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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河岸小店  作者:西加奈子

放学和真里亚一起回家时,有一群男孩子跟在我们后面。

从我们在鞋柜前换鞋的时候开始,那三个男孩就鬼鬼祟祟地朝我们看。是隔壁班的学生。

“瞧,那几个人在看我们呢。真讨厌。”

真里亚嘴上这么说,但能感觉到她似乎乐在其中。

真里亚的马尾辫上扎着一朵粉红色的头花,连衣裙也搭配成一套,是粉红色圆点图案的。花边袜子之下的皮鞋绑带闪闪发光。我穿着T恤衫、米色短裙、白袜子和黑跑鞋。恐怕谁都不会相信我和真里亚是好朋友吧。

“他们是二班的二宫、樱井和松本啦。”

真里亚翻着眼珠盯着男孩们,悄悄跟我咬耳朵。真里亚的头发味道真好闻,甜甜的。

听说真里亚的大家族从过去就是掌管这一带的渔船主。她名字念作玛利亚(MARIA),却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汉字写作“真里亚”。至于为什么会取这么一个名字,去她家看一眼立刻就能明白。

真里亚的家就在能够望见渔港的一片小高地上,是一栋突兀的洋馆。从回港的渔船上也能一眼望见这屋子,对被大堆竹荚鱼和鲽鱼所包围的渔夫们来说,雪白墙壁的豪宅散发出一种足够扭曲视觉的震慑力。

“一靠近渔港看到那城堡,就觉得我捞的哪里是竹荚鱼啊,还以为是澳龙或者贻贝呢。”

善治先生就这么对肉子说过。

善治先生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渔夫,他的船叫“大和丸”。他总是一本正经地说笑话,有时根本分辨不出他说的究竟是不是笑话。

“澳龙!”

肉子爆发出一阵难以置信的大笑,笑得弯了腰,瘫倒在地板上。善治先生又得意地接着说:“我干脆也戴个水手帽好了。”

可这回只换来肉子“呵呵”一笑,反应相当冷淡。似乎只是“澳龙”这个词的发音戳中了她的笑点。当天晚上,肉子就笑嘻嘻地在冰箱的白板上写了“欧龙”两个字。

不过几天之后——

“小喜久,欧龙是什么东西来着!买得到吗?”肉子一脸认真地问我。

“不是欧龙啦,是澳龙,澳洲龙虾。”我回答道。

她果然只是呵呵一笑,反应冷淡。

我从来没吃过澳洲龙虾。而且不只是澳洲龙虾,“肉汁T骨牛排”也好,“香草法奇软糖”也好,“北欧大黄派”也好,我全都没吃过。

我特别喜欢外国书里那些见所未见的食物。我总是想象着它们的模样,陶醉其中。它们的模样、香味,我根本无从猜测,我只是喜欢这些食物名称的“念法”。这段陶醉的时间里,我可以把包裹住自己的老土的不倒翁、老土的恐龙脚印、老土的存钱罐,通通忘记。

真里亚肯定吃过澳洲龙虾吧。她说过每年暑假都会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海外旅行,据说去年去了意大利。真里亚这个名字是她妈妈为了让外国人也能记住而起的。她妈妈平时穿的不是毕加索画风的连衣裙,就是冰激凌图案的短裙,总是那么标新立异。看来人的品位也会遗传。

真里亚把去意大利旅行的照片带来学校向大家炫耀过一番。她的炫耀方式实在太拙劣了。她专挑出巨大无比的照片,忙不迭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原本对真里亚的照片兴奋不已的同学们霎时变得兴味索然。意大利好漂亮,真的好漂亮,可因为真里亚拙劣的自卖自夸,没人再感兴趣,实在可怜。

“你瞧,他们还在跟着。真讨厌。”

“还真是呢。难不成他们是喜欢真里亚吗?”

“哎?讨厌。讨厌死了。”

松本,大概是姓松本来着吧,就是那个戴着绿帽子的男生,前天在走廊上他突然问道:“我的鞋子,是什么颜色的?”我回答说:“黑的呀。”他说了句“我就知道!”,接着跑走了。

那个叫樱井的瘦长男孩,上个月好像还来过我家这边。是肉子告诉我的。肉子问他有何贵干,他说在这边发现稀罕的贝壳了。一般来说,贝壳是沙滩上到处都有的玩意儿啊。

那个叫二宫的男生,今天还是头次见到。在这每个年级只有两个班的学校里,至今还有我不认识的人,实在不可思议。

“你们别再跟过来了。”真里亚轻飘飘的连衣裙随风摆动。

“啊?哪有跟着你啊!”

“我们上山还有别的事呢!”

松本和樱井似乎都生气了。二宫什么都没说。他是个眼神相当阴暗的孩子。

结果和那三个人一直同路到了踮脚桥那边。踮脚桥其实叫琴井桥。它架在环绕城镇的小河之上,是座红色的桥。不过它早已锈迹斑斑,显得破旧不堪。每次过桥的时候都嘎吱作响,必须小心翼翼踮着脚走过去,所以大家都叫它“踮脚桥”。

小河里游着一些小鱼。我刚在这里落脚时,老佐就告诉我那些鱼在淡水和海水里都能存活,所以千万不能抓来吃。

能同时在淡水和海水里存活的鱼为什么就不能吃呢?虽然我完全不理解,但老佐的话有着莫名的说服力。总觉得连小镇都没出过的老佐,对我所未见的世界无所不知。是因为他有雪白又气派的胡须吗?还是因为他脸上深深的皱纹呢?

走过踮脚桥,就来到一座平坦的山头。有一条只够一辆车通行的石子路不断延伸向前,那是真里亚家私用的小路。我则是向右转弯,沿着山脚走,往渔港那边去。我家就在渔港旁。所以从我家的位置能看见真里亚家,从真里亚家也能看见我家。

“小喜久的家真是又小又可爱呢。”

我们一向是过了踮脚桥就道别。

“再见啦,真里亚。”

话音刚落,真里亚就叫住了我。

“小喜久,我们再聊一会儿嘛。”

我们的脚步一停下,男生们也一个急刹车。他们中有的在剥桥头那棵大榆树的树皮,有的用脚翻起地上的泥土。

真里亚朝那边瞥了几眼,摆出嘴形不出声地说了句“真讨厌”。我想早点回家,就对她撒了谎。

“我还得回家给鱼河岸帮忙呢。”

真里亚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是吗?小喜久真了不起呢。”

“才没有啦。”

“不,很了不起哦。我一直都觉得你很厉害。”

“谢谢。”

我摆摆手跑开了,只听男生中有个人“啊”地惊呼。我拼命奔跑,甩开他们。书包发出咔嗒咔嗒的夸张声响。那是个跟踮脚桥一样破烂的红色书包。

“你们几个,都说了别跟过来!”真里亚再次高喊道。

她的喊声在山间回响,经久不息。

过了踮脚桥沿着山脚走一小会儿,就有一间神社。那是一间特别特别古旧的神社,名叫水川神社。鸟居已经腐朽不堪,那段延伸到神社里面的矮石阶,已经是难以形容的坑坑洼洼。神社仿佛一直在向别人强调:“我可是大有来头哦。”可大家都把它叫作“色色神社”。因为初中和高中的情侣们晚上都会来这儿做“色色的事情”。

“来给你讲讲我的历史吧。”色色神社开口了。

色色神社是个话痨,一旦被它逮住,非讲到天荒地老。正当我想无视它,径直走开的时候,“吱!”的一声,尖锐的蝉鸣传入耳中。我停下脚步抬头看,树梢的绿意又变浓了一些。刚来到平缓的小路转角,就已经能闻到大海的气味。

夏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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