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答应我,保守秘密,好不好?

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德叔的九新社总堂设在光明街的一幢石屋,但性好热闹的他每晚十点半后必出现在孖记香肉店,跟兄弟谈事,跟老友喝酒。这两年他喝出了肝病,少碰烈酒,却仍一杯杯地猛灌啤酒,否则无法跟朋友聊得尽兴。哨牙炳常到店里光顾,有时候是单枪匹马,有时候带领手下,他不吃狗肉,但是因为德叔在这里,他便来这里。

花王二这夜来到孖记香肉店门前,听见里面一阵吵闹,认出是鬼手添的声音,马上伸手拦住身后的仙蒂和陆世文,嘱咐大家先别进店,听清楚他们在搞什么把戏。两个沙哑的男人声音越吵越激烈,似乎跟新兴社和哨牙炳有关。

鬼手添太了解自己的大佬了,开心的时候要找女人,不高兴的时候更要找女人,哨牙炳前两天曾对鬼手添提过打算到寨城看艳舞,同时跟德叔临别话旧,所以他指派手下在港岛各处搜寻哨牙炳,自己和潮州仔则远来寨城探究,依凭的主要仍是直觉。

德叔的肝病越来越严重,背驼腰弯,坐在店里角落的桌子旁,把背靠在墙上,一对眼袋肿胀似在眼底塞着两支汤匙。见到鬼手添踏进孖记香肉店,德叔感到意外。哨牙炳确实说过这两天会到寨城找他,细强代表他出席晚宴,目睹混乱景况,火速返回向他报告,他判断阿炳稍后会来,万料不到的是,阿炳未到,新兴社的二把手却先现身眼前。

德叔是老江湖了,佯装对哨牙炳的失踪一无所知,追问细节,察言观色一番,发现鬼手添眼神闪缩,又隐隐带着戾气,明显只是急于找到大佬而非真心担忧大佬的安危处境。于是他故意拖延,没说哨牙炳已经来了,也没说哨牙炳尚未出现,只敷衍道:“我这里的女人全部好靓,炳哥要揾开心,不来这里,还能去哪里?”然后招呼鬼手添和潮州仔坐下,又道:“来,德叔请你们叹吓香肉,下午劏咗只唐狗,好捻肥,肥捻过我。你们大佬唔食,你们食,咪捻客气!”他暗中吩咐细强到城里的艳舞场寻找哨牙炳,机会最大。

孖记香肉店只有四五张矮木桌,客人通常屈膝坐在小板凳上,几近于蹲,有人喜欢把板凳踢开,直接蹲着,用小腿承托屁股,捧着碗筷,围着瓦炉,炭火在炉底噼里啪啦地燃烧,炉内的狗肉香气混杂了当归、茴香、桂皮,飘在半空久久不散,人被包围在气味里,肉气又从胃底冒起,再喝几杯双蒸酒,很快已可进入晕眩的离神状态。

这夜的客人不多,可能都去争取最后机会看洋妞艳舞了,鬼手添和潮州仔坐下后,香肉尚未上桌,德叔不断向他们灌酒,追问沐龙宴细节。鬼手添略说了几句,开门见山地道出忧虑:“炳哥似乎忽然唔想移民,唔捻知他到底在想什么,明明说好要走,没理由又说不走……”

“他走不走,你咁紧张?”德叔打断他,直问。

伙计端来瓦炉,掀盖,肉块在冒泡浓汤里浮沉翻滚,滋滋作响,仿佛仍有生命,在微微哀鸣。德叔夹起一块狗肉,沾一下炉旁的腐乳芥末,把肉送进嘴里,唇边挂留着一抹淡黄,像是问号的圆点。他用手背抹一下唇,搁下筷子,刻意讲几句恭维,把鬼手添吹捧一番:“你是新兴社的第一大将,德叔旁观者清,在你面前这么说,在炳哥面前同样这么说,没有你,便没有新兴社。只要有你看住新兴社,炳哥在南非,风哥在菲律宾,乜都唔驶担心!”

果然中伏。鬼手添没动筷,伸手抓吃小碟里的花生,用牙齿咬去花生衣,吐到地上,道出满腔牢骚:“我无论做乜都只是为了新兴社。搞到七国咁乱,堂口就趁机搞到乱过七国,炳哥一直忍让,俾人欺负到上心口都忍完又忍,咁唔系办法。其实倒过来想,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新兴社应该杀出湾仔,要食大茶饭,唔好再细眉细眼。炳哥并非不同意,只是不想再拼搏了,他年纪大了。何况德叔你也知道,他并非打江山的人,我们的堂口是南爷打来的地盘,后来由风哥掌舵,炳哥虽然又接了手,但是,根本……天地良心,炳哥只是个大管家。德叔,请你老人家评评理,万一我接唔到龙头棍,公道吗?”

德叔端杯喝酒,只摇头,心里感慨没想过鬼手添这么反骨,但是看在鬼手添眼里,他的摇头代表不公道。于是鬼手添更肆无忌惮地说下去:“其实炳哥也心知肚明,他一天不走,新兴社便一天被其他堂口欺负,我只求替堂口重振声威。混江湖,有仗就要打,点可以做衰仔?德叔你知唔知道,两年前刀疤德沿着庄士敦道一路追斩炳哥,他吓得跪地求饶?我见到都觉得羞家。”

鬼手添越说得激动,德叔越觉得事有蹊跷,但刻意气定神闲,夹了一块狗肉放到他碗里,劝他先把肚子填饱,慢慢再说。鬼手添仍不动筷,叹了几口闷气,抓起杯子喝酒,一杯一杯,没几杯已经把自己灌得双眼满布红丝。忽然,他嘱咐潮州仔到店外买烟,剩下他和德叔,他再猛喝一杯双蒸,口齿不清地说:“论资排辈,新兴社点都应该轮到我做庄,再不抓紧机会揾水,来不及了。炳哥不一样,他叠水[有财力],随时话走就走。德叔,我跟你讲个秘密。”

德叔犹豫一下,把身子倾前,鬼手添压低声音道:“炳哥忽然唔想离开香港,我怀疑跟陆世文有关。”

“陆世文?陆北风个仔?他不是跟老爸去咗菲律宾吗?”

“他回来了!炳哥今晚跟他在贵宾房里面倾咗好久,之后便心事重重。更离奇的是,炳哥有个老相好跑来问我知不知道那小子的身世,我话系人都知他老爸系风哥啦,她却笑得阴阴湿湿,说觉得那小子长得很像南爷。”原来阿群从厕所回到大厅的时候,尚未找到陆世文,先碰见鬼手添,随口谈了两三句。

鬼手添定睛看着德叔,等待他的反应,德叔却只抓了一把西生菜扔进炉内,再用筷子把菜压到汤里,仿佛想压住什么秘密。其实德叔根本不知道任何秘密,他只知道哨牙炳是他的老友,越是状况不明,越有必要信任和保护老友,如果连这份基本的仗义都做不到,他的江湖是白混了。唯今之计是尽快找到阿炳,搞清楚来龙去脉和提防鬼手添。

德叔瞄一瞄手表,快十一点一刻,哨牙炳应该不会现身了,心想不如索性搭电艇到湾仔碰碰运气,说不定阿炳此刻正在哪间客栈的哪张床上同时跟几个女人鬼混,狗改不了吃屎,咸湿佬的宾周不到断气之日不会软下来。于是他想借屎遁,猛地站起,道:“弊!我屎急!可能只死狗在我肚里反咬一口!你先坐坐,我肚痛,要去踎塔!”

鬼手添马上拉住他的手肘,道:“德叔,越南乱糟糟,那边的人要钱唔要货,要军火有军火,要鸦片有鸦片,我打算接手堂口之后,把货运来香港,先卖一批,再转到台湾、日本、韩国,打通水路和陆路,肯定发过猪头炳。实不相瞒,我跟细眼超和鹤佬德谈好了,他们负责油麻地和荃湾的线,寨城这边冇皇管,最好用来做货仓,有你老人家帮忙睇住,万无一失。我们合作吧!”

德叔沉下脸,甩开他的手,冷笑道:“多谢你赏饭吃!不如让我先问问炳哥?他同意,我就同意!新兴社到这一分钟仍然由他话事,至于之后是不是改由你话事,嘿,对不起,冇人知。”

这话像一拳打到鬼手添脸上,他咽不下这回气,右手一挥,桌上的碗筷碟盆哐啷啷地应声跌到地面。他厉声喝住德叔的脚步:“这是我应得的!新兴社十几间赌摊和字花档,全部由我管得企企理理,是堂口的粮仓。新兴社不给我,难道给花王二?他这小子做过什么?管花档,管兵器,说白了就只是个大打杂,最厉害的只是拍马屁!鸡佬成管住那群臭鸡,潮州仔管住那群道友,全部人当初都是跟我出身揾食,我做龙头,天经地义,受之无愧!德叔,你瞧不起我,以后一定后悔!”

德叔停下脚步,扭身回道:“没错,江湖上谁不知道你鬼手添叻仔?但再叻的人亦要讲规矩、分大细,否则连鬼都睇你唔起。你大佬一日未同意,你最好一日唔好搞搞震,明唔明?”

“我对大佬讲规矩,大佬有冇对我讲规矩?话走就走,话唔走就唔走,变来变去,衰过女人!我唔理咁多,你快把炳哥交出来,这是我们的家事,唔到你理!”鬼手添越说越失了分寸,更伸脚踢向身旁板凳,小店地面湿滑,板凳朝德叔的小腿撞过去,刚好撞到他的脚踝旧患。

脚上的痛楚激发心底的怒气,德叔弯腰执起板凳朝鬼手添头上掷回去,猛喝一声:“冚家铲,你敢打我?你别想走出寨城!”

鬼手添侧身闪开板凳,回骂道:“寨城大捻哂?你们像老鼠一样躲在这里,冇胆匪类!”然后扑起冲前抡拳打向德叔,德叔抬臂挡隔,两个男人像两只发狂的狼犬,在香肉店的地面缠斗互噬,食客四散,纷纷逃到店外。

店门外站着花王二、仙蒂和陆世文,把刚才的一切听得一清二楚了——除了关于阿群对世文身世的怀疑。仙蒂苦恼琢磨,今晚不管谁先找到炳哥,更不管炳哥日后会否离开香港,新兴社已是一山难容二虎。花王二倒暗中窃喜,两虎尚未相斗,鬼手添和德叔却先厮杀起来,最好让他们弄个两败俱伤,自己才收拾残局。

但是仙蒂跺脚尖叫,往花王二背后一推,催促他道:“打起来了!打起来了!阿二,还不快去阻止?”

花王二完全没有推搪余地,硬着头皮冲进店里,德叔正被鬼手添压在地上拳打脚踢,他用力拉开鬼手添,鬼手添却杀红了眼,回头一看是他,旧恨新仇涌上,二话不起,摆起地上的板凳做武器对他进攻。德叔趁机从地上爬起身,朝店外跑去召唤救兵,却在门前碰上买烟回来的潮州仔。鬼手添对潮州仔喊道:“唔捻好俾条阿伯走!今晚最多一镬熟!”

潮州仔立即拦腰抱住德叔,德叔死命挣扎,跌倒在地,潮州仔用双膝压住他的肩,拳如雨下打得他血流满脸。打架毕竟是年轻力壮占便宜,再打几下,德叔已经眼肚翻白,双唇间吐出“呼……呼……呼”的羸弱喘息。潮州仔有点慌了,他无意闹出人命,双拳顿止在半空,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是好,仙蒂旁观得心惊胆裂,高声喊唤花王二援救德叔,却发现花王二早已被鬼手添的板凳击败,晕倒躺在店里墙角。

陆世文站在仙蒂旁边,眼见德叔脸色发紫,马上扑前,弯腰用双手猛压他胸口,再俯身捏住他鼻孔,用嘴巴对他施行人工呼吸。他吸气,吐气,再吸气,再吐气。反复吸吐十多回,德叔的喉咙响起几声咕噜,又干咳出一口浓痰,胸口恢复了顺畅的起伏。陆世文明白,德叔活过来了,刚才被痰哽住喉管,千钧一发,而自己在马尼拉大学的体育课上学习过急救,当时觉得无聊,没想过回到家乡能够派上用场。

陆世文松一口气,站起身走到仙蒂身旁,脸上挂着像孩子向长辈邀功的得意表情。鬼手添此时已经冲到店外,眼里两道寒光直直射向陆世文。就是你!你是我在龙头路上的绊脚石!今晚,有你冇我,有我冇你,你自找死路!

鬼手添一步一步朝他们走去,仙蒂吓得躲在陆世文背后,陆世文逞强,用身体护着仙蒂,自己双腿其实已经吓得颤抖,随时瘫软跪下。鬼手添踏前一步,他们后退一步;鬼手添再往前一步,他们再后退一步;巷道窄,退后不了几步,背后抵住石屋围墙,是绝路。

陆世文突然想:“如果真的跪下求他,他会不会放过我和神仙阿姨?大家无冤无仇,我父亲陆北风又曾经是他的大佬,这分面子他总得给吧?好,跪!跪了再说!”

想通了,屈膝便是非常容易的事情,陆世文毫不犹豫地卜声跪下,仰脸望向鬼手添,见到他额角挂血,左脸抽搐得像一团拧皱的报纸。陆世文这一跪令鬼手添感到愕然,旋即爆出狰狞的笑声,转脸对站在店门内的潮州仔喊道:“呢个衰仔丢尽陆家的面子,唔系男人,唔死冇捻用!”

陆世文回身抬头望向仙蒂,仙蒂低头看他,眼里满是怜惜。这样的眼神像两把利刀割向他的心,令世文更感委屈,整颗心似被割得四分五裂、支离破碎,但当割到一无所剩,反而激起一股突如其来的勇气。世文忽然瞥见墙边地上有几个用报纸包裹的“荷叶饭”,再旁边,有几支水喉铁管,他快速挪动身子,伸手握起其中一支,闭起双眼,猛喊一声往前冲去,把尖锐的管端直刺仍在嘲笑他的鬼手添。鬼手添此时仍在跟潮州仔相视而笑,冷不防有此偷袭,铁管不偏不倚地插进他的喉头,鲜血像喷泉般溅向四周,沿着铁管的窄道汩汩流到世文手上。陆世文吓得后退,把仙蒂碰跌倒地,他也像婴孩般瘫靠在仙蒂胸前,浓烈的血腥从双手涌进鼻腔,然后,哗啦啦几声,他把今夜在英京酒家沐龙宴上吃进胃里的鲍参翅肚吐个一干二净,脑子亦变得空荡荡。刹那间,陆世文想起以前在马尼拉经常用刀劈开椰壳,滋滋地喝光了汁,再挖啃椰肉,最后把壳扔到路旁。崩裂的椰壳静静躺着,菁华去尽,什么都不是了,正如此刻的他。

醒过来的人都活下来,活不下来的人都醒不了。这是废话。但废话不同于假话,假话通常悦耳动听,废话却是平平凡凡的真实,而在真实背后,另有唯有当事人明白的惴惴暗影。活下来的人往往在另一个意义上死去,但是如果运气够好,又会以另外一种方式活过来,周而复始,远在你控制之外。

陆世文最懂。

陆世文被送去警署,潮州仔也是。花王二被送去医院,德叔也是。鬼手添去的是殓房,只有他。并非居民报的警,九龙寨城的人不会报警,江湖事,江湖了,江湖以外便无世界。只是刚好有两个警察到寨城找德叔商量过两天的扫场安排,从艳舞场走到香肉店,刚好碰见最后一幕。所有暴力电影都由警察在最后一幕现身收科,然而收科并不等于结束,其后的故事多着呢,只不过有些为人所知,有些却永远石沉大海。

先说陆世文。在寨城杀人不算小事,但在寨城里,再大的事情也可以化为小事,九新堂安排了一个未满十六岁的小兄弟替陆世文顶罪,小兄弟被控谋杀,陆世文只是参与打斗。岂料到了法庭,小兄弟望见前来听审的祖母泪眼汪汪,忽然后悔得当场翻供,高喊:“冤枉!我只是替死鬼!是大佬强迫我顶罪!”

审讯过程被刊登于《华侨日报》和South China Morning Post[《南华早报》,香港销量最大的英文报纸之一。],洋法官碍于面子,没法不下令重新调查并重审案件。德叔和花王二胁迫潮州仔做伪证,表示当时另有一个道友在场,是德叔的朋友,拔刀相助,意外捅死了鬼手添,真凶早已逃之夭夭。陆世文为此只被控参与打斗,罪名成立,判监一年;潮州仔伤人罪成,判监两年;花王二和德叔是打斗的受害者,在医院躺了几天便放回家;细强因为找人顶罪,干犯“妨碍司法公正”,判监三年。

一年匆匆过去,陆世文活下来了,踏出牢房,却似进入了另一个轮回。尝过牢狱之苦,身家已不清白,一辈子扛着“监趸”名分,他终于想通了,天主既然不给他庇荫,他能够依靠的只是自己,以及在监狱里面派人保护他、在监狱门外派人迎接他的花王二。陆世文出狱时,花王二已是新兴社龙头,数度到马尼拉探望病中的陆北风,商量后,决定把堂口的花档和其他合法生意交由世文打理,没有堂口的岗位名分,但仍被堂口兄弟视为自己人。一九六九年初的香港是另一个香港,陆世文亦是另一个陆世文。

哨牙炳去了哪里?有没有活下来?谁都不知道,除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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