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光明街上的黑暗

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哨牙炳失踪了。

大家找他,寻他,喊他。不见了就不见了。想必是趁着混乱离开了英京酒家,但是为什么离开,又去了什么地方,谁都摸不着头脑。大家能做的是你眼望我眼,七嘴八舌地,争吵着,讨论着。

阿冰颓然坐在椅子上,身子朝后仰靠在椅背,天花板的吊扇嘎嘎啦啦地转动画圈,似是个旋涡把她吸进黑暗无底的大海。耳畔是吵杂的声音,有人跑到家里查看,人没回去,人像被扔进海里的小石头,瞬间不知所踪。萧家俊用热毛巾替阿冰抹脸,又劝她喝热茶,她半闭眼睛,整个人瘫软着,再也顾不得主人家的仪态。

到底怎么回事?阿冰实在想不透。好端端的一场宴会,老公忽然跑了,老公的老相好翻脸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的面子尽毁,今后叫她怎么见人?快要移民离开了,却留下这样的烂摊子,她在香港生活了几十年,可不愿意变成这里的人流传在嘴边的笑话。才一瞬间,她由赢家沦为输家,输得彻彻底底,想起便非常地冤。阿冰万般不服气,自问尽心尽力为丈夫、为女儿、任劳任怨,这晚落得如斯下场,是老天对她不公道。想着问着,问着想着,阿冰流了一脸的泪水,不知不觉间晕倒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阿冰转醒,张眼见嘉宾走得七七八八了,新兴社的几个亲信兄弟当然留下,萧家俊、仙蒂、世文等亦在,抽烟的抽烟,喝闷酒的喝闷酒,没人说半句话。看见阿冰醒来,鬼手添打破沉默,厉声道:“炳嫂,你问仙蒂,她肯定知道发生乜事。她不可能不知道。”鬼手添先前瞄见仙蒂和哨牙炳在贵宾厅内聊了许久,还有阿群,见到她怒气冲冲地走出房间,其中必有古惑。

仙蒂故作镇定道:“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只是阿群吃醋花牌名单内没她的份,来找炳哥撒娇,女人嘛,谈不到几句便哭,哭了便骂,骂了便走。你阿添又不是没见识过女人,应该比谁都明白。”

阿冰忽然想起阿群确实神色怪异,开席前过来问她记不记得安娜,又问是否知道安娜和南爷以前的关系,她忙着应酬,随意敷衍几句便没理会。当时不察,现下倒觉得另有隐情。陆世文插话道:“我觉得那个群姨好奇怪,问我的出生日期和家事,紧张到不得了。”

仙蒂不顾长辈身份,怒道:“冇乜好紧张!她只是等钱驶,想来揾着数,她就是个贪得无厌的死八婆!”又对阿冰道:“炳嫂别担心太多,说句难听的话,炳哥可能舍不得金盆洗捻,去揾女人在床上告别。几十年夫妻,你应该明白他的为人。不如你先回家休息,等炳哥回来了,你闹他三天三夜,我保证他不敢回半句嘴!”

阿冰摇头道:“不会的,我了解炳哥。他平日三心两意,却不至于在这时候一走了之。他咸湿,但他不是黐线!他不会无缘无故扔下我。去!去找他!把湾仔翻转亦要把他找出来!”她双手按住椅柄勉力站起来,但是过于激动,精神彻底耗尽,身子瘫软无力,咚一声跌回椅上。众人连忙劝道:“炳嫂,你在这里休息比较稳妥,我们去找就好了,肯定找得到!”

阿冰用似哭非哭、像嚎非嚎的声音喊道:“马上去!我要衰佬还我一个公道!怎么其他女人虾我,他竟敢跑掉!你们去,谁先找到炳哥,我保证让谁做新兴社的龙头!衰佬不答应,我上吊,死给他看!”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

动作最快的是鬼手添和潮州仔,他们交头接耳一番,带着满身酒气步离大厅,仙蒂和花王二仍在慢慢思量对策。

仙蒂想了一会儿,忽然问花王二,炳哥平日最惯常到哪里揾女人。花王二答道:“难说,只要是有女人的地方炳哥都会去。”这时候陆世文嗫嚅道:“炳叔先前在贵宾厅问我有没有去过九龙寨城,我说有。他又问我有没有看过寨城艳舞,我答没有。他说约了一个寨城老友,这两天找时间带我去开开眼界。”

花王二用手指敲一下自己的额头,“呀!”了一声,说炳哥确实跟他提过,寨城的龙门戏院最近来了一个艳舞团,有日本妹和法国妹,只留一星期便转到越南,这是最后两日,他一直嚷着要去,顺便探望“九新堂”的德叔,德叔早阵子走楼梯失足跌伤脚踝,今晚来不了,只派手下细强送来一个金算盘做贺礼。细强私下透露,其实脚伤不是问题,关键是临近圣诞节,差佬通风说这几天将有洋警司带队落城扫荡鸦片场,德叔必须留守打点,交出若干白货给他们带回警署交差演戏。

“九龙寨城?”阿冰当然知道德叔,是哨牙炳三十多年的老朋友。沉吟一阵,她道:“走,我们过海,落城。”

走出英京酒家,仙蒂建议分头行事,鸡佬成到湾仔的风月场所打听炳哥下落,她和花王二沿菲林明道往码头搭船前往九龙城,陆世文嚷着跟来,仙蒂不同意,道:“你咁斯文,姐手姐脚,去到那边会吓死你。”

花王二却说:“他是风哥的儿子,新兴社出了事,有他在旁帮忙亦是应分。”

仙蒂听见“风哥”名字,想到的却是陆南才,心里想:“他是南爷的儿子,让他接触一下父亲的世界也是有道理的。”于是应允。

船程十八分钟,这是个暖冬,海上吹拂过来的风竟然带着微微的温热和淡淡的腥气,忙乱了整天,仙蒂几乎一坐下即恍惚睡着。风浪平静,轮船在海上缓缓前行,黑沉沉的头面被船头劏开,又在船尾复合,仿佛有人用汤匙轻轻搅动一碗芝麻糊,他们是在匙里觅食的蚂蚁。

花王二和陆世文站在船头甲板闲聊,远处若隐若现的一束强光便是九龙城码头灯塔,下船后还要搭十分钟的白牌车才到达寨城。政府规定的士车牌黑底白字,私家车则是白底黑字,用私家车非法收赁载客的便唤作白牌车。这阵子闹工潮,的士司机组织罢工,白牌车趁机蜂拥而出赚钱,也方便了市民,政府放任不理,甚至暗示解决暴动后会推动白牌车转为正式经营的小型巴士,萧家俊打算分一杯羮,曾找哨牙炳和花王二商量他日如何垄断湾仔的生意。

上了年纪的花王二面对后生小辈,有了想当年的兴致,他伸手指向对岸码头,笑道:“以前很少去寨城,但跟了炳哥揾食,经常陪他落城,那边的鸡、鸦、狗,样样齐,是男人天堂,可惜你在香港时年纪太小,错过了。”他又眨眼道:“今晚倒可以带你见识见识。你不会仍是青头仔吧?”

陆世文脸色一沉,花王二想起他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还有个洋名叫作Fernando,不宜乱开玩笑,立即把话题转回寨城上面,解释道:“鸡是女人,鸦是鸦片,狗是狗肉,加上赌,所有暗黑欲望,在寨城外面要偷偷摸摸地满足,到了寨城里面可以光明正大。出入寨城的男人都得感谢李鸿章,若非他在一八九八年把新界租借给英国时坚持留下寨城由清廷管理,殖民地的男人即无此刻的享受。”九龙寨城是所谓的“三不管”,中国管不了,伦敦不愿管。但寨城仍然有寨城的秩序,由堂口来管,堂口便是秩序,香港警察除了落城收规,或者城里发生了命案,甚少插手过问。

轮船靠岸后,花王二找来白牌车守候,三人登车直驱寨城,停在龙津道东侧的东南楼门外,徒步进入南门。

南门其实没有门,只是几级窄窄的石梯,往下走,便是寨城。当初是有的,有门,因为有墙。下令拆城墙的是日本兵,迫寨城居民亲自动手,许多人一边用铁锤敲下石砖,一边流泪。城墙石砖被移作扩建启德机场,自此只剩城基,城只像村不像城。战后不久,一幢幢三四层高的楼房沿着城基四周内侧蔓延建起,其后是五六层,再其后是七八层,转眼把寨城再次团团围住,只不过换成水泥围墙。但城内民居主要仍是横七竖八的木屋和石屋,谁先来占了土地,建起房子,谁便是主人了。后来者向先来者租屋或买屋,才有了房客和业主的分殊。新界租借予英国鬼子时,寨城住了四百多人,三十年后变成两千多,再过三十年,变成两万多,一代接一代的南来者像蛇虫鼠蚁般先后挤进这个不到七英亩的洞穴。

城内本来只有几条小路,楼房相继现身,屋与屋之间遂有了纵横交错的宽窄巷道,街名路名亦是自然而然地喊成习惯。西边的叫西城路,有水井的叫大井街,老人无所事事聚集的叫老人街,有天后庙的叫天后庙街,又延伸出一路二路前街后街,随意随兴却又都有说得通的道理,最重要的是让住民邻里懂得寻路归家。城边的龙津道倒是文雅的,跟城内的龙津路一样,典出“聚龙通津”,对人间兴旺有着堂皇的期待。

花王二等人从南门入城,位处两路交界,直行是龙城路,南北直通东头村道;朝左是龙津路,东西接通西城路。花王二熟门熟路地左转,走不到两百呎,右边岔出一条“光明街”,陆世文往里面瞧去,窄路两旁每隔几步即见烛光粼粼,光影晃闪里另有人影,蹲着,坐着,躺着,像一只只大鼠躲在厨房暗角偷偷地、贪婪地啃噬残羮剩饭,阵阵灰烟白雾在他们头上缭绕不散,令他想起在马尼拉见过的丛林夜景,不同的只是这里没有树、只有楼,也没有鸟鸣虫叫,只有此起彼落的咳嗽和痰音。

毕竟在湾仔长大,陆世文可没被眼前景象吓倒,但第一回目睹这么肆无忌惮的吸毒场面,难免愣住脚步,几乎碰跌身旁的仙蒂。仙蒂笑道:“你是教徒,但你未见过天堂。你看他们多快乐。这里就是他们的天堂。”走在前头的花王二停下脚步,道:“他们叫这里作‘电站’,叫粉档作‘电台’,死道友有钱便来‘上电’,没钱也来‘上电’,跪在地上乞求施舍。贱!”

瘾君子占据街道巷尾,把海洛因粉末放在金属纸上,用烛火烫热纸底,粉末融化成缕缕轻烟,用小管子吮吸的叫“追龙”,用火柴盒空壳吸索的叫“吹口琴”。也有直接把粉末渗入香烟里的,叫“打高射炮”。至于抽鸦片烟,虽不时兴了,却仍有,道友躺在木板烟床上像一具具快乐的僵尸。因烛光密布,街道干脆被命名光明街,街侧另一条短窄的光明巷,更是黑夜如白昼,蹲在巷里的人以肉身为柴薪,直到燃烧殆尽,每天总有人死在“电台”,尸体抬到龙津道的沟渠边,干净利落如丢弃一条丧犬。

拐弯步入光明街,在烟雾里前行三百呎便是龙津后巷,几间石屋门前零零落落吊挂着红色灯泡,门后传出音乐声和男人的阵阵欢呼,陆世文猜想这就是花王二寻找的艳舞场所。果然,花王二趋前问坐在门外折椅上把风的道友:“德叔呢?湾仔炳哥今晚有冇来揾女?”

道友歪斜着身子倚靠墙上,在红灯掩照下,脸色更显苍白,深陷的颊和眼像骷髅。他认出花王二,马上堆起笑容道:“二哥,好久冇见!德叔刚才去‘咗孖记’叹香肉,我看见他和几个人一起,但唔知道是不是炳哥。”又瞄一眼陆世文,以为是花王二的儿子,道:“带细侄来开眼界?今晚有正嘢,快开场了,阿叔请客,免费!”

道友推开木门,陆世文隔着门缝望进去,屋里挤满坐、蹲、站的人,小舞台打着镁光灯,有个金发女人赤裸裸地张腿坐在地板上,眼睛半眯半开,身旁有个玻璃缸,水里浮游着几尾不知道将面对什么命运的金鱼。仙蒂伸手推一下陆世文的背,提醒他花王二已经走向巷尾的孖记香肉店。广东人常说“三六滚一滚,神仙都企唔稳”,三加六是九,粤语的“九”和“狗”同音,狗肉的浓烈气味闻在广东人的鼻子里,是天堂的芳香。

龙津后巷是脱衣舞场和赌摊集中的地方,舞场门口挂红布、吊红灯,赌摊挂的则是蓝布,吊的是黄灯。行有行规,偏门有偏门的讲究。每间赌摊必在墙角供奉地主神位,墙上贴着两张黄纸,上写“五方五土龙神,前后地主财神”,还有一张小横批,写的是“大杀三方”。墙前没有香炉,却有两块削皮老姜,一块插了香烛,另一块插着一柄利刀,刀口朝外,同样是大杀三方的意思。

寨城里的街和路都窄,巷道更窄,但无论是街或巷其实都只像深而长的隧道,几十年来“三不管”,盖房建房不受法例规管,楼房高高低低紧贴相连,楼与楼、屋与屋之间的狭窄空间便算是路了。这里没有政府,所以没有电和水,堂口便是政府,水和电皆从城外接驳到各屋各户,水费电费都由堂口控制的公司收取,电线和水管既无秩无序又有因有果地穿越街道巷牵引进入家家户户。整个寨城像是一幢庞大的老房子,苔藓由地底冒出,蔓延到每寸角落、每处隙缝,终而像一片无边无际的蜘蛛网把老房子重重包围,人在不见天日的网格里爬行,卑微,但有卑微的自由。

路面起伏不平,阵阵尿臊恶臭从各方各处飘袭过来,仙蒂连忙掏出手帕掩盖鼻子。她瞄向墙边角落,发现散置了一团团的报纸,像一个个纸球,苍蝇在旁黑压压地飞绕,地上积渗着一摊摊黄浊秽水。城寨楼房十居其九没有厕所,人有三急,居民须走路到南门外的龙津道或者北门外的东头村才有公厕可用,所以干脆在家解决,粪便拉在报纸上,把报纸包裹成球,再带到城外的垃圾站丢弃,但常有人随手把戏称为“荷叶饭”的粪包弃放在巷道之间,反正是公众的地方,而公众的地方便也是自己的地方。

因担心被脏水滑倒,仙蒂一手用手帕捂住嘴和鼻,另一只手往前拉住陆世文的右臂,隔着衬衫触摸他的厚实肌肉,有青春的温度,微微发烫,仿佛有一群孩子躲在血管里面吱吱喳喳地谈笑。她忽然记起陆南才的胳臂,她拉过,那对拉黄包车的手,那对挥舞木棍的手,恍惚之际,错觉回到昔年和阿才奔往防空洞的逃难岁月,心里一阵凄然,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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