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吊钟的力学

狱门岛  作者:横沟正史

了然再怎么爱引用俳句,现在说出这种话,难免有轻率诽谤之嫌。

“头盔压顶蟋蟀鸣。”

这的确是很有意思的比喻。但不可否认,正是由于这离奇的比喻与案发现场的情形颇为相称,了然这番不谨慎的话更加重了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阴影。

他不至于想拿这么恐怖的事开玩笑吧,恐怕是忍不住才犯了平时的老毛病……尽管这么想,金田一耕助还是无法抹去心中的不快。

死亡的事实,无论在任何场合都理当是严肃的。竟然拿如此严肃的事开玩笑,这种言行怎么想都不是健康的爱好。萦绕在耕助心底的不快,可能就是源自对不健康的、病态事物的憎恨和愤怒。

在大家的注视下,了然终于也发现自己失言了。他用宽大的手掌摸了摸脸,而后装模作样地念念有词:

“南无释迦牟尼佛,南无释迦牟尼佛……”

看到了然这番举动,耕助的心情也恢复了平静,他回头看看清水。

“不管怎样,既然确定雪枝在这里面,就应该尽快想办法把吊钟搬开……”

“呃,那个……”

清水垂头丧气,连说话也没有一点精神。

“刚才我已经吩咐小伙子们去准备了。竹藏,他们还没有准备好吗?”

“我想应该快来了……”

竹藏手搭凉棚,一直不断往坡下张望。

“竹藏,你们打算怎么把这口吊钟搬开?”

“怎么搬?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在吊钟的四周搭个架子,用滑轮把它吊起来。”

渔村里经常需要吊运重物,所以这些器械工具非常齐全。

“这样啊……”

金田一耕助似乎还有什么疑惑,他歪着头,围着吊钟踱步。吊钟就安放在悬崖边。清水跟在他身后。

“那么,金田一先生,歹人是……”清水仍使用古腔古调的说话方式,“如何把这么重的吊钟搬起来的?他不可能又是搭架子又是用滑轮吧?何况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耕助转完一圈,停了下来。

“请、请各位往后退一退。对、对,这样就好。请大家不要越过那里。”

他像小贩一样吆喝着让众人退后,随即又查看起周围的情形来。不久,他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开始一个劲地乱挠头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您刚才不是问凶手如何把这么重的吊钟抬起来吗?我告诉您吧,他运用了力学原理。吊钟的力学……清水先生,您请看。这口吊钟边缘的地面上是不是有个坑?然后,那边是地藏菩萨还是什么神的石底座。它离坑有一尺,不,有一尺五寸左右,刚好在吊钟的旁边。那么……”

耕助指着底座的另一边,继续说道:

“您再看那儿。那边的山崖上长着一棵很粗的松树。松树、石底座和吊钟下面挖的坑,三者刚好位于同一条直线上。而且,那棵松树在恰到好处的地方长了一根粗壮的树枝,还是向下生长的。于是,这三者刚好组成了一种能将吊钟一侧抬起的装置。”

清水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向耕助指的方向看过去,不断点头。

原来,金田一耕助说的是这么回事。

吊钟边缘的地面上被人挖了一个直径约五寸的坑。在离这个坑一尺五寸到二尺远的地方,残留着一个石底座。很久以前,这底座上面有尊地藏菩萨像。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佛像不见了,现在只留下了这个底座。它看上去相当古老,磨损得也非常厉害,不过依然能隐约看出莲花的形状。如果连结吊钟下面的坑和这个底座的直线继续延长,对面就是长在山崖上的粗松树。那棵松树粗壮的树枝一直伸展到离山崖两三尺远的地方。但正如我们在海边经常见到的,树枝也是向下生长的。

“然后……”清水朝耕助回过头来,催促他说下文。

“换句话说,”金田一耕助离开石底座,朝松树走去,“有五倍……五倍左右。坑到底座的距离与底座到松树的距离之比。如果前者是一,后者就是五。这里套用杠杆原理,假设Q是吊钟的重量,P是撑起吊钟所用的力,就能写成下面的方程式:P=Q/5。即Q与P之比,刚好是坑到底座的距离与底座到松树的距离比例的反比。师父,您知道吊钟有多重吗?”

“这个……”了然皱着胖乎乎的脸,歪头思考,“对了,捐出去的时候应该称过。了泽,你还记得有多重吗?”

“师父,那个时候我还没到寺里来……”

了泽在战争期间被征召到了水岛的军需工厂,一直工作到停战。

“师父,我记得好像是四十五贯[日本旧度量衡的重量单位,1贯等于3.75千克。]。嗯,四十五贯的话差不多……”

从旁边插嘴的是村长荒木。他只说了这句,便重新严肃地把嘴撇成“へ”形。吊着一条胳膊的幸庵站在荒木身边,拉着张脸。

“四十五贯?没想到这么轻。四十五贯的五分之一是九贯,那只要用九贯的力,就能把这口吊钟的一侧撑起来了。现在要是有根结实的棒子,可以就地试验给大家看……”

“先生,这根棒子可以吗?”竹藏从脚边拾起一根又粗又长的栎木棒。

金田一耕助吓了一跳,呆呆地看了竹藏片刻,才一把抢过那根木棒,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竹藏、竹藏,这棒子到底是从哪儿找来的?”他急不可耐地问。

“呃,刚才就扔在那边的草丛里……原本竖在码头,专门用来系缆绳。不知道是谁拿到了这种地方,我看到就捡了回来。”

“竖在码头的棒子……这么说,想用的话,任何人都能用。而且,还扔在那边的草丛里……”

金田一耕助迅速转向清水那边。

“清水先生、清水先生,凶手根本没考虑什么吊钟的力学问题。不管我们能否弄清楚他是怎么把吊钟搬起来的,对于凶手来说,这根本无所谓。所以,他才毫不在乎地把这根棒子扔在了案发现场附近。”

“金田一先生,那这根棒子……”

“没错,没错。您瞧,这儿有处伤痕,对吧?这是在吊钟边缘磨出来的。而这边的这处,是在石底座那儿磨出来的。事实胜于雄辩,我们来实际证明一下吧。”

近十个人围成半圆站在山崖上。有了然、了泽、村长荒木、医生幸庵、竹藏,以及站在他身边的早苗和胜野。看早苗和胜野的眼神,似乎马上要晕厥过去似的。稍远处站着志保、仪兵卫和美少年鹈饲三人。阳光明媚,海面上吹来的微风温柔地抚摸着众人的脸颊。然而,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是一片晦暗。连平日里丝毫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志保也露出胆怯的眼神,不安地频频整理装束。

金田一耕助还是忍不住兴奋起来。他把木棒插入吊钟下面的坑里,棒子前端微微颤抖了一下。插好之后,他把棒子斜靠在右边的石底座上。现在的棒子跟桔槔[在柱子上架横杆,杆一端吊水桶,另一端挂重石,借助重石汲水的装置。]似的,直挺挺地指向半空中。

金田一耕助环视众人一圈。“谁能帮我压下棒子这一头?竹藏,请你来试试看吧。”

竹藏脸上闪过一丝犹豫的神色,但还是走上前来。

“压这根棒子?”

“对,尽量握住端部,只用一点力气就够了。你先吊上去试试。”

竹藏往两只手上吐了点口水搓了搓,然后抓住棒子的一端吊在上面。这时,以石底座为支点的杠杆这端逐渐沉下来。与此同时,吊钟也稍稍倾斜,插着棒子的一侧抬起了一两寸。

众人不由得发出海浪般的惊呼,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大家吵嚷起来。金田一耕助赶紧站到吊钟前叉开双腿阻拦。

“任何人都不要靠近……请任何人都不要靠近。竹藏,还差一点点了,再加把劲……对对。”

竹藏满脸通红,使劲往下压杠杆。他的血管涨得跟蚯蚓似的,大汗淋漓。别看他个子矮小,毕竟是在大风大浪中锻炼出来的体质。结实的肌肉渐渐隆起,木棒终于被他压到了肚脐那儿。

“对对,那样就行了。你身后有根伸出来的松枝,对吧?把棒子那端放到松枝下面,小心点,要保证手放开了它也不会弹起来。对对,很好。现在你可以试着把手放开了。”

竹藏照着金田一耕助说的方法,把棒子顶端插到向下生长的松枝下面,调整了一下呼吸,才慢慢地松开了手。松枝猛烈地摇晃了两三下,但没有折断的迹象,最终稳稳地压住了杠杆的外面一端。

多么奇妙的一个组合!吊钟现在大约倾斜了二十度,一侧的边缘距离地面有一尺七或一尺八寸。可以说,这是千次尝试中难得成功的一次,实现了一种极其危险的平衡状态。

在场的人再次异口同声地发出更加响亮的惊呼,开始议论纷纷,比刚才又嘈杂了许多。这也在所难免。毕竟抬起的吊钟下面露出了色彩鲜艳的友禅印花[一种染色花纹的样式及其技法,在丝绸等布料上用写实的手法染出色彩绚丽的山水、花鸟等图案。]和服。虽然从大家站的位置只能看到膝盖,但这已经足够了。雪枝正端坐在吊钟内。

“哈哈哈哈!”

志保忽然朗声大笑起来。大家被吓了一跳,都疑惑地看向她。她的笑声尖刻而恶毒,持续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

“竟然上演了道成寺的传说[传说女子清姬爱上俊美僧人安珍,安珍无奈躲入道成寺的吊钟内。清姬化为口喷烈焰的大蛇,咬住吊钟顶端龙头,烧死了安珍,后沉入海湾自尽。]呀。不过,这好像反了吧?鹈饲,在吊钟里面的角色,应该是你来演吧?躲在吊钟里的,肯定是安珍啊。清姬根本没办法进去。可现在……”说到这儿,志保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啊,对了!雪枝的母亲就是个戏子,还最擅长演《道成寺入钟》[歌舞伎剧目,描写四百年后清姬的魂灵变作舞伎出现在道成寺钟法会上,舞毕跃入钟内化作蛇身。]……听说与三松就是看了这出戏才迷上她的,先是当情人,后来干脆把她娶进门做了填房。看来,这是父母作下的孽报应到了孩子身上啊……而且……”

“志保,闭嘴!”仪兵卫厉声呵斥道。

但志保毫不退缩。“可是、可是,老公,见到这情形怎么可能忍着光看不说呀!这究竟在暗示什么呢?要是想杀雪枝,只杀她就好了。干吗要想出这种怪念头,非得弄成道成寺戏里的样子?嘉右卫门老爷再怎么好风雅,做得也太过分了吧,太过分了,吓死人哟!大家都疯了。没错,没错,大家全都疯了!”

“志保,还不给我闭嘴!”仪兵卫又严厉地大喝一声。“诸位,抱歉,志保的癔病又发作了。这是她的老毛病。别看她嘴上逞强,实际心里怕得很。她从刚才就一个劲哆嗦,到底还是撑不住了。志保,咱们回家!”

“不要,不要,人家还要看。人家要看看雪枝是带着什么样的表情死的!”

志保现在看起来的确像癔病发作。她眼睛里闪着异乎寻常的神采,措辞也像女孩在撒娇似的。那使劲跺着脚、拼命想挣开被仪兵卫抓着的手的模样,俨然是个耍赖的小孩。金田一耕助只见过平时擅长卖弄风情的志保,此刻这一幕令他感到诡异得难以形容。他觉得映入眼帘的是肮脏不堪、病态的东西。狱门岛上的人都疯了……他忍不住回想起清水对他说过的这句话。

“志保,你这成何体统!鹈饲,你抓住她那只手。清水,有事的话尽管来找我。我仪兵卫绝不躲藏!鹈饲,你给我抓紧了!她现在跟逼急了的疯狗没两样。真是添乱!”

“不要,不要嘛!人家……鹈饲你个笨蛋,放开!老公,老公……”

志保像小孩似的跺着脚,身上的衣服早已不成样子,头发也凌乱不堪,完全是个疯子的模样。仪兵卫和鹈饲左右两边各抓着她一只手,连拉带拖地把她弄下了山。

“不要,不要嘛!鹈饲你个笨蛋,放开我……老公,老公……”

志保的声音渐渐远去,终于听不见了。大家这才松了口气,彼此对视。

“呵呵。”了然轻轻地笑了笑,“没想到看了一场好戏啊!连仪兵卫都应付不了。”他那口气,如同吐掉什么脏东西一般。

“啊……暂且先别管那个了。”清水生硬地干咳了两声,看着金田一耕助说:“那么是不是可以说,歹人就是用这种方法把吊钟抬起来,而后又从那道缝隙将雪枝塞了进去?”

“嗯,啊?对对……”

陷入沉思的金田一耕助听到清水的问题,慌忙回过神来,回头答应。他本来正在思考刚才志保脱口而出的那番话。

雪枝的母亲是名演员,最擅长演《道成寺入钟》。而且,与三松正是因为这出戏才迷上了她,先让她做情人,后又娶为继室……这件事金田一耕助还是头一次听说。不,不仅是这个,其实耕助到现在为止从来没听说过有关月代、雪枝、花子三姐妹母亲的事。据说那个人很早之前就去世了,因此耕助从来没想过,她居然会跟这次的案件扯上关系。但是,根据志保刚才的说法,这个事实——月雪花三姐妹的母亲是演员,并且最擅长演《道成寺入钟》的事实里面,或许就隐藏着破解这起疯狂杀人案的关键线索!这件事还是等一下再慢慢思考吧。同一时间不可能思考两件事。

“您说得没、没错。只要这样用松枝把棒子压住,就算不借助他人的力量,也能轻而易举地把吊钟的一侧抬起来。因此,即便凶手是一个人……没有帮凶,依旧能做这种惊险的表演。”

许久,在场的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僵立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吊钟下面露出来的艳丽印花和服。此刻阳光灿烂,阵阵微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但大家都感到现场的光景像地狱图一般漆黑恐怖。

“雪枝……雪枝……是活着、活着……被硬塞进吊钟下面的吗?”

提问的是早苗。想想看,她其实比志保坚强得多。按理说,她承受的打击之深、之大,绝对是志保等人无法相比的。然而,她却没有像志保那样歇斯底里,更没有狂态百出。她只是脸上血色全无,生气似乎即将丧失殆尽,汗毛竖起,瑟瑟发抖。

“你可以放心。”金田一耕助回过头,用关切的目光注视着早苗,“雪枝似乎并没有遭受活埋的恐惧。她喉咙附近留下了勒过的痕迹……”

“可是,可是,先生,”看潮人竹藏不解地问,“歹人为什么要把雪枝的尸体塞到吊钟里面?把人杀了就杀了,干吗还要折腾尸体?实在是太残忍了!干吗要做出这么卑鄙的事?”

金田一耕助半晌没说话。一团昏暗的疑云冷冰冰地笼罩在他心头。他摇了摇头,用缺乏抑扬顿挫的音调说:“这我也不知道。凶手为什么把花子吊在梅枝上,为什么把雪枝放到吊钟底下……我还没有搞清楚。如果凶手不是疯子,那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做法当中一定隐藏着什么深刻的含义。弄明白这些含义之时,就是破解案件谜团之日。但是,现在我还没弄明白,找不到任何头绪。我只是觉得……凶手绝对是个浑蛋或者疯子!”

金田一耕助说完,一边挠头,一边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时,一大群年轻人分别扛着圆木、滑轮、网等工具爬了上来。

“金田一先生,我可能做了对不起您的事,也可能是中了您设下的大圈套。但、但是,我昨天晚上的确把您关进了拘留所。拘留所的钥匙我一直保管得好好的,片刻也没离过身。所以,我确信您跟昨天晚上的案件没有任何关系。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完全相信您。我的脑子现在已经乱成一团糨糊了。都怪案件实在太离奇了,另一方面,也有您的责任。您究竟是何方神圣?什么吊钟的力学,您怎么会清楚那种事?还了如指掌般给我们重新演示了凶手的作案过程!您为什么连这个都知道?金田一先生,难道您就是歹人,或者那歹人的同伙?金田一先生,金田一先生,请您一定要在这里给我解释清楚。您要不是歹人,要不是跟这起案件有关系,怎么会……只有解释清楚,我才能相信您说的话,才能稍微安心一些。”

赶到的小伙子们搭起架子,用滑轮把吊钟吊了起来。雪枝的尸体被抬出,幸庵进行了尸检。根据检验结果,幸庵判断雪枝死于昨晚的六点到七点之间,死因为绞杀,凶器是布手巾或者类似物品。

随后,雪枝的尸体在竹藏等人的帮助下抬往本鬼头家,了然、了泽、荒木、幸庵等人也跟随在后。事情忙完之后,清水打发掉其他年轻人,现在天狗鼻上只剩下了他跟金田一耕助两个人。

清水坐到山崖边,不断咬着指甲冥思苦想。因为连续两晚没合眼,他整个人显得十分憔悴。再加上对金田一耕助的身份充满疑惑,更让他那张焦虑的脸看起来可怜兮兮的。耕助把手轻轻搭上清水的肩膀。

“清水先生。”他平静地叫道。

清水呆呆地抬起视线。

“清水先生,请看着我的眼睛。”

清水顺从地看着金田一耕助的眼睛。

“接下来,请再看那口吊钟。”

清水望着那口被滑轮吊起来的吊钟。在总局的人到来之前,他们打算暂时就让它那么吊着。山崖上搭着高高的架子,上面悬挂着吊钟——在不知道发生了这起案件的人眼中,此番景象也非比寻常。清水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我对着吊钟发誓。花子的死、昨晚雪枝的死,统统与我无关。请你看着我的眼睛。我看起来像是在说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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