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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钟走路狱门岛 作者:横沟正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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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告终,今后应该再也不会发生比这更恐怖的事了……狱门岛上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点。尽管死者的确可怜,但大家还是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然而,案件并没有就此结束。不,或许可以说接下来才进入案件真正的核心部分。凡事有始必有终。如今岛上的人都感觉得出,那恐怖的结局正一步步向他们迫近。 众人之所以有这种预感,完全归因于狱门岛与本土间的往来忽然密集起来。警方的船只络绎不绝地驶来,每回都有一批表情严峻的警察蜂拥登岸。 在警方频繁行动的同时,金田一耕助几乎悲痛欲绝。整整一夜没合眼的他神情恍惚地注视着警官们忙前忙后。其实他心急如焚,拼命想抓住点什么,而且总觉得这件东西就在眼前,伸手去抓时,却又瞬间逃入迷雾之中。必须采取点行动,理应有突破口才对……耕助焦灼万分,胸口犹如刀绞般痛苦不堪。 了然正在里间为死者超度。在他低沉洪亮的诵经声里,还夹杂着了泽有些发颤的高亢声音。村长荒木、医生幸庵以及分鬼头家的三个人应该也在…… 金田一耕助忽地趿拉上木屐,来到院子里,丢了魂似的晃晃悠悠地从后门走了出去。额头滚烫,脑袋阵阵作痛。吹吹海风,或许能稍微缓解一些。 下了本鬼头家前面那条和缓的坡道,就是岛上的中心区。说是中心区,实际上仅排列着五六家小店而已。正要从前面穿过,耕助冷不防听到有人喊他。 “呀,先生,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原来是理发店的清公。耕助瞥了一眼,只见理发店里聚着五六个岛上的人。 “先生,进来坐坐嘛。听说又发生不得了的案子啦?” 耕助正迟疑不决,清公又发话了:“有什么好顾虑的。我们刚才还在谈论这事呢。阿仙可是讲了件怪事。” “什么怪事?” 耕助当即停下脚步。 “老板,那种事,快别提了……”阿仙慌忙阻止。 “不要紧。反正肯定不是真的。吊钟走路,天底下怎么可能有这么离谱的事!可既然发生了,不管怎么着还是该说给先生听听。您说是不是,先生?”另外一个男人从旁插嘴道。 “吊钟走路?” 金田一耕助隐隐感觉,某个突如其来的物体正笔直地朝自己的胸口飞来。 “嗯,是啊。阿仙刚才说了件怪事,大家才议论起来。哎呀,进来坐坐吧。” 清公似乎很为与耕助私交甚笃感到自豪,看那架势是非要把他拉进店里不可。耕助本人也顿时对这个话题来了兴趣。 “是吗,那就打扰了。”他跨入店内。 “喂喂,大家都依次挪一挪,腾个地方。” 尽管聚在理发店里,但没一个人是为正事而来,净是些想拿昨晚的骚动当谈资打发时间的家伙。所以,待在理发店土间[日本传统民宅内连接内外的空间,以三合土等材料铺地,不铺设地板。古时多作为作坊或厨房使用,近现代以来渐与玄关等同。]里的只有清公自己,其他人全都在铺着有点脏的榻榻米的客厅边上,或盘腿而坐,或径自横卧。金田一耕助一走进去,他们匆忙调整姿势,让出位置。 “昨晚辛苦大家了。”耕助向众人打招呼。 “客气了。先生您才辛苦呢。听说那之后又是一阵折腾,肯定累坏了吧。毕竟接二连三地出事啊。” “嗯……对了,我们还是说说刚才的事吧。什么吊钟走不走路,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事的话……哎,阿仙,你亲自来讲吧。” 阿仙被同伴戳了戳屁股,当即羞得面红耳赤。 “这事啊,还真是蹊跷。”他挠着头说道,“虽然刚才被大伙儿取笑了一通,可我还是觉得只可能是吊钟自己走路了……事情发生在前天晚上。前天,也就是雪枝被杀的那天,我出海了。回来的时候,具体几点不记得,但太阳已经落山了。我一边往回划,一边漫不经心地朝岛上瞥了两眼,发现天狗鼻稍往下点的坡道上放着个奇怪的东西。呀,那是什么?我又仔细瞅了瞅,竟然是吊钟……嗯,当时天已经全黑了,确实无法看真切,但从形状上很好判断。当时我并没有多想,因为我知道上次那些年轻人抬吊钟的事。再说了,从我划船的那边也看不到天狗鼻那块突角。” “咦?这么说你看到吊钟摆放的位置不是在那块岩石上面?” 金田一耕助忽然往阿仙跟前挪了挪。 “没错,没错。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后来划了一会儿,我又随意地朝上面望了望。这回可是能看见天狗鼻那块突角了,却发现那口吊钟正好端端地放在那儿呢。” 耕助目不转睛地盯着阿仙的脸。从那副表情上就看得出,他是多么专注地在听阿仙讲话。于是阿仙也得意起来。 “当时我吓了一大跳。那口吊钟倒是不算重,可个头在那儿啊,不是一两个人就能轻轻松松扛着到处走的。从我前面看见的位置搬到天狗鼻上,绝对会有大动静。那时候刚好风平浪静,要是那么吵,在船上不可能听不到,但我真的还就一点都没听到!所以,我只能认为是吊钟自己长了脚,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 “那之前看到的位置已经没有吊钟了,对吗?” “这个……从我后来抬头望的地方已经看不到先前的坡道了。现在想想,也就是花一点工夫而已。早知道干脆划回去确认下就好了。只是当时心里怪害怕,就没顾这个,直接回来了。” “你能保证在坡道上看到的是吊钟?” “是啊,准没看错。虽然天已经很黑了,但看形状就知道。那儿的的确确放着一口吊钟。” “这座岛上有两口吊钟吗?” “怎么可能!打仗的时候连唯一的一口都没了呢……” “那口吊钟很旧了吧?” “嗯,确实年头相当久了。听说曾经裂开过,本鬼头家的嘉右卫门老爷那时候还能呼风唤雨,专门送到什么地方让人重新铸过一回。” “没错。这件事我也记得。大概是十五六年前,送到广岛还是吴市去重新铸造了。先生,这座岛上绝对不可能有两口吊钟。阿仙肯定是做梦呢。毕竟发生了那么可怕的案子……” “荒唐!我说的事可是发生在雪枝被杀之前。” 金田一耕助的胸口激烈地鼓噪起来。一定有什么!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解开案件谜团的关键! “对了,刚才也提到了,嘉右卫门这个人听上去还真是无人能及。” “嗯,毕竟是堂堂太阁大人。唉,那种风光,从今往后就是想见识也没指望了。” “不过据说他临死的时候很可怜的,一直担心被分鬼头家夺了天下。就因为这点,他至死都没能瞑目。” “他好像是死于中风吧……” “没错,是脑溢血。停战的时候嘉右卫门老爷也病倒过一回,结果落下个半身不遂。记得他左手不听使唤了,有一段时间就那么四处闲逛。第二次病倒后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左右就不行了。对了,马上就到嘉右卫门老爷的一周年忌日了。” 左手不听使唤了?金田一耕助隐约感觉又撞上了完全出乎意料的东西。 “是呀。患上半身不遂,他心里更烦躁了吧。所以第二次病倒之后,原本那么精神的老爷子整个人一下衰老了许多,听说那模样看着就怪可怜的。嘉右卫门老爷真是得势的时候像太阁大人,死的时候也像太阁大人哪。” 金田一耕助一语不发,再次陷入沉思。正琢磨着,老板清公打断了他的思绪。 “先生,昨晚的事有什么进展吗?月代被杀的事……传言她是在‘一家’被勒死的,真的吗?” “一家?” “哎呀,就是那个祈祷所啊。那里叫‘一家’。” 一家……一家……金田一耕助再次冷不丁地撞上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惊愕地凝视着清公。 “这名字好像还是嘉右卫门老爷给取的。听说有一回跟月代她们的母亲小夜发生口角的时候,嘉右卫门老爷讥讽小夜是‘一家’[原文为“一つ家”,有“单独一所房子”、“同一所房子”两个意思。祈祷所远离其他建筑,取第一种意思,故得此称呼。后文俳句中的“一家”取第二种意思。]里的老妖婆。打那以后,大家就管那个祈祷所叫‘一家’了。” 一家……一家……一家游女萩和月[游女,日本幕府时代开始对妓女的统称。萩,在日语中指胡枝子。]…… 忽然,金田一耕助以骇人之势腾地站了起来,气势太猛,以至所有在场者悚然一惊,都望向他。 “先、先生,怎么了?” “啊,没什么。大家刚刚告诉我的事很有价值。多谢了。老板,我改日再来。” 他抛下目瞪口呆的众人,踉踉跄跄地冲出清公的理发店。看那步态,简直像个醉汉。 “哎呀,先生怎么回事啊?竟然会吃惊成那样。” “一定是想到什么线索啦!他绝对从我们的话里找到了新发现。” “哎?这家伙还真是有点可怕。” 大家猜得没错。金田一耕助确实有所收获。此前压在心头的乌云缝隙间倏地透出一道白光,被他成功抓住。 一家游女萩和月。 这首俳句中的“一家”是“同一所房子”的意思。但如果光从字面上看,并非不可以理解成“单独的房子”,而且现在确实也有不少人这样认为。 月代尸体上撒的胡枝子花原来就是这种含义。另外,白拍舞舞女也算游女! 天哪,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太恐怖了!多么疯狂的一场闹剧……天哪,大地震颤,怒涛翻腾,天空闪耀…… 金田一耕助迈着酩酊大醉般的步子,摇摇晃晃走到本鬼头家的玄关前,刚好跟从里面走出来的矶川警部撞了个正着。 “金田一先生!”矶川警部惊讶地大叫一声,“你这是怎么了?脸色煞白。” 里面依然传来了然与了泽的诵经声。金田一耕助却出人意料地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片刻之后,他用变调的声音低声说: “警部,请来一下,请跟我过来!我想请您看样东西!” 矶川警部诧异地注视着金田一耕助的脸,但并不打算多问。他默默地胡乱穿上鞋,跟在耕助身后冲出本鬼头家大门。 离开本鬼头家后,金田一耕助一路狂奔,登上通往千光寺的坡道。千光寺里当然没有半个人影。耕助径直跑进书斋。 “警部,请您读一读这屏风左边彩纸上的字……” 警部一时惊讶得哑口无言。他禁不住担心,金田一耕助不会是疯了吧?金田一耕助所指的,正是之前了然说岛上冷,特意给他送来的枕屏风。 “警部,我一直没能读懂这彩纸上的字。只要读懂它们,或许早就发现案件的真相了。请您念一遍!试着念一遍!” 金田一耕助看上去几乎悔恨得捶胸顿足。矶川警部大惑不解地看向他指的彩纸。 “啊,这是其角写的吧?” “是的。但这是其角的哪一句?” 矶川警部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 “字写得还真够潦草的。不懂俳句的人根本认不出来。这是其角很有名的一首俳句,酒井抱一[酒井抱一(1761-1829),日本江户后期画家、俳人。]还模仿过。这首是‘黄莺倒吊初鸣啭’。抱一仿作的是‘黄莺倒吊啼初音’,据说是抱一在吉原还是哪儿,看到花魁从楼梯上呼唤新造或小丫头时写下的。”[吉原,日本江户时代官方批准妓馆区。花魁,江户吉原妓馆区的高级妓女。新造,江户时代的妓女等级之一。] 黄莺倒吊初鸣啭。 “没错,警、警、警部!” 金田一耕助浑身颤抖起来。不知为何,他隐隐感觉一股寒意沿着脊梁骨直蹿上来。 “阿花被倒吊在梅枝上,对应的就是这一首。而雪枝被放到吊钟底下,对应的是这边的‘头盔压顶蟋蟀鸣’……昨晚月代的案子,则对应另外那张彩纸上的‘一家游女萩和月’……” 闻听此言,警部惊讶得两眼暴突。 “是、是,警部,我很清楚您想说什么。但他们都是疯子。狱门岛上的居民全都疯了,疯了!他们都疯了……” 说着说着,金田一耕助忽然闭了嘴,用几乎快瞪出来的眼珠子死命盯着枕屏风的正面,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疯……疯……疯了!” 耕助肆无忌惮没完没了地笑着,后来甚至抱着肚子笑倒在地。尽管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他依然没住声。 “疯……疯了……对,准是疯了!啊,我怎么这么愚蠢!” 花子被杀后不久,了然曾站在老梅树旁低声自语: “如果是疯子,任何人都无可奈何。” 这句话的真正含义,金田一耕助直到如今才恍然大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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