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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像锦蟒一样狱门岛 作者:横沟正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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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连乡下也很少通宵守灵了,一般九点或十点,顶晚十一点左右就会结束。本鬼头家的守灵仪式也只持续到了十点多。但直至结束,花子也没有露面,大家越来越担心。 “阿胜,是你帮她们换的衣服吧?那时候阿花还在?”村长荒木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 “嗯,她在啊。我第一个帮阿花换的,接下来才给月代和雪枝换。是吧?” 月代和雪枝点点头表示同意。这两个女孩片刻也不安静,不是拽拽袖兜,就是摆弄摆弄领子,摸摸发簪,还不时互相碰碰胳膊肘,低着头哧哧地笑。 “月代、雪枝,你们知道那之后花子去哪儿了吗?”了然厌恶地紧锁眉头问道。 “我可不知道。她老是匆匆忙忙地东跑西跑,讨厌死了。” “她的确很烦人。” “阿胜,阿花不见的时候大概几点钟?” “几点不太清楚,反正是傍晚的时候……”阿胜歪着头,怯怯地说,“想起来了,我帮她换衣服的时候,早苗在对面屋里打开了收音机,因为还在播新闻,她就马上关了。” “那应该是六点十五分左右。”金田一耕助在一旁插嘴。 “那时候,阿花还跟你们在一起吧?”村长荒木变得更加不安。 “这个……到那会儿应该还在的……” 听阿胜的口气,她好像根本不记得了。 “早苗,你还记得吗?” “我?” 早苗身着一套清清爽爽的黑色套装,跟月代和雪枝的打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忽闪忽闪地眨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稍稍倾斜着下巴略宽的脸——这样抬起眼睛向上望时,睫毛看起来尤其长。蓬松地打着卷的及肩长发也非常可爱。 “我不太记得了……不过,当时阿姨是在对面的房间里帮她们换衣服。那个时候阿花的确跟大家在一起。之后我挂念着收音机播的消息,就去起居室按下了开关。听到刚开始播劳动新闻,我便把收音机关掉又回来了——对,从那时候起,我就没有看到阿花了。” 照此说法,花子是在六点十五分前后不见的。现在已经十点半了,大家当然担心不已。 “总之,在这里多谈也没什么意义。我们还是先到她可能去的地方找找吧。”无奈之下,坐在末席的看潮人竹藏提出建议。 金田一耕助刚才就察觉到了,从评议开始的时候,竹藏便已经魂不守舍。 “竹藏,你说她会到哪儿去?”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她会不会到分鬼头家那边去?” 在场的人闻言都大吃一惊,不禁面面相觑。就在这时,一直打着盹儿的幸庵忽然用他那粗哑的嗓音大叫一声:“分鬼头家的那个小白脸,傍晚的时候还去过寺里呢。” “哎?喂,幸庵,你说的可当真?幸庵、幸庵,别睡啦!那个小白脸真的去过寺里吗?” 幸庵尽管已喝得酩酊大醉,却不失礼数。竹藏一摇他的膝盖,他立刻睁开眼睛。 “哦,当然是真的。我来这儿的时候,看见他正从那条羊肠小道往寺里去。但那时候天色已经有点暗了,我没能看得很清楚。”幸庵邋里邋遢地一边伸手擦着山羊胡子上的口水,一边摇晃着身体说出这番话。刚说完,他就像鲸鱼喷水一样,把一嘴的酒臭气喷了出来,随即咕咚一声躺倒在地,全然不顾把外褂和裙裤弄得皱皱巴巴。 “唉,早知道会醉成这样,就别喝那么多嘛。” “算了算了。没办法,这是他的老毛病了。只是,村长,花子的事可不能不管。” “阿胜,阿花今天有没有和鹈饲约好要见面?”村长厌恶地皱着眉头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月代、雪枝,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呀。鹈饲先生跟阿花见面?怎么可能呢。对吧,雪枝?”月代露出一副“这个问题可笑至极”的表情,否定了这个可能。 “我们怎么会知道,阿花老是说谎。说不定在哪里睡着了呢。”雪枝气鼓鼓地撅着嘴。 “阿胜,你再去各个房间查看一下。” “刚刚已经看过了……好吧,那我再去找一遍。” 阿胜——据说真正的名字叫胜野。但大家似乎觉得没必要叫全名,便都管她叫阿胜。仔细打量打量,还能看得出她以前绝对是个美人,只是如今一点气质都没有了。她那双眼睛不管什么时候总是眼泪汪汪、无精打采的,神色跟躲在臭水沟里的老鼠似的。可能在跟退隐后精力充沛的嘉右卫门同居的十多年中,无论生理还是心理上,所有活力都被榨了个精光。 阿胜刚起身,早苗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也去找找看吧。”她跟在阿胜身后走了出去。 “如果她没在家里,我们就得分头去找了。竹藏,你能去分鬼头家看看吗?” “我去倒是也可以,只是……” “不方便?” “我怕应付不了那边的老板娘。” “了泽,那你一起去。竹藏,有了泽跟你一块儿应该没问题了吧?” “嗯,那就没问题了。” “我在村里各处找找。”村长说,“幸庵要是没喝醉该多好,现在这架势可是指望不上了。” 正说到这儿,里间忽然传来一声惨叫。应该是早苗的声音。紧接着,又听到有人重重地踩踏地板的响声和野兽般的咆哮。原本大家正要起身,被这动静一吓,全都老老实实地坐着不动了。 “今晚病人真能折腾啊。”了然小声嘟囔道。 “嗯,没错。从今天早上开始,那个疯子情绪就很不好。” “我们一去,他还大发雷霆,像猴子似的露出牙来。讨厌死那个疯子了。” 金田一耕助第一次见这种场面。他曾听理发店老板说过,千万太的父亲与三松已经疯了很多年,一直被关在禁闭室里。现在应该是那疯子犯病了。听着狼嚎似的粗野咆哮,以及咔嗒咔嗒摇晃格子门的声音,耕助除了胆战心惊得浑身凉飕飕之外,禁不住更加鲜明地察觉到了这个家承受的暗无天日的重压。 不久,阿胜回来了。稍后早苗也走了进来,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圆圆的眼睛大睁着,一脸惊恐的神情。 “早苗,病人的情况不好吗?” “哎?啊,是的。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常发病。阿姨,阿花找到了吗?” 早苗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她苍白的脸色和异样惊恐的眼神里,似乎有种非同寻常的东西。而花子到底还是不知去向,大家的不安明显又增加了不少。 “这样,村长,你去村里找找。竹藏和了泽,你们去分鬼头家找鹈饲,问他有没有见过阿花。我回寺里看看。不过我想这会儿她应该不会在寺里。” “师父,我能帮上什么忙吗?”耕助热心地问。 “金田一先生,你跟我一道吧——啊,不用了。”了然看了幸庵一眼,又改口道,“不好意思,能麻烦你把幸庵送回家吗?他这样一个人回去太危险。” “好的。” 任务安排妥当,大家离席时已将近十一点。走出门来,才发现风势正猛。天空漆黑一片,乌云密布。穿过长屋门,村长跟众人分开,独自向坡下走去。其余五人则一同往坡上走。爬到坡顶,金田一耕助也必须另走一路了。因为去幸庵的家要朝左拐。 “那么,客人,就麻烦您了。”竹藏把背上醉醺醺的幸庵移到金田一耕助肩上,“金田一先生,您多当心,别摔跟头。” “放心吧。” 幸庵的家离这里也就两百多米。他虽然烂醉如泥,但也没到完全不省人事的地步,还能趔趔趄趄地自己走路,不会给耕助造成什么负担。可走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山路,多少让耕助有些怯阵。要是一个不小心把灯笼给弄灭了,摔下悬崖去也不是开玩笑的。 耕助右手提着灯笼,左手扶着幸庵,顶着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好不容易才走到幸庵家。 “哎呀呀,老爷……真是的……” 幸庵是个鳏夫,家里除了他只有一名老女佣。耕助对老女佣夸张的惊叫和道谢充耳不闻,把人送回家便立刻往回赶。风越吹越猛。一个人走着,海浪高亢的怒吼声忽然真切得仿佛响在耳畔。天幕如墨,漆黑一片。耕助感觉背后的狂风似乎在催他赶他,不由得小跑起来。 难道会发生什么事?不,肯定是发生什么了。这黑暗、这狂风——花子那样的小女孩,不可能在外面玩到这么晚。难道会发生什么事?不,肯定是已经发生了。 耕助只觉心一直扑通扑通急跳不停,不一会儿,他便回到了刚才与众人分手的三岔路口。只见东边漆黑的山路上,一盏灯笼由远及近。从朦胧的人影来看,像是竹藏和了泽二人。 耕助来到羊肠小道的这头等他们。来人走近,果真是竹藏和了泽。 “怎么样,打听到阿花的去向了吗?” “他们说不知道。” “那个姓鹈饲的在不在?” “在,说是已经睡下了。我本来想把他叫起来好好问问的,可他们口气很冷淡,只好作罢。” “老板娘出来了吗?” “没有,是女佣跟我们说的——反正,我是真怕到那家去。”竹藏苦笑着说。 上次耕助就听理发店的老板说过,志保竭力想把大名鼎鼎的看潮人竹藏拉拢过去。但竹藏割舍不下情意深重的本鬼头家,断然拒绝了她的邀请。分鬼头家的仪兵卫和志保为此都大为恼火。 “竹藏,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唉,当然不能撒手不管。本鬼头家都是女人……早苗太可怜了。”竹藏感慨道,不安得身体直发抖。 “啊,师父往那边去了。”了泽一直提着灯笼一声不吭地站在两人旁边,这时却忽然小声说道。定睛一看,只见一盏灯笼悬在半空中,越走越远。 见状,竹藏忽然下定决心般说:“我们再跟师父谈谈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也好。那我们一起过去吧。” 三个人肩并肩登上羊肠小道。前面的人好像也注意到了他们,故意把灯笼提得高高的晃了晃。耕助也晃了晃灯笼回应。前面的人又开始慢慢向上走。竹藏三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向前赶去。从海面吹来的狂风掠过红松林,树枝剧烈地摩擦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往西走的时候,风大得让人根本抬不起头来。 转过一个弯,两个弯,三个弯……前面的灯笼时隐时现。三个人经过那座土地庙时,前面的灯笼已经登上石阶了。了然毕竟上了年纪,这段石阶爬起来很费力。在他缓缓攀登石阶的阴影里,灯笼忽明忽灭。三人到达石阶下的那条直路时,了然已经爬到了石阶尽头,灯笼的光亮也倏地不见了。 就在三人走到石阶前时,刚才消失的灯笼忽然又出现在了石阶上,快速地游移着。 “了泽!了泽!”了然慌里慌张地喊着。 “来了!”了泽应道。 了然没再说什么,接着又进了山门。 “师父怎么搞的,怎么那么慌张?” 耕助只觉胸口猛地一紧,顾不上言语,抢在他们两个人前面跑上了石阶。或许是受到他的感染,了泽和竹藏也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跑了上来。 这时,了然再一次出现在了石阶上,摇晃着灯笼喊:“了泽!了泽!” 这回他的声音比刚才还要焦急,有些变调,似乎在颤抖。 “来了!师父,出什么事了?” “金田一先生在吗?” “在,金田一先生和竹藏都来了。” “什么,竹藏也在?竹藏,快过来!不得了了!”说完,了然又跑进山门里面。 三个人莫名其妙地愣在原地,彼此对望一眼,随即十分默契地向山门跑去。 耕助第一个跑进山门,只见灯笼光在禅堂前面晃来晃去。 “师父,怎么回事?” “哦,金田一先生,你看那个,你看!” 了然完全变调的声音哆哆嗦嗦。他刚举起灯笼,跟在耕助身后跑来的了泽和竹藏立刻发出尖叫,全身僵立。耕助虽没尖叫,但惊讶程度绝不亚于他们俩。一瞬间,他呆若木鸡。 如前所述,连接正殿和禅堂的回廊前,有棵令千光寺颇为自豪的老梅树。现在正值秋季,树上没有花,叶子也已凋谢。而就在它向南延伸的枝干上,吊着一样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原本系在花子身上的腰带一端绑在她的膝盖处,另一端则像条美丽的锦蟒似的缠在梅枝上。乍看之下,花子简直就像一条倒挂的怪异锦蟒。她双目圆睁,在灯笼的照射下闪闪发亮,一动不动地瞪着在场所有人,仿佛在嘲笑众人的大惊小怪。 恰在此时,海边骤然刮来阵阵猛烈的阴风,千光寺四周的森林顿时一片沸腾。一只夜鸟裂帛般尖锐的鸣叫响彻夜空,划破恐怖的黑暗。花子倒吊着的尸体在风中摇摇晃晃,软弱无力的头发披散着,宛如一条条黑蛇在地上蠕动。了然慌忙从怀里掏出念珠。 “南无释迦牟尼佛、南无释迦牟尼佛……” 伴随着沉重的叹息,了然微微动了下嘴唇,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这句话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清晰地铭刻在金田一耕助的心里。 他听到了这样的话:“如果是疯子,任何人都无可奈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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