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战争,又名大型犯蠢现场

愚蠢的人类  作者:汤姆·菲利普斯

人类非常热衷于战争。在很多方面,战争是我们的“强项”。关于有组织的群体暴力,最古老的考古学证据可以追溯到大约14000年前尼罗河流域的杰贝尔·萨哈巴地区,尽管老实说,我们或许很久以前就会打群架了。与此同时,正如前面提到的,来自墨西哥瓦哈卡的证据表明,基本上刚一开始形成村落,一个村庄就会试图袭击另一个,由此矛盾和冲突就会迅速升级。

据估计,90%至95%的已知社会都发生过相当频繁的战争,只有少数社会幸免,这些社会往往相对隔绝,保持着游牧、觅食或狩猎采集的生活方式。

不过,历史上有一个显著的例外,那就是5000年前印度河流域存在的哈拉帕文明,它横跨现今阿富汗、巴基斯坦和印度的部分地区。哈拉帕文明与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文明差不多同时崛起,是个拥有数百万人口的先进社会。它的主要城市体现了复杂的城市规划,拥有管道系统、厕所和公共浴室等令人引以为豪的设施;由此发源的文化孕育了创新的技术和艺术,并被广泛传播。而且,它似乎基本上没有经历过战争。完全没有。一个世纪以来,考古学家一直在发掘哈拉帕的城市遗址,但他们几乎没有发现任何证据表明定居点遭到过袭击或毁坏;遗存的艺术品中没有对战事的描述,也没有任何遗迹暗示那里存在过军队或大量军事武器,只有一些显著的防御工事。(有趣的是,与同一时期其他可比较的文明不同,他们在那里也没发现多少纪念伟大领袖的遗迹)

这偶尔会让人以为哈拉帕人是某种理想化的原始嬉皮士;想法不错,但这有可能更像是一厢情愿,而不是真实情形。他们确实像一个邻里和睦的社会,但他们也有不容易遭受入侵者攻击的地理优势,这无疑会使他们更容易免于战争。当然也有可能只是我们尚未发现战争的证据;即便如此,这也不会是第一次,因为以前发现的文明中就有先例:我们的第一印象是这个文明爱好和平,不料后来的发现却彻底摧毁了这样的名声。哈拉帕的书写系统尚未被破译,因此或许有一天当我们完成破译时,却发现有句话的意思是:“哈哈哈,我们把打仗用的东西全都藏起来,让那些考古学家彻底发懵。”

尽管如此,目前看来同时期的其他文明真的很喜欢大打出手、到处征服,而哈拉帕文明拥有长达700年的鼎盛时期,并且其间没有遭受任何严重的外来冲突。然后,由于尚不确定的原因,哈拉帕文明就像是……淡出了历史。人们开始迁出城市返回乡下。在公元前2200年左右,气候变化导致其他几个早期文明衰落,可能也使得印度河流域变得越来越干旱和贫瘠;人口过剩和过度耕种可能导致了粮食短缺;跟所有密集的城市人群一样,他们也更容易受到传染病的侵袭。不管什么原因,到了距今3500年前,这些城市几乎彻底被废弃,人类历史上这个没有战争的小光点转瞬即逝。与此同时,世界的其他文明继续发展,继续在战争中厮杀。

(一个令人不安的可能性是,哈拉帕人的致命错误正是没有发起战争,而文明其实就需要通过战争来维持。就把这点作为你今天的心灵鸡汤吧。)

此时此刻,我们有幸活在一个相对和平的历史时期,尽管如此,你可能已经注意到,我们其实一点儿都不缺战争。最近几十年里,世界各地每年因战争造成的死亡人数一直呈下降趋势,因此一些作者认为,这表明我们事实上进入了和平、理性和国际友谊的新时代。然而说实话,这可能有点儿言之过早,毕竟这个下降斜坡的起点是二战隆起的最高峰。人类可能只是想歇口气,以利再战。

在一本探讨失败的书里,我希望不用我说大家就能明白,就某些人而言,所有战争在某种程度上都是极大的失败。但是除了战争本身非常糟糕之外,随之而来的混乱、狭隘以及男子气概之类的废话,实际上也会强化人类在很多其他方面惨烈失败的天赋才能。战争是集体血冲顶门;换句话说,战争就是搞砸一切的枢纽。

这一点在赫赫有名的加的斯湾之战中最为明显—事实上,称之为“加的斯狂饮”可能更准确。1625年,英国人决心把西班牙人彻底干翻。国王詹姆斯六世及一世(以统一英国、下令编译钦定版《圣经》和迫害女巫而著名)刚刚去世,巨婴儿子查理一世继位。但查理展现出的那点儿城府和判断力,终究害得他掉了脑袋。因为西班牙不肯把本国公主嫁给他,所以他一直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于是,他和几个好哥们儿决定用老办法,像海盗一样发起袭击,把西班牙佬从美洲运回的所有金银劫掠一空。

那一年11月,英国与荷兰联合远征军集合了100艘舰船和15000人的军队,开进西班牙西南部的加的斯湾。他们在那里大肆抢掠,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当然了,那里就他们一支军队,因为极其缺乏组织,他们在路上耽搁得太久,等他们赶到那里时,从美洲返回的西班牙舰队及其运送的财宝早就过去了。但是不管怎么说,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

不幸的是,甚至在到达加的斯之前,他们就发现带的食物和水显然不够。所以当这些入侵者登陆时,远征军司令爱德华·塞西尔爵士决定让饥饿的部队优先寻找食物—不管当时在进行什么战斗。很自然地,他的部队立刻继承了英国人在海外的优良传统:他们直扑加的斯各个存酒的地方,然后喝得烂醉如泥。

当塞西尔意识到整个军队都喝醉了时,他做出了合情合理的决定:彻底放弃报仇计划,命令所有士兵撤回船上,羞愧地溜回英国。大多数人最终回到了家中,但有大约1000名士兵醉得太厉害,没能撤回船上。这些落下的士兵在加的斯到处闲逛,最后西班牙的军队来了,把他们全都抓起来处决了。

英格兰入侵加的斯的行动就这样失败了。

英国人的这一壮举经常出现在“史上最伟大的军事失利”排行榜上—但是说实话,如果把1000多个士兵被敌人处决这个小细节忽略掉,整个行动听起来还真的相当伟大。到了地方,吃不大饱,个个喝得酩酊大醉,一路上还丢了几个同伴:这是典型的假期场景。要是我们不发动战争,只是时不时派一大群人去喝光对方的酒,在他们的城镇里无所事事地闲逛,这个世界很可能就快乐多了。写完这句我才突然想到,欧盟本质上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你会十分惊讶地发现,酒精在很多最愚蠢的时刻起到了主导作用,让战场充满了喜感,比如在1788年,卡兰塞贝什(现今罗马尼亚境内)就发生了一场这样的“伪战斗”。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尽管敌人根本就没出现,奥地利军队还是想办法让自己在战斗中遭受了惨重损失。事实上,直到过了一会儿,当他们的敌人(奥斯曼帝国的军队)倒霉地撞上战斗的余波时,人家才知道这场战斗已经发生。

到底发生了什么?呃,有点儿说不清楚。比较明确的是,当时奥地利军队正在撤退,夜里穿过卡兰塞贝什镇,并且一直警惕着追击的土耳其人。从这里开始,故事就有了不同版本。其中一个版本说,有支当地部队是从瓦拉几亚的罗马尼亚地区过来的,他们开始散播谣言,说土耳其人已经追上来,目的是制造混乱,然后趁机洗劫辎重队。另一个版本说,一队骑兵军官碰到一个瓦拉几亚农民,他赶的马车上装满了白兰地,于是军官说他们一整天跑路这么辛苦,理应喝点儿酒休息一下。过了一会儿,一群步兵出现,语气很冲地质问骑兵,是不是应该分出一些白兰地给步兵兄弟喝,然后……大家就吵了起来。

在每个版本的故事里,都是一支部队言之凿凿地指责另一支部队是罪魁祸首。不管起因是什么,大多数的消息来源似乎都一致认为,在有人朝天开了一枪之后,局面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紧接着,有人开始高喊:“土耳其人,土耳其人!”骑兵很可能已经喝醉,听到枪声和喊叫之后以为情况紧急,所以很自然地,他们也开始骑着马到处跑,边跑边叫喊:“土耳其人,土耳其人!”到这时,每个人都吓尿了,都在拼命逃离想象出来的土耳其军队。由于处在黑暗和混乱当中,再加上很可能还喝醉了,有两支部队在相遇后都误以为对方是可怕的敌军,于是就开始疯狂对射。

等大家终于明白其实根本没有土耳其人攻击他们时,相当多的奥地利士兵已经跑没影儿了,辎重车和大炮翻倒在地,大量物资已经丢失或损毁。当土耳其军队第二天终于出现时,他们发现了很多死亡的奥地利士兵以及散乱的营地。

不同消息来源估计的伤亡数字相差非常大。一个来源只是简单地说“很多人”伤亡;另一个来源说有1200人受伤;而在后来的一封信件中,奥地利的领导者约瑟夫二世轻描淡写地说,他们“不仅损失了所有锅碗瓢盆和帐篷,还有三门火炮”。关于这场“战斗”,有些故事中提到的死亡人数高达10000人,但这几乎可以肯定是一些家伙为了耸人听闻而捏造的。总之,那里出事儿了,有些人可能死了,也可能没死,总之大家都认为整件事极其愚蠢。

我认为这就是所谓的“战争迷雾”。

另一个成功打败自己的生动实例,来自美国内战期间的彼得斯堡围城战,当时北方军以极富创造性的方式把战术胜利变成了丢脸的挫败。他们已经把南方军困在要塞里,然后花了一个月时间准备发起致命一击:他们在南方军要塞的正下方挖了条150多米长的地道,并且填入多得吓人的炸药,引爆之后就可以把城墙炸出巨大的缺口。

1864年7月30日凌晨,当他们把城墙炸开时,爆炸的规模似乎让每个人都大吃一惊。数百名南方军士兵被炸死,形成的巨大弹坑长50多米,深达9米。在目瞪口呆、头晕目眩地盯着这个大坑看了约10分钟后,北方军发起了进攻—然而不幸的是,攻进去的士兵,并不是之前针对这个破城冲锋计划训练了好几天的那批,因为受过训练的士兵都是黑人,但在行动开始前的最后一刻,北方军的指挥官命令部下把他们全都换成了白人士兵。为什么要换呢?因为他担心用黑人士兵冲锋有损颜面。于是,那些白人士兵冲向了南方军的阵地—直接冲进了大弹坑。

有可能他们以为弹坑能提供很好的掩护,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当南方军士兵从爆炸中醒过神来后,他们重新组织起来,然后就发现他们围在一个大坑的四周,坑里挤满了爬不出来的敌人。北方军一直在增援,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援军也决定跟着之前的战友冲进弹坑。后来,南方军的指挥官把这场屠杀形容为轻松得像在“射火鸡”。

在军事战术方面,我们可以从中吸取的关键教训是:千万别冲进大坑里。

对任何崭露头角的军事家而言,另一个至关重要的教训是:战时通信生死攸关。这正是太平洋的关岛在1898年美西战争期间学到的教训:当时在西班牙的殖民统治者,完全忘了告诉他们战争已经爆发。

由于这一疏忽,当一支规模很小的美国舰队向估计毫无防备的关岛驶来,对着古老的圣克鲁斯要塞轰了13炮时,关岛的达官显贵居然坐着船驶向美军的战舰,感谢美国人如此盛大的礼炮致意,并且道歉说他们得过一会儿才能还礼,因为他们得先把大炮从岛的另一端运过来。

尴尬了好一会儿,美国人解释说他们开炮不是致以问候,而是想开战,因为美国和西班牙之间爆发了战争。发现自己在转瞬之间成了战俘,这让岛上的权贵有点儿恼火。他们解释说,在过去两个多月里,他们没有收到来自西班牙的任何消息,对美西两国开战这事儿一无所知。他们找了个地方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而当地一个商人却留下来继续跟美国人闲聊,因为他跟舰长居然是老朋友。

几天后关岛正式投降,打那儿以后就成了美国领土。

作为一个物种,我们似乎很难做到“不重蹈覆辙”。但是,也没有多少实例能比这一个更刺眼:在1941年,希特勒几乎原样儿复制了拿破仑在129年前犯下的致命错误,并且同样因此葬送了先前颇为成功地征服整个欧洲的计划。这个错误当然就是入侵俄罗斯。

在历史上,只有蒙古人真正成功地大规模入侵了俄罗斯—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入侵了基辅罗斯,因为那时俄罗斯还不存在—这点使得蒙古人显得相当独特(我们将在后面几章谈论这一点)。波兰人曾短暂地管理过俄罗斯,甚至有那么几年还控制了莫斯科,但最终还是被赶了出去;瑞典也试过一次,但战败的后果极其惨烈,直接导致瑞典帝国的终结。基本上,我们从中得到的教训就是:别去入侵俄罗斯,千万别这么干。

在这两位领导者中,拿破仑推行这一入侵计划的理由略好于希特勒。首先来说,他可没有自己的失败作为前车之鉴。其次,他也有充分理由自信可以取得胜利,毕竟他的大军所向披靡,连胜纪录堪比哈林环球旅行者。另外,他还对沙皇亚历山大有些不满,因为他觉得俄罗斯在暗中破坏他对英国的经济封锁,而英国恰恰是他征服整个欧洲的另一个主要障碍。当然,在贸易禁运问题上存在争执,算不上两个大国兵戎相见的充分理由。如果说拿破仑犯了一个关键性错误,那就在于他几乎从始至终都是通过“发动战争”来达到目的。外交和谈判真不是他的强项。

尽管打算侵略某国的决定实际上是预先做出的,但拿破仑肯定觉得打俄国比打英国更安全,因为打俄国至少是陆路进攻。他知道俄国的气候实际上只留给他三个月的入侵时间,所以他想出了一个战略:直扑莫斯科,迫使俄国人与他决战,而由于他的军队比俄国贵族差遣的雇佣军更英勇善战,所以他将赢得胜利。

不幸的是,这个计划也只是听起来很美,要想实现,必须指望对手完全按照你的预想行动。然而事实上呢,俄国人几乎是任由他们长驱直入。俄军不停撤退,尽最大可能避免正面交锋,同时实行焦土政策,让敌军无法取得补给,然后就等着冬天到来替他们收拾敌军。当拿破仑意识到俄军的玩法时,想在严寒袭来之前撤离已经太迟,极度疲惫的法军被迫踏上了饥寒交迫的漫漫死亡之旅。以前其他欧洲国家只能看到法国的强大,现在他们突然看到了虚弱,而这正是拿破仑走向灭亡的开始。

在1941年,希特勒身处同样的处境:他也发现作为岛屿的英国很难入侵,因此他决定选择另一个目标,抓住短短的夏季入侵苏联。没错儿,当时他的确跟苏联人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但是话说回来,他是纳粹而他们是共产党,所以他仇恨他们有什么不对?

实际上希特勒研究过拿破仑的战略,但他以为自己的计划更聪明,可以避免同样的错误。他没有集中全部兵力直扑莫斯科,而是兵分三路进攻列宁格勒(今天的圣彼得堡)、基辅以及莫斯科。与拿破仑不同,他不会冬天将至就撤退,他要坚持战斗。这两个选择都是灾难性的。他没有注意到,尽管他的战术可能跟拿破仑的不同,但基本的作战计划没区别:都要果断快速地发动攻击,都想轻松赢下大战役,都假定这一切会让对手迅速崩溃。这两个计划的漏洞也没啥区别:都指望对手会照着你写的剧本演,都没想过万一对手强行加戏怎么办,都没有备用计划,都彻底忽视了俄罗斯的冬天是怎样的存在。

德国最高统帅部本来有很多人可以向希特勒指出这些缺点,然而一旦给他捕捉到一丝丝的异议或怀疑,他就会彻底瞒着他们,或者用赤裸裸的谎话敷衍。这是个以狂妄、一厢情愿和自欺欺人为基础的决策过程。

这个战略的漏洞与拿破仑的战略相同,其结果也大致相同,只是这一次更为致命。德军攻占了大片领土,赢下了一些战役,但是苏联人并没有按剧本的要求崩溃。他们利用坚壁清野的策略让德军陷入困境,而等到冬天来临时,德军就悲剧地发现原来自己缺衣少食,坦克也没有防冻剂。希特勒的命令是顶着严寒继续作战,而不是撤退,但这并没有带来任何进一步的成功,只是让更多的己方士兵丢了性命。就这样,又一支在欧洲大陆很多地区所向披靡的军队,因为自找麻烦入侵俄罗斯而遭到惨败,实力大大削弱,战争的趋势也随之逆转。

似乎是嫌盟友还不够愚蠢,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日本也正忙着对珍珠港发起处心积虑的完美偷袭,毫无必要地将一个一直想置身事外的超级大国拖入战争。如果没有这两个糟糕至极的选择,轴心国或许就赢了。这证明,有时人类糟得让人想哭的决策能力,反倒可以产生长远来看最为有利的结果(当然前提是你并非希特勒的狂热崇拜者)。

随着美军和日军在太平洋上展开激战,我们就有机会证明战争迷雾既可以是真正字面意义上的迷雾,也可以是比喻的说法。当年基斯卡岛上就发生了这种情况。这个小岛是阿拉斯加极为偏远的一部分,位于北太平洋,差不多就在日本到阿拉斯加的中途,虽然贫瘠却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在1942年,二战的高潮时期,它成了美国被日本夺取的两个岛屿之一。这让美国人又惊又怒,因为自1812年他们打败英国人以来,这还是第一次领土被别人侵占,尽管这块领土非常狭小而且偏远。

1943年夏天,美国和加拿大联军共34000人准备夺回基斯卡岛。此前,他们刚刚经历了激烈残酷的血战,从誓死不投降的日军手中收复阿图岛,现在伤还没好,余悸未消。作战行动指挥官确信,重夺基斯卡岛的战役也将是一场恶战。当联军在8月15日登陆时,他们发现基斯卡岛笼罩在冰冷的浓雾之中。在严寒肆虐、风雨交加、能见度为零的恶劣天气下,他们摸索着一步步地穿过到处是石头的山地,小心避开地雷和陷阱,而看不见的敌人不断发射炮火,爆炸的光芒照亮了他们周围的浓雾。在24小时里,他们一直躲避着狙击手的射击,痛苦地沿着山坡向岛中心缓慢攀登,一路上不断听到低沉的爆炸声和断断续续的交火声,还有各种含糊不清的叫喊,有的是在传达命令,有的则在误报日军就在附近。

一直到第二天,他们清点了伤亡人数,发现只有28人死亡,50人受伤,这时他们才意识到真相:岛上根本没有日军。

实际上,日军早在大约三周前就已经弃岛逃跑。之前那些交火,其实是美加两军在互相射击。

这或许可以作为一个虽不幸但情有可原的错误,只是有一点除外:实际上,在开始登陆的两三周之前,联军的空中侦查小组就告诉作战指挥官,他们已经看不到岛上有任何日军活动的迹象,因此认为日军可能已经撤离。但是,经历阿图岛战役之后,这些指挥官已经坚信日军决不会撤退,因此没有理会侦查报告。这是一例失控的证实偏见。他们如此肯定,甚至拒绝了再执行几次空中侦查以便确认的提议。在这里,我们可能应该吸取的教训是:别假设。

到了1945年4月,距离战争结束仅剩两周,在远离苏格兰东北海岸的水域,首次执行任务的德国潜艇U-1206已巡逻了九天。这是当时最先进的潜艇,航速快,造型优美,采用了很多高科技技术,而且至关重要的是,它有一个奇特的新型厕所,能将排泄物射出到海水中,而不是储存在粪便箱内。

这个厕所唯一的缺点是用起来极其复杂,完成如厕需要的步骤如此之多,以至于在4月14日,从马桶上起身的艇长不得不给工程师打电话,因为他整不明白怎样冲厕所—当你想要保持权威的姿态时,你肯定不希望发生这种事。不幸的是,那个工程师在冲厕所方面懂的也不比艇长多。在试图操作一系列装置时,他不知怎么转动了一个错误的阀门,导致舱内迅速灌入大量海水和人类排泄物。

“让我们在马桶上安个阀门吧,虽然它看起来像极了冲水装置,但实际上它的作用是让海水灌进我们霸气的纳粹潜艇。”—我不知道这是谁做的决定,不过照我推测,他们应该跟那个给“死星”[“死星”是电影《星球大战》中的一个战斗空间站,具备一门足以摧毁整个行星的超级激光炮。但这一空间站有一个细小的排气口暴露在外,敌军发现后对准排气口发起进攻,引发连锁反应,最终摧毁了整个空间站。]设计排气口的家伙师出同门。

舱内被臭烘烘的粪便及海水淹没就已经够糟糕了,但当污水渗漏到下层正对厕所的潜艇电池中时,情况就变得更加危急。这导致电池开始喷出大量致命的氯气,因此艇长施利特无可奈何,只能下令潜艇紧急上浮。他们刚一浮出水面,就立即遭到英国皇家空军的攻击。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弃艇逃命,并且凿沉了潜艇。倒霉的U-1206就这样成了二战期间唯一一艘被考虑不周的马桶“击沉”的舰艇。

此处我们应该吸取的宝贵教训是:在心理压力很大的环境下,用户界面的设计至关重要。另外,不同的关键设施必须物理隔离。但是说老实话,我之所以要讲这个故事,完全是因为它真的好笑。

谋而后动,显然对军事胜利至关重要。但是有的时候,计划过于诡诈和迂回反倒不利。如果你跟水平远远高于你的人下过棋,那你可能就很熟悉这个过程:你花了很多时间,试图引诱对手走进一个非常高明的陷阱,结果却发现对手料到了你的每一步,而你实际上已经打败了自己。这基本上就是法国将军亨利·纳瓦尔在越南的遭遇,只不过他指挥的是士兵而不是棋子。像前辈拿破仑一样,他也整出了一个完美的计划,但完美的前提也是对手要完全如他所愿地行动。

那是1953年,越盟领导的部队在武装反抗法属印度支那的殖民统治,而且战果卓著。法国将军纳瓦尔的目标是把越盟的军队打得满地找牙,从而让对手在即将到来的和平谈判中没有筹码。所以他决定给他们设一个极其高明的陷阱。他在一个很偏远的地方建了个新的法军基地,威胁越盟的补给线,试图诱使他们出来正面对决。基地建在奠边府,周围环绕着密林覆盖的群山,这就给了越南人隐蔽和居高临下的优势。另外,法国援军离这个基地还很远。因此对越盟来说,这个目标实在太有诱惑力了。但是,假如他们真的禁不住诱惑来攻打基地,那么法军在技术上的显著优势将轻而易举地击败他们:法军拥有绝对的空中优势,可以空投补给;他们还拥有火力优势,而越盟无法穿过丛林把重炮运过来。绝对完美!纳瓦尔下令建好了基地,然后坐等越盟上钩。

等啊等,这一等就等了好几个月,啥都没发生。根本没人攻击。越盟的人在搞什么?

原来,他们一直在穿过丛林搬运重炮。越盟的部队与当地老百姓齐心合力,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先把重武器拆解,然后穿过密林,翻山越岭,一块块地运到奠边府,然后再重新组装起来。搞定之后,他们就只需要等雨季到来,一旦法军被困在泥泞中,飞机也看不清空投补给的位置,他们就发动攻击。纳瓦尔的部队一直在期盼端着过时步枪的农民发起自杀式的徒步冲锋,结果却等来了原本不该存在的先进火炮的持续轰炸。

法军在被围困两个月后终于被攻陷。这次战败不但非常惨重,而且极为尴尬,以至于法国的殖民政府垮台,越盟则为后来北越的独立奠定了坚实基础。之后的故事就是大家熟知的了:越南分裂为两个国家,仍然留在南越的越盟余部变成越共,并迅速掀起反对南部政府的暴动。由于冷战反共的破事儿,美国决定插手支持其在南部的盟友,然而结果证明,面对基本上相同的敌人,山姆大叔的表现也没比法国人强多少。随之发生的越战持续了近20年,导致150万到300万人死亡。在某种程度上说,所有这些事都是因为亨利·纳瓦尔想出了那个非常高明的诱敌之计。

但是在军事失利的编年史中,还有一条战线是企图让冷战升温,它给我们提供了最难以磨灭的战例:一个小群体的认知偏见致使一个超级大国被不起眼的小国所羞辱。

“猪”湾入侵

美国曾试图经猪湾入侵古巴,该行动的彻底失败不仅仅是群体迷思的典型实例—实际上,它恰恰就是“群体迷思”一词的出处。这个词最早由心理学家欧文·贾尼斯提出,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基于他对肯尼迪政府怎么把事情弄得如此糟糕所做的研究。

长期以来,为了颠覆自家门口这个小小岛国的政府,美国已经遭受一长串令人捧腹的失败,猪湾行动几乎肯定是其中最丢脸的一次,尽管公平地说,它可能不是最奇葩的一次。要说最奇葩的,恐怕当属这一次:中情局企图利用设了机关的贝壳来刺杀潜水的菲德尔·卡斯特罗,为此收购了大量贝类。

接着说猪湾行动。计划大致上是这样的:美国将训练一批反卡斯特罗的古巴流亡者,由他们发起入侵,美国则提供空中支援。一旦看到他们一开始就轻易打败了散漫的古巴军队,古巴民众就会把他们当作解放者来欢迎,并且起来反抗。很简单,毕竟中情局已经在危地马拉搞过一次了。

当约翰·F.肯尼迪击败理查德·尼克松成为总统时,事情就开始出岔子了。该计划的制定是基于这样一个假设:作为前副总统和该计划的支持者,尼克松将成为椭圆办公室的新主人。

肯尼迪对这个计划显然就没那么热心,这也不无道理,因为他担心那会导致美苏开战,所以他坚持要对计划做些修改:美国对这项行动的支持必须完全保密(因此就没有空中支援了),登陆点必须改到荒无人烟的地方(一定程度上破坏了“引发广泛平民暴动”的要素)。

到这时,形势应该已经很清楚了,这次先前相当乐观的行动就该立刻取消,因为它已经没有丝毫意义。然而,每个人都在继续落实它,就好像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没有人提出问题,没有人质疑那些假定。历史学家阿瑟·施莱辛格曾任肯尼迪政府的顾问,他当时是反对这些计划的,但是后来他说,讨论该计划的会议在“假定一致同意的诡异气氛”中举行,尽管他认为这个计划很愚蠢,可到了会上他也不由自主地保持沉默。“我只是胆怯地问了几个问题,尽管我本应更勇敢一些。对此我只能这样解释:你有想要揭穿这些胡说八道的冲动,但就是会被讨论的气氛消解于无形。”凭良心说,我们都参加过这样的会议。

在1961年4月,当这次攻击行动真正开始时,基本上所有可能出错的地方都出错了。因为没有美国空军去除掉卡斯特罗的空军,所以这个任务就交给了古巴流亡者。他们要驾驶轰炸机从尼加拉瓜出发,伪装成古巴飞机去执行轰炸。另外,他们还让其中一架大张旗鼓地降落在迈阿密,然后飞行员向全世界宣布他是古巴军方的叛逃者,现在决定亲自去轰炸古巴的空军基地。等人们注意到他的飞机并不是当时古巴空军装备的机型时,这个狡猾的诡计立马就被揭穿了。

先头登陆部队本应在黑暗的掩护下秘密抵达,但很快就被当地的一些渔民发现。渔民可没有把他们当解放者欢迎,而是拉响警报,然后又拿步枪朝他们开火。“我们想,这是入侵啊!伙计们,小心点!他们试图入侵!”在这次入侵50周年之际,其中的一个渔民格雷戈里奥·莫雷拉向英国广播公司(BBC)回忆道。入侵者很快就发现,本应被他们用作立足点的这片海滩竟然很难脱身,而当大批古巴军队迅速赶到并朝他们猛烈射击时(事实证明,古巴的军队相当高效,一点儿都不散漫),想逃离就更难了。哎呀,怎么还有古巴空军的飞机也来凑热闹?看起来,那些难以让人相信的伪装轰炸机,也没能彻底摧毁古巴空军的战机。

到了这一步,被困在海滩的部队可能真的需要一些空中支援,然而由于“叛逃古巴飞行员”的骗局被公众识破,此时肯尼迪极其焦躁,断然拒绝了派美国空军去支援的请求。因此,他们被围困了好几天,即将弹尽粮绝,抵抗变得越来越绝望。

在入侵未遂3天之后,如果没有强大的军事介入,他们显然绝无脱身的可能,所以最终肯尼迪的态度来了个180度大转弯,批准空中支援。但是到了这时,那些古巴飞行员感觉被出卖了,因此拒绝驾机参战。于是美国只好抛弃所有“置身事外”的虚伪,征召亚拉巴马州国民警卫队的成员驾驶伪装的轰炸机前往,并由一队毫无伪装的美军战斗机提供支援。这可能会给海滩上的登陆部队一线生机,只可惜辉煌的无能再显神威,他们居然忘记了轰炸机所在的尼加拉瓜与战斗机所在的迈阿密有时差,因此这两个机群没能汇合,最后有多架轰炸机被古巴击落。

到整个事件结束时,美国成了全球的笑柄,菲德尔·卡斯特罗的政权变得更加稳固,入侵部队有1000多人被俘,几年之后,美国被迫支付5000多万美元的赎金才让他们获释。

从积极方面来说,肯尼迪从这些决策失误中吸取了教训,头脑也因此变得更冷静,并在次年的古巴导弹危机期间占了上风,从而有可能拯救了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值得庆幸的是,因为此事影响非常深远,所以美国再也没有让自身陷入类似的境地:领导者不会再被群体迷思所左右,在没有准确情报、清晰计划或者抽身策略的情况下,他们不会再盲目做出考虑不周的入侵决定。

哈哈,你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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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上最无谓的六场战争

水桶之战

1325年,在意大利的两个城邦摩德纳与博洛尼亚之间爆发了这场战争,起因是几个摩德纳士兵从博洛尼亚城内的水井旁偷走了一只水桶。据估计,约有2000人因此丧生。摩德纳打赢之后,立刻又偷了一只水桶。

英桑战争

历史上耗时最短的战争,不到三刻钟。在当时还是英属殖民地的桑给巴尔,一个不被英国人认可的苏丹宣布夺取王位,并在王宫周围设置路障。英军来了之后就开始射击,过了38分钟,那个苏丹逃走了,战争结束。

足球战争

在1969年,萨尔瓦多与洪都拉斯之间酝酿已久的紧张局势演变成了真正的战争,导火索主要是两国间一系列世界杯资格赛所引发的暴力冲突。(资格赛是萨尔瓦多赢了,战争则是两败俱伤)

詹金斯的耳朵战争

这场战争发生在英国和西班牙之间,持续了十多年,造成数万人丧生,起因是在1731年,一些西班牙的私掠船船员割掉了一位英国船长的耳朵。等到结束时,它已经扩大成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欧洲主要国家几乎均被卷入。

夜壶叛乱

罗贝尔·柯索斯是英格兰国王征服者威廉的长子,他的两个兄弟搞恶作剧,把一只装满了屎尿的夜壶扣到他头上。事后,父亲威廉并未对那两兄弟施以足够的惩罚,罗贝尔因此公开叛乱,反对父亲。

金凳子之战

大英帝国与西非的阿散蒂人之间的一场战争,起因是当时的英国总督对阿散蒂人给他准备的“普通椅子”极为不满,傲慢地宣称自己该坐“金凳子”,但对于阿散蒂人来说,那是谁都不能坐的神圣王座。英国人打赢了战争,但总督从未坐上那张金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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