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近的足音

狱门岛  作者:横沟正史

沿着缓坡一步步向上走,呈现在眼前的海面也随之越来越宽广。进入十月以后,连金田一耕助都觉察出海水的颜色完全变了。今年没有来台风,降雨又少,海水因此显得分外澄澈。整个濑户内海仿佛融入了广重蓝一般,起起伏伏的波浪在一望无垠的海面上织出蛇纹似的线条。盐饱诸岛等岛屿散落其间,宛如颗颗棋子。

念书的时候,金田一耕助曾拜读森鸥外所译的《即兴诗人》,并为意大利美丽的海景深深陶醉。而如今他却忍不住感慨,纵然鸥外的文章字字珠玑,也难胜清晨日暮时分的濑户内海之美。只是,这里既没有安侬齐雅达那样的女子,也没有玛丽亚那样惹人怜爱的女乞丐,更没有安东尼奥那样的美少年……

这时,耕助忽然想起刚才见到的那个姓鹈饲的少年。在那斑斑驳驳的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张近乎鬼魅般妖冶美丽的面庞。

那个少年头发理得短短的,白净的额头如施了香粉一般,将他泛青朦胧的发际线衬托得益发动人。他那白皙的肌肤也宛如上等丝绢,散发着柔亮的光泽。漆黑的眸子幽邃清澈,深处似乎隐藏着无依无靠的哀怨。一看到镜中的金田一耕助,他立即转移了视线,眼睛里刹那间闪过一丝不安。那样的眼神,绝对能激起女人强烈的保护欲。

耕助不由得叹了口气,他一边在缓缓的长坡上慢慢地走着,一边反复思考回味刚才见到的少年。

少年身穿条纹花样的外褂与夹衣和服,腰上系着紫色扎染的宽幅兵儿带。那装扮俨然如歌舞伎一般,却又少了他们身上的轻佻。或许是因为对自己的容貌感到害羞吧,被金田一耕助既无恶意也非轻蔑的眼神定定注视,少年的脸顿时涨得通红,露出难堪之色。耕助想,既然那时他会产生那样的反应,可能长成演员的姿容也非他所愿吧。若果真如此……耕助回忆起刚才理发店老板最后说的话,再次放心地叹了口气。

来到岛上后,金田一耕助发现这里令自己惊讶不已的事比比皆是。首先,是早苗。耕助开始掰着指头数起来。其次,是戈耳工蛇发女妖三姐妹。他弯下第二根指头。再次,是到寺里来拜访过他的成熟美人志保。他弯下第三根指头。还有,就是今天的那位美少年——弯下四根指头的耕助很好奇,不知道等待他的第五件奇事又是怎样一桩。想到这里,千万太的临终遗言再次断断续续地在他耳边响起,他霎时感到背上生出阵阵寒意。

“代替我去狱门岛吧……去救我的妹妹们……妹妹们会被杀掉的……堂弟……我堂弟他……”

几乎令人窒息的复员船船舱内充斥着令人难以忍受的热气和臭味。骨瘦如柴的千万太脸上满是苦闷,在病中断断续续地道出那个惊人的临终遗愿……

金田一耕助仿佛要甩开噩梦般使劲抖了抖身体,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嘭嘭嘭嘭,一艘巡航船正逐渐驶进海湾。定睛一看,是上次乘坐过的白龙号。海湾深处陆续划过三四艘小船,紧贴着白龙号停了下来。巡航船与小船上的人似乎在高声对话,但从耕助这里听不到。不一会儿,人们从巡航船里抬出一件东西。在看清楚的瞬间,耕助不由得瞪大了双眼——是吊钟。

“啊,是吊钟运回来了。”

金田一耕助看向驳船靠岸的地方,来回搜寻了一番,却始终不见了然的身影。于是,他又一步步继续朝坡顶走去。如果直接回寺里,并不是走这条路,只要出了理发店后往左走就行。这会儿他向右走,是因为分鬼头家在那边。

本鬼头家和分鬼头家隔着山谷相向而立。如果把千光寺看成将棋里的王将,那么两个鬼头家刚好分别处在飞车的位置。两家前面各有一条路蜿蜒向下,最终在山谷最深处合二为一。从那里再走过一段弯弯曲曲的小道,就能看见通往千光寺的又高又陡的台阶。

志保会不会在外面呢?快走到分鬼头家宅院前时,金田一耕助故意放慢了脚步。但他的期望落空了。不过这样一来,他倒是可以仔细地查看宅子的构造。

分鬼头家也坐落在花岗岩悬崖上,加了护板的白色围墙、长屋门等全部与本鬼头家毫无二致,只是在规模上逊色不少。从檐角的气势来看,围墙内耸立的建筑远远没有本鬼头家的宏伟,仓库的数量也无法与本鬼头家匹敌。

金田一耕助从分鬼头家前面走过。路忽然向右拐去,再往前走,路又折向了左边。就在这个转弯处,有一块小小的平台,站在那里可以将附近的海面尽收眼底。岛上的居民称其为天狗鼻。耕助发现一位巡警正站在那里,用望远镜观察海面。

听到脚步声,巡警保持着拿望远镜的姿势,朝耕助转过头来。“嗨!”满脸胡子的巡警露出微笑,热情地打招呼。

狱门岛上只有一个派出所,巡警也仅一位。因为兼管陆上和水上两方面的治安工作,这位巡警还拥有一艘摩托艇。监视渔区、提醒鱼汛、审核渔民的捕鱼执照等等,岛上的巡警需要负责的水上工作比陆上的还多。巡警姓清水,四十五六岁,是个留着一脸邋遢胡子的老好人。他已经和金田一耕助处得很熟了。

“海上出什么事了吗?”

“啊,听说最近又出现海盗了,上面打电话来要我加强警戒呢。”清水笑起来,白牙在胡子里若隐若现。

“海盗?”金田一耕助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但随即也笑了。关于近期濑户内海有海盗出没的消息,他在久保银造那里逗留的时候也曾在报纸上读到过。“怎么感觉时代越来越倒退呢。”

“大概历史会循环吧,哈哈哈。据说这批海盗的规模还不小,一伙至少有十几个人,全都带着手枪,好像都是些复员军人……”

“啊……这话听起来可真刺耳,谁让您面前就站着个复员军人呢。”

“哎呀,您这话说的……怎么样,来一根?”清水一副不把海盗的事放在心上的样子,就地坐了下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卷烟,递给金田一耕助一根。

“不用,我也带了……呃,那恭敬不如从命。”

金田一耕助也挨着清水坐下,两人在天狗鼻上闲聊起来。

“您来散步吗?哦,对了,是刚理发回来吧?人多不多?不多的话待会儿我也去一趟……”

“您去吧。老板现在正给鹈饲理着呢。应该快好了。”

“鹈饲?”清水一脸惊讶地盯着金田一耕助,“您认识他?”

“不认识,刚刚头一回见。理发店的老板喊他鹈饲先生,我才知道了他的姓氏。”

清水一声不吭地吸着烟。忽然间变得愁眉苦脸,应该不是因为烟熏到了眼睛的缘故。

“哎,那个人长得真是美呀。世间少有……”

听金田一耕助这么说,清水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他真是这个岛上土生土长的吗?”

清水默默地吸完一根烟,用鞋尖小心翼翼地将烟头踩灭,然后才朝耕助转过脸来。

“金田一先生,我啊,现在有种奇妙的预感。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我总觉得要有大事降临了。马上会发生点什么,这座狱门岛上会发生非常可怕的事情——这种念头不由自主地就从我脑子里冒出来。就比如那个鹈饲吧。您刚才称他是个美少年,美倒是有目共睹,可叫少年就有点不合适了。按说他应该有二十三四了。另外,他也的确不是这个岛上土生土长的,听说老家在但马,父亲是位小学校长。不过这话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要说他一个但马人怎么跑到这么偏僻的岛上来,还不是因为战争嘛。战争把那家伙弄到这里来了。”

清水转头朝后,指着千光寺背后耸立的山说:“您爬过那座山吗?如果没有,不妨找时间爬上去瞧瞧。据说山顶上曾经建有海盗的城寨和瞭望台,到现在很多地方还残存着遗迹呢。历史还真是会循环,打仗的时候那儿又建起了瞭望台和碉堡——就是那些防空监视所和高射炮阵地。整座山给挖得到处是洞,还派来了很多士兵,鹈饲章三就是其中之一。”

听到这里,金田一耕助一下子提起了精神,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清水,显然是催他快点往下说。

清水见他这模样,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是的。别看他长成那样,也曾经当过兵呢。不光年纪小,还细胳膊细腿的,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哪儿上得了前线哪。即便穿上卡其色军装,看着还是挺可怜的……说起来,驻扎在监视所和高射炮阵地里的士兵经常下山到村子里征收各种东西。村里人觉得对方是当兵的,就尽量行方便。但他们有时也提些无理的要求——起初的要求还算合理,可到了战争末期就越来越不像话,哪里是征收,简直是下山来半抢半夺。我猜战局不利多少也助长了他们这种破罐子破摔的心理。村里人当然也不会给他们好脸色。毕竟是性格粗暴的渔民,免不了有人会动手跟他们真干。山上或许也听到了风声,后来就改变了策略。每次征收物资,必定派那个鹈饲章三前来。”

“这样啊。”金田一耕助听得很兴奋,忍不住咯吱咯吱地挠起头来。理发店老板好不容易才帮他打理得齐齐整整的头发,一眨眼工夫又变回了乱蓬蓬的麻雀窝。“说得直接点,就是他们施了美男计,来讨妇人们的欢心嘛。”

“对,对。士兵们征收物资的对象当然主要是本鬼头家和分鬼头家,所以鹈饲章三出入最频繁的也就是这两家了。那时本鬼头家的嘉右卫门老爷还活着,他何等精明,哪怕对方是当兵的,他也不可能答应那种无理的要求。被冷冰冰地拒绝过多次后,他们开始采取迂回战术,从背后下手——就是让鹈饲跟那姊妹仨套近乎。”

“看来,队长这一步棋算是下对了。”

“那是,这一招管用得很。到后来,那姊妹仨甚至等不及鹈饲来,自己直接到山上找他。因为这点,村里人没少说闲话。很多人说她们肯定全都让鹈饲给骗了。也有人说假如山上的部队军法严明,也不至于发生这么混账的事。可后来又听说,鹈饲这么做居然都是队长的意思,他受了队长之命,才对那三个女孩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这些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咱也辨不出,不过,战争结束前后,那姊妹仨千真万确运了不少物资和钱财到山上去。而且,说队长得了这些东西后干脆利索地复员返乡,怎么听也不像是随便瞎掰出来的。”

“换句话说,鹈饲是被利用了。那他后来没有复员吗?”

“当然复员了,回了老家但马。这下嘉右卫门老爷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可没过一个月,这个鹈饲又回来了。他说老家有个继母,自己无论如何都待不下去,所以才来投靠分鬼头家。本鬼头家的嘉右卫门老爷中风倒下,就是他回来后没过多久的事。”

说到这儿,清水停了下来。金田一耕助一言不发,默默地俯视着眼前的海面。不知为何,他只感觉一股无法救赎的沉重压到了胸口上,闷得他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清水继续说道:

“去世的嘉右卫门老爷就像太阁大人一样。全岛上上下下,除了分鬼头家的志保,没人敢顶撞他。鹈饲或许当真有个继母,容不下他可能也是实情,但即便这样,他也没道理跑来投靠分鬼头家。他应该不至于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所以要么是他在复员前就和志保达成过什么约定,要么是后来志保又写信把他叫回来。反正不管是哪种情况,这一切准是志保在幕后一手操纵的。她让那鹈饲整天穿得跟个戏子似的,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目的显而易见。她想模仿队长那一套,故技重演,利用鹈饲去勾引月、雪、花那姊妹仨,把本鬼头家整垮。嘉右卫门老爷对志保的诡计心知肚明,却没理由干涉。毕竟,就算是太阁大人,也不能阻止别人收留外人。但嘉右卫门老爷可能万万没想到,跟自己作对的竟然是区区一个志保。太阁大人征战朝鲜之后才知道世间有不可为之事,而嘉右卫门老爷却是因为志保,才知道除了加茂川的流水、延历寺的僧人和色子的点数之外,还有他无法左右的东西。这就是他中风的原因啊,可想而知当时他心里有多痛苦。”

海面苍茫,渐入黄昏,吹来的风也骤然变冷。清水和金田一耕助彼此感染一般瑟瑟发抖,却似乎不是因为夜晚风寒。

耕助终于渐渐看清了那覆盖在狱门岛上空、暗藏着一股妖气的乌云的真面目。就在这时,像神经衰弱患者耳鸣似的,他的耳畔响起一连串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这可怕的声音如拍打礁石的惊涛骇浪,如轰隆而至的滚滚远雷……

耕助很快便告别清水,返回寺里。只见了然在方丈内居中而坐,两边分别是村长荒木真喜平和医生村濑幸庵。房间内的气氛压抑沉闷,三个重要人物就这么坐成一排,一语不发。

听到耕助的脚步声,了然马上喊了声:“啊,金田一先生。”声音里毫无生气,“今天,政府下达的通知书来了。”说着,他用下巴指了指村长。

村长荒木接道:“我们并不是怀疑你说的话。只是在政府的正式通知下达之前,我们总还留着一线希望……”

“这下,一切都确定了。既然不给举行公葬,我看咱们还是早日操办丧礼的好。”说话的幸庵脸色阴沉,山羊胡子不停地颤抖。

耕助似乎再次听到了那可怕而不祥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如同耳鸣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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