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我们的约定

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哨牙炳那夜瞥见阿群的背影,她沿楼梯从三楼跑到二楼,从二楼跑到一楼,从一楼跑到地面门外,他来不及知会仙蒂,先追上去再说,从三楼追到二楼,从二楼追到一楼,当追到地面的时候,心急,失足翻了个大筋斗,砰一声跌坐到地上。重新站起,右脚踝疼痛得几乎走不动,但是走不动也得走,勉强一拐一跛地追往前头,顺着庄士敦道朝海边走去,穿越漆黑一片的萧顿球场,忍住脚痛,终于来到湾仔码头。港岛傍晚下过雨,一路上再次飘起雨粉,哨牙炳脱下西装外套,搭在头上遮挡。

“阿群!阿群!”哨牙炳一路喊着,但是越喊得急,阿群的脚步越走得匆忙,身影最后消失在码头旁的几根石柱之间,消散如雾。码头打烊了,墨绿铁门用铁链牢牢锁上,门前悬吊着两盏汽油灯,风吹来,灯摇影晃,仿佛配合着海面的波浪节奏摆动。哨牙炳跛着脚步走过去,没见到半个人影,无奈弯腰在石柱间喘气,感觉到——也许只是希望——阿群仍在附近,他必须尽快找到她,弄清楚她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世文会知道的,也有理由知道,但并非现在。这一切只能由他亲口告诉他,到了适当的时候,然而到底何时才是适当,哨牙炳其实亦无头绪。今晚所有事情发生得太急太多,此刻他的脑袋一片糊涂,只想找到阿群,别让她搞乱局面,其他再从长计议。他明白阿冰必然心焦如焚,那更要尽快解决问题,回到英京酒家才慢慢对她解释。

喘定呼吸后,哨牙炳沿码头岸边走向右面的石滩,仅仅依凭直觉,事实上除了直觉,这时候他无所依靠。幸好直觉并未辜负他。走了数十步,远远听见石滩传来一道低微的饮泣声,阿群,果然在!她抱膝坐在石上,捻样石就在不远处,哨牙炳望一下那块石,竟似见到老朋友,心情顿然稳了三分。他踮起脚尖爬过岸堤,走向阿群,雨停了,石面仍然潮湿,他足底一滑,幸好双掌撑住石头才不至于跌倒。

好不容易踮着脚步走近阿群身边,她其实已经听见他的步声,但木然不动,饮泣的声音变为凄凉悲哭。哨牙炳俯身用西装替阿群抹拭湿透的头发和肩膀,像替一个洗完澡的孩子弄干身体,然后,跟她肩并肩坐在石面,沉默地望向维多利亚港上的无数的船灯。半晌,阿群一扭身,把头埋在他的肩上,泣不成声地说:“没人理我,从来都没人理我!我是垃圾,我是尿壶,你们用完便扔,扔了也不说半声多谢!”阿群姓丁,父亲早逝,母亲带她到中环半山富户当妹仔,不久,母亲投海自尽,阿群被卖到塘西做歌女,长大后再到酒吧揾食,又辗转到了澳门。有人对她说过,她母亲其实是被老板在床上虐待致死,死后才把尸体扔进大海。过了许多年,打听到老板葬在香港仔,她特地到他墓前“报答”——蹲在墓头脱下裤子,拉了一坨臭屎。

这夜来到了海边,阿群感怀身世,悲从中来,泪如缺堤。哨牙炳为了哄住她,温言细语地说:“别太难过,其他人不理你,炳哥理你。我们混江湖的,何尝不是被人视为用完便踢开的尿壶?最重要是自己争气。争了气,才有机会出气。”

阿群听后,却毫不领情,啐道:“你理我?我连做你其中一个登台的老相好也不配呢!你理我个屁!我是连尿壶都瞧不起的尿壶!”

哨牙炳急忙解释道:“唔好意思!唔好意思!只不过太久未见了,炳哥猜想你已经名花有主,担心请你登台,会破坏你的名节呀。”

“我这种人还稀罕名节?还有资格稀罕名节?炳哥太看得起我了!”阿群骂道,然而话音里隐含笑意,又伸出手指戳一下他的额头,显然开始心软。

于是哨牙炳打蛇随棍上,用更柔和的声调,继续哄道:“其实,越是珍贵的东西,越要珍藏起来,自己回味享用,没必要拿出来示众嘛。”

阿群不作声,只嗔了一声:“唓!”

哨牙炳用手肘轻碰她的肩膀,然后伸开胳膊,把她揽进怀里,在她耳边说:“过几天,我请你到中环吃西餐,只有你和我,你最大,你是唯一的女人,算是炳哥对你赔罪,好不好?”

阿群把脸贴在哨牙炳胸前,半晌方道:“其实你这样说说,我听了已经足够,做不做,无所谓。”她明白男人肯骗女人,已经是对女人的好意,远胜于连欺骗也懒得费精神。

哨牙炳轻轻抚弄她的头发,慢慢打开话匣子,问及她的昔时旧事,也谈了自己这些年来的起跌风浪,高明雷,力克,陆北风,新兴社,马尼拉,终于把话题拉到陆南才上面。他小心翼翼地问:“以前那个什么什么安娜,有说过南爷的事情吗?”

阿群立即惊觉有诈,抬头瞪他一眼,反问道:“他们能有什么事不可告人?还不是做过一阵子露水夫妻!有乜大不了?”她竟然倒过来试探哨牙炳,道:“你和仙蒂这么紧张,肯定心里有鬼!那个小伙子长得这么似南爷,你说说看,他会不会是南爷留下的种?我觉得是!”

哨牙炳连忙抬高嗓门道:“不会!别胡说!别对世文乱讲!”他愣住,发现自己露了底牌。这么一提世文的名字,岂不等于间接承认了答案?

见哨牙炳神色惶恐,阿群更加相信自己抓住了把柄,里面绝对大有文章,刹那间,她把脑海里所知道的蛛丝马迹统统串连在一起,仿佛想通了所有事情。于是干脆把话说穿,直接道:“安娜和南爷相好的那年,正是她怀上孩子的那年,后来她到香港找风哥,回来澳门已经没带着孩子,好多年后又说要找风哥,之后便断了音讯。其实我怀疑很久了,你说里面没有古惑,我才不相信,唔好当我系三岁细路!姓陆的两兄弟本来就古古怪怪,安娜有一次喝醉了,说过几句,南爷好似跟一个鬼佬警察非常亲近,我问她什么叫作‘亲近’,她只说‘比兄弟更亲的那种亲’,我当时不以为意,现在回想起来,嗯,有问题!有问题!但我还真想不透,如果南爷钟意俾鬼佬搞屎忽,有乜理由又会跟安娜要好。呵,说不定他比你更咸湿,乜都食得落。”毕竟出身风尘,阿群口没遮拦,毫无半分界限顾忌。

听见“搞屎忽”三个字,哨牙炳暴怒,跳起身,叱道:“贱!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我贱?不干净?如果我唔贱,以前能够让你在床上爽得叫来喊去吗?要我不干净的时候就求我不干净,想我干净的时候就骂我不干净,老娘确实是任由炳哥摆布的尿壶啊!嫌女人脏,就唔好搞女人,去搞男人。可是,嘿嘿,男人更脏,但这也好,脏上加脏,脏过屎坑!”阿群不吃眼前亏,连番回骂,哨牙炳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过岸边有微弱的灯光,他背光站着,阿群看见的只是一道黯黑的单薄的身影,以及听见因盛怒而发出的啧啧喘息。

阿群骂得兴起,收不住了,继续说:“姓陆的两兄弟,耀武扬威,但其实一个短命、一个走路,有乜了不起?做男人,有乜咁威?我们女人再贱,亦是自食其力,不偷不抢,比你们打打杀杀干净得多!你就更加冇出息!除了识得坐在柜台后面打算盘计数,识得揽住女人喊苦喊忽,识得跟在姓陆的屎忽鬼背后做跑腿,你仲识做乜?香港一乱,你就马上走人,宁可跑去黑鬼的地方自生自灭,无胆匪类,有乜资格做大佬?”

哨牙炳气得双腿颤抖,几乎在石上站不稳脚。两年前被刀疤德斫杀的时候,他被骂过无胆匪类;卅八年前他母亲离家出走,叫他舅舅传话,也曾骂他没出息。阿群的嘲讽把这两幕景象推回他的眼前。这个女人!这个贱女人竟敢瞧不起我,她凭什么!哨牙炳气得松开手掌,西装外套掉落石面,他明白,只要双手轻轻往前一推,便可令这个贱女人葬身大海。

他的手掌微微动了几下。他告诉自己,留不住了,这个贱女人。她把我再骂得狗血淋头也无所谓,我吞得下这口气,但是她显然知道得太多,南爷和张迪臣,风哥和安娜,万一也让世文知道,他母亲的下场,他父亲的秘密,怎么办?怎么承受?我怎么对得起南爷、对得起风哥?哨牙炳突然感到全身冰冷,垂着手,犹豫着是否应该往前推去。是的,万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可以让死去的南爷和活着的风哥承受万一。

然而眼前的女人是曾经给过他慰藉的女人。而且,是个女人。哨牙炳深深佩服陆北风对安娜下得了手,也许这便是混江湖和跑江湖的差别了。自己只是“混”,随着波浪漂到哪里便混到哪里,依凭的是风向运气。“跑”却是杀出一条活路、生路,要用力气去劈石开山,依靠的是胆色勇气。他,终究不是陆北风。

站在阿群面前,哨牙炳呆若木鸡,他费力控制自己的手掌,别动,千万别动。或许看在阿群眼里可笑,但他顾不了面子,右手几根手指头忽然上拨下撩,想象有个算盘压在手掌底下,“隔位六二五,两价三七五,转身变作五,五四倍作八,见九无除作九八,无除退一下还九”,心里反复默念着算诀。唯有如此他才能镇住不断抖动的神经,不让自己做出回不了头的事情。每念一轮算诀,神经便松弛一分,再念,再松,这是他的“定心大法”,算盘是他的老朋友,从小到老从来没有让他失望。

念了三四回,可以了,他觉得已有足够的冷静,事缓则圆,世上没有事情不能够从长计议,还是回去找仙蒂商量一下吧,也可听听阿冰的意见,这几天暂时把陆世文看顾妥当,别让他有机会接触这个疯女人,然后,再找阿群坐下来,有事好谈。如果她为的是钱,大可用银纸解决;如果她为的是面子,他愿意给她斟茶道歉。只要她答应守住秘密,他都答应。不都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吗?好,老子就退,反正没有人看见此情此景,也没人听见他刚才被出言羞辱,退又何妨?哨牙炳暗叹:“我的确是无出息、无胆匪类!”阿群骂得半点不假。

想通了这一点,哨牙炳长长地吁一口气,弯腰捡起石上的西装,耸一下肩,不发一言地,转身走向岸边石堤。然而这么突然地离去,倒令阿群错愕得更是生气,女人吵架最痛恨对方不回嘴,像对着空气击出一个巴掌,无声无息得令人觉得自己愚蠢可笑。于是阿群不甘善罢,一个箭步踏前抓住他的西装袖子,喊道:“你以为可以一走了之?今晚不把话讲清楚,老娘不会罢休!屎忽鬼!陆南才!你!通通系屎忽鬼!屎忽鬼!”

一连串的“屎忽鬼”像掷到哨牙炳心里的鞭仗。轰!轰!轰!彻底炸乱了哨牙炳的脑袋,他停步转身,把拎在手里的外衣像石头般扔向阿群,阿群扭身闪躲之际,他已冲过去用右手五根指头紧紧捏住她的喉颈,她失声喊叫,却仅能发出“呜……呜”悲鸣,双手不断挣扎捶打哨牙炳的臂膀。哨牙炳骂道:“贱人,敬酒不吃吃罚酒!说呀!还敢不敢说?你再说半句,唔打死你,老子唔姓赵!”

阿群双目满布惊惶血丝,瞪着,拼命摇头,脸色涨红发紫。

哨牙炳慢慢松手,退后半步,叹气道:“唉,点解?点解我们要咁样?我们本来可以唔驶咁样。”

阿群弯着身子痛苦地咳嗽,眼泪流到颊上,鼻涕流到唇间,口水滴到鞋面。哨牙炳缓步走回码头岸边,却又转过身来,趋前伸手执捡滩石上的西装外套。阿群没望他半眼,只盯着自己的脚,一边抚顺自己的心口气息,一边像自言自语地说:“屎忽鬼……只识欺负女人……”

她说得轻声,但在哨牙炳耳里却有千斤沉重,像从背后刮来一股强大的风,把他不由自主地推向阿群。他彻底失控地再度冲前,高高举起巴掌再狠狠掴下。拍!拍!拍!拍!阿群口鼻都是血。然而四记耳光亦像火炉旁的风般煽起了阿群的满腔怒火,她抬膝撞向哨牙炳下阴,他痛得直不起腰,她双手住扯哨牙炳的头发,龇牙咧齿地骂:“老娘想讲乜就讲乜,要你管!屎忽鬼!屎忽鬼!听清楚了!屎——忽——鬼!”

哨牙炳一咬牙,扑前把头壳顶向阿群,抓住她的腰,用力一推,阿群来不及挣扎,腰背一仰,整个人朝后倒去,像从崖上松脱的树枝。然而脚下已是石滩边缘,阿群背后只有海,没有石,她惨叫一声,失重往海里掉去,但是在跌落之际,双手拉住哨牙炳两只肘臂。哨牙炳大惊失色,不知道是否幻觉,他看见阿群的嘴角微微抽搐,并非恐惧,而是笑,是报复式的、同归于尽的满足的笑容。好一个贱婆娘!

阿群死命抓紧哨牙炳不放,像崩堤般噗噗两声掉进海里,几个大浪扑来吞噬了他们,海浪的澎湃涨退似是怪兽的牙齿啃咬和肠胃蠕动,转眼间,他们消失在大海的肚里,无肉,无骨,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在海里的哨牙炳往下沉,往下沉,再往下沉。他不谙水性,惧水,他无比惊恐,觉得身体无比沉重,可是又前所未有地轻盈。身体不再受他支配,浪潮推他向右,他便往右;向左,他便向左。腥涩的海水涌灌进哨牙炳的口鼻,他无法呼吸,但是仍有无数念头像波浪般在另一个海里——他的脑海——重重叠叠地冒起。

混江湖这么久了,死在海里,是名副其实的死在“江湖”,算是对得起自己了。他同时自觉对得起南爷,阿群骂你是屎忽鬼啊,怎么可以放过她?不可以!她活不下来了,南爷放心,所有秘密都会被守住。至于阿冰,廿七年前曾经跳进澳门的海里救过他,但这一回,在哪里?不是说好鸳鸯同命吗?怎么此刻没有在我身边?哨牙炳想起晚宴上连拿了三铺的“鸳鸯六七四”,果然注定今夜倒大霉。

哨牙炳继续往海底深处沉去,一个急浪把他冲往岸边,他的后脑勺轰隆地撞到岸滩石上,多么清脆的声响,像算盘框里的木珠碰撞。停了,一切停顿,所有该停和不该停的都停了,他手脚横展,瘫软漂浮在海浪里,天地不闻。

然而在失去知觉前的刹那,他仍然坚信坏的事情不一定全是坏的结局。阿冰伤心是难免的了,淹在海里的他能够想象阿冰和纯芳的心痛。但哨牙炳此刻唯有告诉自己:我们之间有过约定,我要比阿冰先死,她会替我风光大葬。阿冰啊,我守住了约定,没有食言,相信你亦会信守承诺。但是,终有遗憾:阿冰,唔好意思,我竟然死在另一个女人的身边,尽管这里只是海,不是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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