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子要我穿上雨披出门，我坚定地拒绝了。与其让我穿肉子递过来的武藏坊弁庆图案雨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更何况，午饭后收拾一番再出门的时候，雨已经小了些。

我撑着一把蓝色的伞，而肉子说还是空出双手来更舒坦，就穿上了弁庆雨衣。

所有人都认识肉子。毕竟她是“那个渔港的肉子”。不过我姑且还是祈祷了一下，希望别遇到学校的同学。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只壁虎，开口说：

“不会遇到学校的孩子的。应该碰不上的。”

“小喜久，你刚才说什么了？”

“没什么。”

去隔壁镇要坐巴士。

因为这一带的人大多自家有车，所以巴士的班次很少，一个小时只有两班。车这么少，肉子也没有时刻表。结果今天依旧在车站干等了大概二十分钟。

巴士站就在色色神社前面。“水川神社前”这个站牌不知被谁恶作剧，写上了“色色”两个字。即便如此，色色神社还是无比严肃。

“呵呵呵，又是历史历史的。”

“小喜久，你说什么了吗？”

“没什么。”

巴士上除了我们之外，还坐着一个男人，他戴着个塑料帽子。然后车子驶过了两个站，都没人上车。

在靠近第三站“野田公团”的时候，能看到有个男孩子在候车。他撑着和我差不多的蓝色雨伞。直到他朝着到站的巴士抬头露出正脸来，我才不出声地惊叫：“啊！”

是二宫。

二宫看到坐在车尾的肉子和我，也毫无反应，依旧一脸阴沉，坐在了最前面的位置。

尽管我对二宫毫无感觉，他这种毫无反应的表现还是让我很受伤。我似乎总在人群中找寻二宫的身影，然后真的找到他，又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惊讶，感到不好意思。

二宫把额头贴在车窗玻璃上，望着窗外。我转向肉子。肉子不知为何露出一丝浅笑，她也一样望着窗外。

二宫的脸映在巴士的巨大后视镜中。这样我既能观察到肉眼所见的二宫，也能通过镜子仔细看到他映出来的模样。

就在快要驶过第二个车站的时候，他终于有了新动作。

二宫咕吱一下把嘴噘起来，就像章鱼嘴一样，亲在车窗玻璃上。果然出现了。一种诡异的兴奋感，让我背后稍稍起了鸡皮疙瘩。一个侦探跟踪目标很久，终于目击到决定性瞬间时，心情大概就是这样的吧。我仿佛按下看不见的快门，手指猛地发力。

二宫噘起章鱼嘴之后，如同洪水决堤一样，接二连三地做出怪异的表情。他用嘴摆出O字形之后翻白眼，接着又像舞狮一样凶狠地露出牙齿。而到了最后，他用自己的双手拼命拉扯双颊，弄出一张比目鱼似的脸来。

二宫是真的没注意到我也在车上吗？还是说他已经注意到了，才故意做鬼脸来捉弄我吗？

又过了一会儿，我们到了该下车的“水族馆前”巴士站。二宫究竟要去哪儿呢？从二宫身旁走过去的时候，我偷偷地瞥了他一眼，只见二宫翻着白眼，肆意地拉扯着自己的嘴唇。车窗玻璃上沾满了二宫的口水。

还好没有其他学生在。女生要是看到二宫这副模样，绝对会说“恶心死了”吧。就连我都觉得挺恶心的。不过二宫的“鬼脸”背后，肯定藏着非同寻常的秘密。这不是单纯的“恶心”能形容的，有一种在绝境中挣扎的感觉。

巴士开走之后，我瞧了一眼站牌表，上面写着下一站是“长寿中心”。

“雨停啦！”

刚才的疾风骤雨好像梦一般，头顶已经是一片晴空。

“肉子，你不热吗？”

我想让肉子以最快速度脱掉那件武藏坊弁庆的雨衣。

“写作‘日’变‘青’色，读作‘晴’天啊！”

我挥动雨伞，雨滴闪闪发光。我明明知道水族馆无聊极了，也知道环子其实很凶暴，可还是兴奋个不停，这样的自己真是无可救药，简直就像低年级的学生。虽然二宫已经不在旁边了，但假如是二宫之外的同学看到我在暴风雨之后和肉子一起去水族馆，我大概会找个地缝钻进去吧。

“肉子。”

“怎么啦？”

“长寿中心是什么地方？”

“大概是什么中心吧？”

“哦，当我没问好啦。”

水族馆所在的渔港，比“鱼河岸”旁边的渔港要气派得多。

这里有体育馆一样大的水产加工厂，还有带着特产商品街的购物中心。这里随处可见在我们的镇上难得一见的观光客。观光客一眼就能被分辨出来。他们都兴致勃勃地盯着水缸和冷藏箱看个不停，不时啧啧称赞：“到底还是这儿便宜啊。”我觉得他们说这些话，就是为了确信自己没白来这镇上旅行。正是因为他们还有家可回，才有心情羡慕这样的小镇，这份恬静，才会向往这种靠海吃饭的生活。

老佐说就算仰仗观光客，这里也没了过去的繁荣。过去这里能捕上大量的多线鱼，听说有靠多线鱼发财的人，还用多线鱼搭出了一幢豪宅。真里亚家似乎也是这么发迹的。一想到那白墙的豪宅原来是用鱼建造出来的，就觉得有些好笑。

水族馆的门票是小孩一百日元，大人三百日元。上面只写了“儿童”和“成人”，并没有规定具体的年龄。肉子名正言顺地付了四百日元。卖票的大叔瞟了我一眼，嘻嘻笑了。

“真可爱啊。”

我有些吃惊。感觉自己很久没有被当成小孩子对待了。倒不如说，我已经好久没遇到过像这样会当面夸孩子“可爱”的男人了。无论是老佐、善治先生还是金子先生，都决不会这么说话。

我发现，就连学校的老师也为如何对待我们女生而感到头疼。

我们当然不算是大人，可也早就不是那种可以随口评价“真可爱”的小孩。已经有女生会抱怨老师在体育课上扶着学生身子做前滚翻的行为很猥琐。就算是我，看到班上女生穿体操服的样子，看到从短裤中露出的白皙大腿，也会感到害羞。二宫的口水没被其他女生看到真是太好了。

“谢啦。”

如果是平时，我会用正经的敬语。可今天的我却故意用小孩的口气回敬大叔。

“今天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被你们包场了。”

“太棒了！”

肉子丝毫不掩盖自己的孩子气，露出比我更加天真的欢喜神情。不知是因为下雨还是出汗，她的刘海都贴在脑门上，显得寒碜极了。

“啊！是骨碌骨碌呀！”

刚进去就有个沙丁鱼的水缸。水缸是圆柱形的，一群沙丁鱼像龙卷风似的，骨碌骨碌地回旋。肉子把这个水缸称作“骨碌骨碌”。我觉得这是水族馆里最有看头的东西了。也就是说，后面一直都会很无聊。

沙丁鱼反射着水族馆的青蓝光芒，星星点点地闪烁。偶尔会有那么一条远离鱼群、受了伤的沙丁鱼，拖着濒死的身躯，在水缸中徘徊。这个水缸里绝对会存在这样的一条鱼。当其他鱼成群结队、一丝不苟地游动时，这么一条鱼就显得格外刺眼。我的眼神总是不由得跟着那条沙丁鱼。

“好厉害呀！那个词是怎么说的来着？菊……巨……”

“飓风？”

“对啦就是那个！”

“虽然只是绕着一个地方不停转，但对沙丁鱼来说，一定觉得游了很长的距离吧？”

“你这话好像吸尘器的广告！就是影响力不会变的那个！”

“是吸力啦。”

“笨蛋沙丁鱼！”

我过去在电视上看过一个解释人类在野外为何会遇难的实验。

一个蒙着眼的人在足球场上走路。实验要求他向右转然后径直往球门那边走过去，可那个人不知为何，在球场的正中央画出一个圆，绕着转起圈来。据说人类一旦迷路，就有在同一片地方打转的习性。

这让我毛骨悚然。

电视上的主持人说：所以要是遇难了，不要乱动留在原地是最好的。我想象了一下永远绕圈徘徊的自己，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那时肉子不在家，我就一个人看电视。如此说来，好像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变得不怎么爱看电视了。取而代之的是，整个家里的东西都开始找我聊天了。

“眼睛不要跟着转！”

沙丁鱼在日语里写作“鰯”，弱小的鱼。多亏肉子不认识这个汉字，太好了。濒死的沙丁鱼时不时向上浮动几下，接着垂下头，逐渐被吸到了水缸下方。

“啊！”

肉子手指所指的方向，已经能看到她了。

是环子。

她酷似一个巡逻中的保安，正在馆内散漫地踱步。远远地就能感觉到她心情不悦。这水族馆本来就够让人腻歪的了，没想到刚进门就遇到环子，那后面还有什么可期待的啊？

“今天要把你们杀光！”环子依旧凶残地鸣叫着。

“企太，企太！”

肉子以巨大的身姿甩着一身肥肉奔向环子。这样跑动的肉子才更像只企鹅呢。想必环子也很久没见过人对她做出这种反应了吧。她只是用眼角瞥了肉子一眼，又喊道：

“今天要把你们杀光！”

肉子毫不在意地靠近她，摸了摸环子的脑袋。

“真可爱啊！！”

环子的心情肯定和我一样。被当成值得宠溺的可爱小动物，让她显得手足无措，只有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着。

“可爱死啦！”

肉子像对待人类一样，大大咧咧地闯进了环子的内心。她根本不在乎到底该不该抚摸环子，或者说游客到底能不能触摸馆内的企鹅。她只是单纯地喊着“真可爱”，随心所欲地抚摸着企鹅的脑袋，洋溢着慈爱的微笑。

环子用短小的手啪嗒啪嗒地拍打起肚皮。这动作倒是很有企鹅的风格。算是对肉子态度的回应吗？

非常奇妙的是，我十分理解环子现在的心情。我想起自己刚才装嫩的那句“谢啦”。

“来呀！小喜久也来摸摸企太嘛！”

我战战兢兢地靠近环子，一边心说不好意思啦一边伸手摸摸她的头。环子的脑袋跟我想象中那光溜溜的印象完全不同，是毛糙糙的，很壮实，让我再次惊叹不愧是海中的生物。

“……”

环子张开嘴巴，像是要说些什么。可她什么都没说。

“真可爱呀！企太这家伙！你这个小坏蛋！”

肉子把环子当成了小孩子，把她按在自己的肚子上。环子把自己的喙靠在肉子的肚子上，一动也不动。

“环子，再见哦。”我鼓起勇气说道。

“环子？”肉子则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环子从肉子的手掌下盯着我看。虽然眼神看上去还是那么凶恶，但漆黑的瞳孔圆溜溜的，闪闪发光。

“肉子，这孩子的名字叫环子啦。不是企太。”

“原来是女孩子呀！好可爱啊！”

让人最惊讶的是，环子竟然跟在我和肉子身后走了过来。是因为肉子的肚子很舒服吗？还是因为觉得我们太过可疑，要盯着以防我们做出什么蠢事来吗？不过，她那踉踉跄跄的小碎步真的太有企鹅风格了，显得特别可爱。

“我究竟为什么会把她当成企太的呢！”

“既然肉子你都不明白，就没人会明白啦。”

“可恶的企太！”

回家的路上，我们又顺道去了吃过红豆蜜凉粉的那家咖啡馆。原来店名是“萨博乌尔”。不知是因为肉子，还是商店换了经营方针，咖啡的无限续杯被取消了，咖啡本身也没那么美味了。

可能是因为我和麻希小姐一起喝过了黑咖啡。

我也稍微成熟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