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臣藏十二段返

狱门岛  作者:横沟正史

“听说你想了解嘉右卫门老爷的事。”

仪兵卫浅饮一口散发着醉人香气的玉露茶,放下产自备前的无釉茶碗,神态悠然地看向金田一耕助。

仪兵卫鼻翼两侧至嘴角延伸着两条深深的法令纹,下唇比上唇突出,整张脸给人冷酷无情的印象。站在本鬼头家那边的人也把他当成蚰蜒似的厌恶。然而与他面对面一交谈,金田一耕助禁不住感慨:这毕竟也是一派之主。

分鬼头家深处的客厅拉门洞开,远远可以望见一谷之隔的本鬼头家壮观的瓦房顶。清爽惬意的晨风绕着相对而坐的仪兵卫和金田一耕助,安静地流动着。

金田一耕助昨晚彻夜未眠。他整宿辗转反侧,以发句屏风上发现的惊人暗示为基础,再次在脑海中把案件从最初的一页起重新解读了一遍。结果,之前几处漏读的“潜台词”终于变成鲜明的活字,呈现在他眼前。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感到极度的震惊和恐惧。

黎明时分,金田一耕助双颊深陷,两眼因病态的热情闪闪发光。

“金田一先生,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发烧?”

金田一耕助走进起居室准备吃早饭的时候,先到的矶川警部看到他的样子吓了一大跳,赶忙问道。

耕助并没有作出回应。他把难以下咽的早饭勉强冲进胃里,努力躲避着警部疑惑的目光,冲出本鬼头家,来到了分鬼头家。

“请务必允许我向仪兵卫老爷请教一些事情……”

迎出来的志保也察觉金田一耕助脸色有异,于是慌忙收起平时不正经的微笑,老老实实地进去传话。就这样,金田一耕助才与仪兵卫面对面坐到了一起。

“嘉右卫门老爷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岛上的人都管他叫太阁大人,他也的确受之无愧。”

仪兵卫的声音铿锵有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说话方式也毫不夸张,令人感觉得出他性格沉稳可靠。或许,这也是岛上的百姓将他比作家康公的原因之一。

“你来狱门岛之前,应该听过不少有关这座岛的传说吧?我猜,你来了以后,可能意外地发现这儿与其他地方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倒退二三十年,我们还年轻的时候,情况就大不同了。那时才真是符合狱门岛这个名字,岛上的百姓被说成是海盗和流放罪人的后裔也没有办法,毕竟这岛上的确民风彪悍。变成现在这样子,全都是嘉右卫门老爷的功劳。他不是个多有学问的人,也不是社会教育家,所以并没有为了整顿民风而专门下苦功。但是,他让整座岛富裕起来,让岛上百姓的日子阔绰了。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人一旦贫穷,就会忘记廉耻之心,不管多伤风败俗的事都做得出来。多亏了嘉右卫门老爷,岛上的生活越来越好,百姓自然而然地知书达理起来。以前那些狱门岛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岛反倒没有我们这边富裕了,于是大家自然有了动力,决心让民风也不逊于其他岛。就这样,嘉右卫门老爷逐渐改变了岛上的风气。然而,他本人绝对不是为了岛上的百姓而努力工作,也从没有考虑过要让整座岛富裕起来。可以说,他完全是出于个人的私欲,为了能成为有钱人,才不辞劳苦地拼命工作。在这样的岛上,如果船东富裕起来,他手下渔民的生活势必也好。而且,一户船东富裕了,其他船东不甘落后,也会效仿他。如此一来,整座岛便会理所当然地共同富裕起来。嘉右卫门老爷这个人有眼光,而且只要想干,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都会坚持到底。趁着此前战争带来的景气,他不断拓展事业,最终成为了这一带首屈一指的大船东。而我则是靠捡他的残羹冷炙,支撑到了今天。怎么样,这下你对嘉右卫门老爷了解得稍微多些了吧?”

仪兵卫黯淡的眼眸看向金田一耕助,那眼神不卑不亢,坦荡磊落。

“原来如此。听您一说,我大致明白众人把嘉右卫门老爷称为太阁大人的缘由了。但即便是这么厉害的人物,听说晚年也相当不幸……特别是临终前那懊恼万分的模样,都让人不忍看下去……”

仪兵卫依然平静地凝视着金田一耕助,用浑厚的嗓音说:

“关于这点,岛上的百姓没少对我说三道四,你也听说了吧?我不会说这些完全是空穴来风。在嘉右卫门老爷晚年,我们之间的确产生了隔阂。并且,这隔阂还日益加深。但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免的。在工作上,我自认逊他一筹,为了跟上他,我能做到竭尽全力。但那个人的趣味、嗜好之类,我着实无法追随。这惹得嘉右卫门老爷很不高兴。”

“嘉右卫门老爷这个人玩乐的时候好像出手相当阔绰?”

“对。不管怎么说,他一向都很慷慨,赚得多,花得也爽快。年景好的时候,花钱简直如流水。组织个什么活动,岛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要是不全去捧场,他就会不乐意。可我实在不想去参加那种娱乐。明明觉得没意思,却要跟他们同坐一席随声附和,我干不来。再怎么落魄,毕竟我也是个船东,是分鬼头家的主人。后来不知不觉,我缺席这类活动的次数越来越多,嘉右卫门老爷对此大为光火,而旁人也把我想得居心叵测。可就算被人说长道短,我也没办法。谁让我们的性格一点都合不来。”

“听说嘉右卫门老爷晚年迷上了杂俳?”

“对。好像叫冠句。从嘉右卫门老爷只有胜野这个女人就满足了也能看出来,他对女色没有太多的欲求,但一直很爱附庸风雅。曾经有一段时间,他经常和千光寺的了然师父他们作发句。自从理发店的清公来了之后,他又开始热衷冠句。有一次我没能拒绝他的邀请,硬着头皮去参加了他们的俳谐聚会。唉,到底还是志趣不同,心里很不痛快,没有任何趣味可言。芭蕉翁曾留下训诫:‘所谓风雅,乃是不忘晶莹露珠之寂寥。’而嘉右卫门老爷与清公等人哪里管什么寂寥,只知道喧嚷不休。我去了一次便再也不敢领教了。后来,嘉右卫门老爷又迷上了模拟游戏。”

“什么叫模拟游戏?”

金田一耕助露出惊恐的眼神。说不上为什么,他感觉似乎终于遇到了自己在黑暗中寻找已久的东西。

“就是模拟各种各样的情景。我只参加过一次,具体也不是很清楚。我去的那次是用搭配菜肴来模拟,题目是忠臣藏十二段返[日本以赤穗义士事件为题材的净琉璃和歌舞伎等剧本中的一幕。]。从开场戏到众义士攻入,每个人会被提前分配两到三幕。拿到题目的人需要根据原剧本的内容做出相应的菜来。我被分到的是‘义士攻入’,这可让我为难了,不知如何是好。理发店老板清公走过来告诉我:‘义士攻入嘛,只要做道‘笹之雪’[一种豆腐做的菜肴,将葛粉芡汁浇到烫过的绢豆腐上。“笹之雪”也是武士对刀的别称。],再撒些碎冰块就好了。’后来我才知道,所有人都是在清公的指挥下做出来的。这叫什么事!说穿了,这游戏就是嘉右卫门老爷和清公两个人在玩。实在是太无聊,我后来连这种聚会也不去了。”

模拟……模拟……原来嘉右卫门老爷有这样的癖好。

“哦。看起来这根本不是什么雅兴,不过是效仿江户末期那些精通游乐之人的爱好。对了,千光寺的了然师父、村长还有幸庵医生他们也都参加这种聚会吗?”

“当然了。那三个人是常客。千光寺的了然师父尽管比嘉右卫门老爷小,但感觉上却像位兄长,嘉右卫门老爷也对他另眼相待。而了然师父也跟哄个磨人的孩子似的,无论嘉右卫门老爷想干什么,他总是赞成,陪着嘉右卫门老爷折腾。与了然师父相比,村长和幸庵的态度就差远了。说他们太把自己当回事,才跟着附和也不为过。我却很讨厌那样。”

仪兵卫的声音里第一次表现出了情绪的波动。他口气不是很重,但说出这些话时似乎很不屑。

“嘉右卫门老爷十分信任那三个人吧?连后事都托付给他们。”

“嗯,大概是。既然和我之间有隔阂,这座岛上跟嘉右卫门老爷谈得来的就剩他们三个了。但是我跟你说,金田一先生,嘉右卫门老爷临终之前那么痛苦,不能全怪罪到我头上来。要是他家里还安宁,我这种人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谁知道与三松出了那些事呢。想想看,与三松对小夜那个女人动心就是本鬼头家走下坡路的开端。”

“对了,我正想向您打听一下那个小夜的事……”

“小夜啊?她是个疯子。你大概不知道吧?中国地区有一群叫‘当当敲’的人,虽然跟四国的犬神、九州的蛇神稍微有些不同,但他们同样无法与普通人交往。要说由来的话,在很久以前,传说阴阳师安倍晴明从京城来到中国地区的时候,他的侍从全都死了。于是晴明施展法术,赋予路边的草以生命,让它们变成了人,跟随他完成任务。返回京城的时候,晴明本想把他们重新变回草,但他们恳求道:‘托您的福,我们好不容易才变成了人,就让我们一直当人吧。’晴明心生怜悯,便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可追根溯源,他们毕竟是草,没有谋生的技能。晴明当即教授众人祈祷之术,要他们世世代代以此为生。这些人后来就被称作草人,别名又叫‘当当敲’,世代以祈祷为业。他们由草幻化而成,不会与人交往,因此遭到普通人的厌恶。谣传小夜就是这种草人。是真是假我不清楚,反正现在当村长的荒木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这消息,并且告诉了嘉右卫门老爷,老爷便更加讨厌小夜了。”

“可是,村长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仪兵卫脸上浮起一丝冷笑。

“爱之深恨之切啊……呵呵。别看荒木真喜平如今当着村长,整天装得一本正经的,没当村长之前可不得了呢。为了小夜,他跟与三松可没少起争执。”

金田一耕助感觉在黑暗之中又有了意外的发现,禁不住诧异得两眼放光。

“他?”

“是啊,人不可貌相。但恨小夜的不仅仅是村长,幸庵当时的患者也全被小夜抢了过去。于是他们背地里说小夜是庸医什么的,最后弄得她那儿门庭冷落,非常难堪。可是说来说去,基本上还是小夜不好。我虽然没怎么跟她打过交道,但也挺讨厌她的。跟那样一个女人扯到一块儿,我到现在都觉得是与三松的不幸。”

金田一耕助半晌无语,凝神沉思着什么,又忽然记起来似的问:

“对了,听说小夜在岛上演过《道成寺入钟》,您知道那时候用的吊钟后来去哪儿了吗?”

“吊钟?”仪兵卫不解地蹙起眉头,“说是吊钟,不过是演戏用的道具罢了。往竹架子上糊上纸做出来的玩意儿……”

“对,就是它。那口道具吊钟后来去哪儿了?”

“嗯,这么说应该还在本鬼头家的仓库里……后来怎么样了呢……它里面有个机关,能啪的一下从中间裂开……”

设有机关、能啪的一下从中间裂开的吊钟……啊,一定是它!金田一耕助感觉心被猛地一揪。

“呀,谢谢。您跟我说的这些对破案很有参考价值。”

金田一耕助诚恳地道谢,仪兵卫温和地说:

“哪里。你们这职业也挺不容易的,很费脑子吧?”

“也没有。”金田一耕助无力地笑笑,“都是因为那些警察来了,我的身份才完全暴露。”

“都是因为那些警察来了……”仪兵卫忽然皱着眉说,“是吗?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你的身份了。”

“您、您、您说什么?”

金田一耕助震惊不已,他感觉头顶仿佛猛地被人砸进一根楔子。

“您、您、您说知道我的身份?谁、谁告诉您的……”

“村长啊。呃,我也不是直接从他那儿听说的,是他的助手告诉我的。因为金田一这个姓很少见。村长立即回想起了很早以前的那桩……叫什么来着,对,本阵杀人事件。据说是村长找出村公所的那份旧报纸合订本查找的时候,让助手看见了。当时,村长叮嘱过他不要对任何人讲,但助手还是悄悄对我一个人说了。真奇怪,你竟然到现在都没有察觉!”

村长原来早就知道了耕助的身份。既然他知道,那么了然跟幸庵……至少了然肯定知道。

天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对于金田一耕助来说,这真是个晴天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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