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阁大人临终之时

狱门岛  作者:横沟正史

“那先生您就住在千光寺里吧。寺里倒是清净,不过生活上应该不太方便。”

“也没有。我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了。而且现在不管去哪儿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哈哈哈哈,说得也是。我上次去了趟大阪,真过不了城里的日子啊。我算是想明白了,就是脑子犯糊涂,我也不会住到城里去的。”

“老板,您的老家在哪儿?听口音您不像这岛上土生土长的。”

“我吗?我是个流浪汉,全国各地都让我给逛遍了。其中待的时候最长的是横滨,所以啊,现在看到东部的人就觉得亲切。先生您就是那边的吧?”

“我和您一样,也是个流浪汉。最近刚从新几内亚岛回来。”

“那跟我的情况可不同啊。哈哈哈,不过那是因为战争,没有办法。您应该是东京那边的吧?”

“嗯。在被弄到部队之前,我住在东京。但回来一看,所有的家当早已被烧了个干干净净。所以啊,我打算暂时就这么着在各个海岛上走一走看一看。”

“这么说,您的遭遇还真不济。身体有哪儿不舒服吗?看上去可不大像啊。”

“我身体没问题,只是总感觉疲乏无力。”

“唉,那是肯定的了。经历了那么一场愚蠢的战争。您就在寺里吃好喝好安心休养吧。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反正有岛上最大的船东做靠山。啊,要把头发分开吗?”

“不用,这样就行。再把那边的剪得稍微短些就好了。”

“真是人各有所好啊。您这头发可是不得了,连梳子都梳不开,我还是头一回见,开眼界了。”

“哎呀,可别这么说。我把它们留成现在这样可是颇费了一番工夫。想当初一到部队就让人给剃了个大光头,伤心死我了。简直跟剪了毛的绵羊似的,一点形象都没有了。”

“哈哈哈哈。您把头发留得这么长,就不必担心着凉感冒了。”

清公是狱门岛上唯一一家理发店的老板,因为在横滨待过很长一段时间,似乎对自己的一口江户腔很是得意。但他的江户腔和金田一耕助的东京腔一样,听起来都怪怪的,掺杂了很多方言。盯着水银脱落得斑斑驳驳的镜子,耕助在心中暗暗盘算。自己今天来可是另有目的。逮着与这个清公交流的机会,应该多少能打听出一些岛上的情况。

耕助来到这座岛上已经十多天了,依然被当成稀奇古怪的外来客。因为有鬼头千万太的介绍信,他到哪儿都不会遭人怠慢。可这些都是表面上的,大家看上去亲切和蔼,实则全部身穿铠甲对他时时戒备。诚然,到这种岛上来的异乡人一开始谁也免不了有这种感受。但耕助隐约察觉,在他们的铠甲之下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对异乡人的警惕。

鬼头千万太去世的消息如电流一般迅速传播开来,整座狱门岛立即陷入恐慌。每个人脸上都带有莫名的不安和焦躁,仿佛经验丰富的渔夫从飘在水平线上的黑云中嗅到了暴风雨的气息。不可抗拒的命运的阴影令他们战栗不已。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局面?鬼头千万太的死怎么会带来如此大的震撼?还有,大家那些不安的眼神到底在关注什么?耕助试着把这些疑问与鬼头千万太临终前说的话联系起来思考。“代替我去狱门岛……去救我的妹妹们……妹妹们会被杀掉的……堂弟……我堂弟他……”

“鬼头家,还真是有钱啊。”理完发,又开始刮脸。老板往耕助脸上涂抹着肥皂沫。耕助忍着脸上不舒服的触感,皱了皱眉头,但仍然用轻快的语调说道。

“那是当然的了。谁让他们家是岛上最大的船东呢。啊,不对,不仅是这座岛,据说附近的岛上这么大的船东根本找不出第二家。”

“做船东,真的那么赚钱吗?”

“那可是赚大了。”

有关船东,根据理发店清公的介绍大致可以这样理解:

渔民分为三个等级。最下等的既没有渔船也没有渔网,一无所有,相当于农村里的佃农。不用说,这个等级的渔民最多。再好点的有渔船也有渔网,只是规模都很小。渔网至多是两三个人拖拽的拽网,渔船也比拖网渔船小很多。这些人基本上相当于农村里的自耕农。在这两者之上的,当然就是权势最大的船东了。他们相当于农村里的大地主,而影响力又远在地主之上。

“我以前也在农村住过,地主做的买卖简直是一本万利啊。对于当年的收成,各地有各地的分法,但通常情况下都是地主和佃农四六分。也就是说,地主一天到晚只管揣着手叼着烟斗,就会有十分之四的收成进自己的腰包。但佃农要是种第二茬,收成全归自己,这样多少也可以补贴家用。然而,船东和渔民的关系就不是这样了。”

船东拥有渔船、渔网,也拥有渔业权。与此相对应,他们什么都不做,就能将所有捕获物归为己有。而渔夫只能靠领日薪维持生计。

“原来如此。这样就跟城市里资本家和劳工的关系一样了。”

“是啊,就是那么回事。大丰收的时候船东家也会请客、发红包什么的。即便捕获量没那么大,船东当天也得发放已经说好的薪水。反正不管怎么说,捕获的鱼虾全部归船东。渔夫们就算去工作,要是没有船东的渔船和渔网,根本什么都干不了,所以他们理所当然在船东面前抬不起头来了。您问渔网吗?有很多种啊。像捕鲷用的围网、壶网、沙丁鱼网……说起沙丁鱼网,这一带捕的不是关东那种沙丁鱼,而是小沙丁鱼。总而言之,那些大规模的渔网,只有船东才有,用的话还必须配上两三艘八支橹的渔船。所以,没有大本钱可是不行啊。”

渔民们依然留存着“船板底下是地狱”的观念,信奉及时行乐主义。他们非常热衷于喝酒、赌博和购物,经常为此预支工钱。所以,相比农村里地主与佃农的关系,一般来说渔村里船东与渔夫之间的封建纽带更为强大。

“当然,作为船东,没点能耐可不行。毕竟他们面对的不是老实巴交的佃农,而是性格粗暴的渔民。虽然平日里得照应他们,但绝对不能纵容。一句话,船东必须要做到威慑四方。说到这一点,去年去世的鬼头家前任船东嘉右卫门老爷,那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听到话题终于扯到了鬼头家,金田一耕助多少有些紧张,但仍然保持着轻松的口气问:

“这位嘉右卫门老爷,就是千万太的父亲吧?”

“哪儿啊,是祖父。去年去世的时候已经七十八岁,但活着那会儿可精神了。他个头很小,胆子却很大,是位很好的老爷。岛上的人都称他为太阁大人。去世前明明没有什么预兆的,大概是受不了战败的打击,冷不丁地就去了。”

“这么说来,他是在战争结束后才去世的喽?那千万太的父母呢?”

耕助最好奇的是这个问题。上次去通知千万太的死讯时,出现在客厅里的只有月代、雪枝、花子三姐妹和那个叫早苗的姑娘。吃饭的时候,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丑陋老太婆也露了面。在那所偌大的宅子里竟然没看见半个男人,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况且千光寺的了然也曾对金田一耕助说过:“你要住在这里倒也无妨,只是这里全是女眷……”

听了这番话,耕助才跟着了然到寺里去住的。

“据说,千万太的母亲生下他之后不久就去世了。他父亲后来又娶了一位太太,很早以前也去世了。”

“啊,看来那三位小姐跟千万太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啦?”

“嗯,是啊。”

“那千万太的父亲……”

“是与三松老爷。他还活着,只是现在病了,从不到人前来。”

“病了?哪里不舒服?”

“哪里……这话可不能在外面声张,告诉您吧……他疯了。”

金田一耕助禁不住目瞪口呆。

“疯了……那他现在在哪里住院吗?”

“没有住院,他还住在那所宅子里呢。听说家里专门建了个禁闭室,把他关在里面。唉,都是很久的事了,差不多有十多年了吧。我都已经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听清公说到这儿,耕助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上次坐在鬼头家客厅里的时候,他曾经听到过一声异乎寻常的大吼,简直跟野兽咆哮似的,粗野又疯狂,吓了他一大跳。

“哦?那他会胡闹吗?”

“那倒不会。平时老实得很呢,但听说发起疯来也不好对付。不过还真是怪,您知道他们家有个叫早苗的姑娘吧,是那个疯子的侄女。只要早苗对他说上个一句两句,他就能立刻平静下来。与此相反,他那三个女儿一去,他却疯得更厉害,真是让人头疼。”

“这……还真奇怪。”

“也没什么奇怪的。倒是那三个姑娘啊……这儿挺怪的。她们简直是把自己的父亲当成动物园里的老虎、狮子,没事的时候老逗他玩,经常趁他睡觉的时候从格子门外面用尺子戳他、朝他扔纸团什么的,嘻嘻哈哈地看热闹。唉,这种事光是听了就不舒服。总感觉那三个姑娘不大正常。”

其实,金田一耕助也已经注意到那三个姑娘有些奇怪。听到兄长过世的消息,她们竟然还有心情在意自己的发型和腰带之类的琐事。而且,了然在谈正经事的时候,她们也低着头窃笑,互相拉扯袖子,用胳膊肘顶来顶去。正因为三个人都貌美如花,看起来更加不健康,给人一种病态的感觉,旁人看了也很不畅快。

这三个姑娘还真是奇怪,耕助暗自感叹道,同时禁不住联想起戈耳工蛇发女妖三姐妹。她们是出现在希腊神话里的妖怪,原本都是美丽的处女,但因和雅典娜比美,被变成了长着老鹰翅膀和黄铜利爪的妖怪,头发则成了一条条毒蛇。鬼头家的三姐妹身上,就能让人感觉到这种恐怖的妖气。

“对了,那位早苗姑娘是千万太的堂妹吗?”

“嗯,是的。她还有个哥哥叫阿一,因为战争被派到缅甸去了。不过听说平安无事,近期就能回来。”

“啊,这事我也听说了。据说是阿一的战友来通知的。说起来,他们兄妹俩没有父母吗?”

“早苗的父母啊……”听清公的口吻,他似乎对说这样的闲话感到难为情,“听说她的父母很早就不在了。早在十二三年前我来这里的时候,阿一和早苗就已经被本家收养了。有传言说他们的父亲死在海上。”

“哦,所以现在那个家里才会剩下发疯的老爷、三个女儿和早苗……还有,那位看起来五十几岁的婆婆是谁啊?”

“啊,您说的是阿胜吧。她是去年去世的前任船东的茶友,说得明白点就是小妾。虽然现在看上去不像样子,我刚来的时候她也就三十五六岁,那会儿可是个优雅脱俗的大美人哪。”

“原来如此。这么说现在住在那所宅子里的就是发疯的老爷、三个女儿、早苗,还有阿胜……那个阿胜负责照料大家的饮食起居吗?”

“阿胜哪里干得了照顾人的活儿啊。她除了脾气好之外,没别的本事,前任船东准是看中了这一点才讨她做妾的。要是太能干了,后面肯定会麻烦不断。嘉右卫门老爷精明着呢,不至于在这种事上犯糊涂。”

“哦。那他们家那么大一所宅子,到底谁来料理大小事务呢?”

“早苗啊。”

“早苗?可是,她不是才……”

“所以大家才很佩服她啊。真是了不起。别看她才二十二三岁,能干着呢!那些胡作非为的男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更何况,船务上的事还有看潮人竹藏帮扶着呢。”

“来岛上的时候,竹藏跟我坐的同一趟船。对了,看潮人是做什么的?”

清公解释道,看潮人负责查看潮水的涨落,相当于军队里的联队长。“渔船是否出海全凭看潮人一面红旗的指挥。要是这家伙旗挥不好,网根本撒不了。这是个难差事,本领都是秘密传授的。所以都说啊,船东收成的好坏完全取决于有没有一个得力的看潮人。因此,即便是船东,也要对看潮人另眼相待。竹藏可是附近一带首屈一指的看潮人,他父母那一代起就在本鬼头家任职了。光是因为这一项,不管分鬼头家多么不甘心,都无法与本鬼头家抗衡。”

“还有分鬼头家吗?”

“嗯,目前岛上有本鬼头家和分鬼头家两家船东。从前还有一家叫巴屋的,不过四五年前倒闭了。说起来,这本鬼头家和分鬼头家原本还是亲戚呢,但两家世代交恶。听说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嘉右卫门老爷才没能安心地瞑目。”

“还有这回事啊。”

“毕竟他最亲的儿子发了疯,两个宝贝孙子又都进了部队,生死未卜。因此大家都说太阁大人临终之时,心中的怨恨未了。”

“哈哈哈哈,您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呀。那么眼下分鬼头家的主人就是‘家康公’吧?”

“正是正是。而且这‘家康公’身边还有个‘淀君’呢,可是了不得。分鬼头家的老爷仪兵卫没什么大能耐,老婆志保却是个厉害角色。”

“啊,是那个志保啊。”

“您见过她?”

“嗯。我来岛上的第二天早上,她就去千光寺拜佛了。”

“那女人会来这一手。她怎么可能是真心去拜佛,肯定是从哪儿听说了千万太去世的消息,专门到您那里一探虚实的。”

“没错,她确实寻根究底地追问了千万太去世之前的情形。可他们毕竟是亲戚啊……而且,她长得还真漂亮。”

“所以说她是‘淀君’嘛。那个女人,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另外一家船东——巴屋家的女儿。传说她原本看中了千万太,一心要嫁给他为妻;还有说法是那女人看上的不是千万太,而是阿一。反正不管看中的是哪个,嘉右卫门老爷怎么可能允许孙子娶一个倒闭船东家的女儿进门呢?这女人一看没指望,立马就嫁到和本鬼头家对着干的分鬼头家去了。分鬼头家的老爷仪兵卫都已经六十多了,志保也就二十七八吧,总之不超过三十。当然是给人家做填房的。原先仪兵卫没有孩子,收了前妻的外甥当养子。然而,去年志保一生了孩子就把那个养子从家里赶了出去。唉,‘外表如菩萨,内心似夜叉’,说的就是这种女人哪。先生,您可别被这种蛇蝎女人的外表给迷惑了。”

“是,是,我一定会多加小心。请您动作再稍微轻一点好吗?您刮得这么用力,我有点疼得受不了……”

“哎?这样还很疼吗?”

“不疼了。麻烦您再给我涂点肥皂沫吧。对了,老板,鹈饲是谁?”

“鹈饲?”老板忽然停下手里的剃刀,俯视金田一耕助的脸,“先生,您还真是知道不少东西呢。”

“哪有啊。”

听他这么说,金田一耕助感到有些狼狈,但老板似乎并没有往深处想。

“那个姓鹈饲的男人啊,也是个浑蛋……啊,欢迎光临。”

听到老板的声调忽然一变,金田一耕助半睁开眼望去,格子门旁边似乎站着一个人。

“啊,这位马上就好了,也没有其他客人预约,您先进来抽根烟吧。”说完,老板又做作地说,“好久没见到您了呀,鹈饲先生。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看您脸色不大好。莫非是分鬼头家的老板娘太宠您了?哈哈哈哈。开开玩笑而已,您别当真……”

得知来人是鹈饲,金田一耕助惊得立刻坐起身,在镜中与那年轻男子对视了一眼。

简直是在泉镜花小说中才会出现的绝世美少年!耕助后来知道了他的名字——鹈饲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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