哥确实喜欢‘骑士’!我们都是知道的,姐妹们,对吧?”她把视线在其他女人的脸上扫了一圈,有人微微点头,有人掩嘴偷笑。向来百无禁忌的阿容执起一支筷子,用色眯眯的眼神说:“是啊,有一回炳哥还要求我涂上豉油骑士呢,害我的舌头咸得发麻。” 话未说完,阿冰已从花王二手里抢过用来割断花球的金剪刀,朝阿容狠狠投掷过去,边骂道:“你咁钟意俾人插,我就插死你个八婆!” 剪刀落在台下地面,当锵锵一声,女人们吓得呱呱大叫。阿容亦非善男信女,定过神后,一跺脚,执起桌上的碗筷猛力扔去,其他女人看不过眼,竟然助攻,纷纷向台上掷盆扔碟,花王二连忙冲前用背挡护炳嫂,一瞬间,场面大乱,宾客们都是见过世面的江湖兄弟,并未落荒而逃,只是全部抱胸站到一旁看热闹。 鬼手添这时候匆忙跃到台上,打算用麦克风喊话制住场面,却不慎被电线绊跌至手脚朝天,左足一蹬,踢倒了最旁边的水仙花牌,它倾斜翻侧,撞向旁边的芙蓉花牌,芙蓉花牌又碰倒了山茶花牌,再而是杏、菊、梅、莲、桂、桃、石榴、玉簪甚至牡丹,以至那两座“江湖笑看日初升”和“梦醒桃花沐飞龙”花牌亦哗啦啦地接连垮塌,牌上的真花和假花皆像山泥倾泻般松脱掉落,但又被几把吊扇吹得漫天旋舞,不知者必以为是洋人的除夕倒数派对。 哨牙炳依然坐在台上,愣住了,万料不到热热闹闹的沐龙宴变成一场胡闹的混战,当女人不可理喻起来,比男人更像孩子。眼前的花舞令他想起十多年前杜老板的那场葬礼,同样是花叶飞扬,所不同者在于当时飘起的是白花,今夜飘动的是红花,杜老板的丧事被办得像喜事,他的喜事却被闹得像死了人,生生死死,成成败败,看来真各有天意。 恍惚之际,哨牙炳望见仙蒂走近台前向他招手示意,他站起趋前,半蹲下来。仙蒂对他道:“阿群跑了!” 哨牙炳慌张了,马上跃身跳到台下地面,拉住仙蒂的胳臂跑回贵宾室。 “阿群跑咗去边?”哨牙炳边跑边问。 仙蒂用疑惑的眼神望他,反问道:“你不是负责哄住她吗?怎么回事?” “我踏出大厅就被他们推上了台,一直没看见她啊!” “我跟阿梅谈好了,她睇钱分上,答应让位。我刚才陪她走路回家,确保她不会中途反悔。回到这里已经见到七国咁乱,阿群正拉着世文说话呢!我但从远处唤她,估唔到她掉头便走!” “惨!走!赶快去找世文!”哨牙炳仙蒂紧随后头。 大厅的男男女女仍在脸红耳赤地吵翻天,他的老相好们和她们的男人是一伙,阿冰身边则有萧家俊、花王二、鬼手添、潮州仔、鸡佬成等兄弟护驾,双方对峙喝骂,粗言秽语令英京酒家的金鸾厅喧扰得比街市更像街市。 张望了一下,两人发现陆世文和纯芳坐在接近电梯的桌子旁,脸上神情有七分惶恐、三分好奇,对这群脾气暴躁的叔伯姨婶感到莫名其妙。阿群仍然不见踪影。原来她刚才步离贵宾房,激动得胃里翻腾,冲进厕所蹲在马桶旁哗啦哗啦地呕吐,吐得干净之后,竟然坐在地上昏睡,好不容易醒来,返回大厅,惊见一片混乱,凑巧见到陆世文,马上走过去跟他说话,但是说不到几句,远远望见哨牙炳和仙蒂从贵宾房出来,立即像见鬼般掉头走人。阿群觉得今晚受尽委屈,这口气,她咽不下,但决定先到英京酒楼附近海边吹吹风,冷静下来,慢慢思量如何用陆世文的身世秘密来威胁哨牙炳,敲他一笔钱,天经地义,亦算是替失踪已久的安娜讨回公道。 “群姨跟你说了什么?”站在陆世文面前,仙蒂劈头问道。 世文回道:“她问我有没有听过一个叫作什么安娜的女人的名字,又问我有没有听父亲提过母亲和家人的事情,我听得一头雾水,随口敷衍了几句。她突然看见你们,便像见鬼一样跑了。”他问仙蒂:“谁是安娜,神仙阿姨?” 纯芳在世文旁边,瞪着一对澄明天真的圆眼睛,羞赧地问仙蒂:“那个群姨也是阿爸的……那个?” 仙蒂道:“大人的事你们就别管了。”她稍稍放心,事情应该未至于不可收拾,但忽然察觉哨牙炳原来没跟上脚步,回身四处寻找,咦,奇怪了,人呢?阿炳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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