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法仪式之后

狱门岛  作者:横沟正史

翌日,狱门岛一整天都下着蒙蒙细雨。千光寺也被笼罩在雾气之中。了然与了泽两人在正殿里举行了庄重的传法仪式。

通常来说,曹洞宗的传法仪式要花一周的时间。

挂着红布幔的正殿里,除了师徒二人外,闲人一律不准进入。徒弟在这里首次接受师父的口头秘传,抄写大事、嗣书及血脉[曹洞宗传法仪式中弟子继承师父的“三物”。大事即开悟,嗣书即继承宗派谱系,血脉即继承戒法谱系。]。徒弟在抄写时,每写一字须起身叩拜三次,因此非常费时间。而且在仪式结束以前,接受传法者除了如厕以外绝不允许离席,若有必要,做饭烧水等工作也一并由师父代劳,师父反过来像用人般服侍徒弟。

这样做既是为了让继承法统者驱除心中的杂念,同时也意味着传法以后,师父和徒弟便皆为释迦牟尼佛的弟子,可以说资格相等了。

然而,不知了然出于何种考虑,没有进行这么麻烦的程序。他只用一天就完成了传法仪式。于是,了泽在这里成为了释迦牟尼佛的堂堂第八十二代弟子。

尽管只花了一天的工夫,了然结束传法仪式走出正殿的时候,脸上还是明显现出了疲惫之色。去了趟厕所后,他一边洗手一边朝寺内望去。昏暗的雨雾中,那里一个人,这里两个人,到处站着神情严肃、全副武装的警察。

了然看到这情景,呼地吐出一口温热的气息。但他不是因这点场面就会乱了阵脚的人。他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书斋。

“久等了。”

他简短地打声招呼后,坐了下来。

书斋里有两位客人,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他们似乎已经等了相当长的时间,两人中间的烟具盘里,烟蒂早堆成了小山。

“啊,没有。结束了吗?”

矶川警部重新坐正,声音有些僵硬。

“嗯,结束了。托你的福。”

“师父,了泽呢?”

“啊,他到分鬼头家打招呼去了。不管怎么说,从今往后都得仰仗仪兵卫老爷作为靠山了。本来应该请仪兵卫老爷来这边的,但二位说有事要谈,就作罢了……金田一先生,到底是什么事?”

“师父!”

金田一耕助只喊出了这么一句,没能再说下去。他声音颤抖,嘴角不停地哆嗦,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地注视了然许久,然后忽然移开视线,说:

“师父,我们今天是来逮捕您的。此前承蒙您不少关照,面对今天这样的结局,我感到很遗憾。”

金田一耕助的声音听上去甚至有些哽咽。了然没有立即回答。矶川警部也缄口不语,看着他们两个。一股浓重的沉默如水一般在书斋内漾开。

“逮捕我?为什么?”

了然从容不迫。比起问题本身的内容,他似乎更像在试探金田一耕助。

“因为您杀了阿花……师父,杀死阿花的,是您吧?”

“因为我杀了花子……金田一先生,就只有这个吗?”

“不,还有。师父,在海盗城寨里杀死那个海盗的,也是您吧?”

“在海盗城寨里杀死那个匪徒……嗯,还有呢……”

“就这些了。阿花和那个身份不明的海盗……您杀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矶川警部惊讶地盯着金田一耕助的脸,看来他还不知道详情。

“就这些?”

了然神情淡然。

“金田一先生,那雪枝和月代呢?她们的死不怪我吗?”

“不。师父,她们两个不是您杀的。杀雪枝的是村长荒木真喜平,杀月代的是医生村濑幸庵。”

“金田一先生!”

矶川警部用抽泣般的声音打断金田一耕助的话,之后便再也挤不出半个字来。他太过吃惊,以至于说不下去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问:

“这……这都是真的吗?”

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楚。

“是真的。警部,杀阿花的是了然师父,杀雪枝的是村长,而最后杀月代的是医生幸庵。如果不这样考虑,案件根本无法合理解释。真是非比寻常、骇人听闻的案子。了然师父、村长和医生,这三个人分别杀害了月雪花三姐妹。但是,警部,如果您听我这么说,就以为他们三个是共同犯罪,那就错了。因为每次作案,凶手都绝对没有借助他人的力量,而是独立完成的。所以,也不是不能看成三起相继发生的独立案件。”

“可这太荒谬了!三姐妹如此轻易地依次被杀,却看成什么三起独立案件……”

“是的。当然了,有一种意志在统率这三起案件。利用了然师父、村长和幸庵分别实施杀人计划的人物尚在别处。实际上,那个人才是这一系列杀人案的真正凶手。与他比起来,了然师父、村长和幸庵都只不过是杀人的工具罢了。”

“谁?那个可怕的人是谁?”

“去年去世的前任船东嘉右卫门老爷。”

犹如突遭雷击,矶川警部顿时全身僵硬,失去知觉的脸颊发麻般抽搐不已。了然则仍旧神态淡然,双眼半闭,脸上没有丝毫动摇。

“是的。一切都源自嘉右卫门老爷的满心怨恨。我真是个傻瓜。从我来到这座岛起,不,在我到达这座岛以前,就应该注意到这件事情。”

金田一耕助精力尽失,以一副虚脱的表情看着了然与矶川警部。

“师父,警部,你们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座岛吗?我是受千万太之托,来阻止这件事发生的。可见千万太应该事先已经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了。他说:‘如果我死了,三个妹妹就会被杀……你去狱门岛吧,堂弟……堂弟……’说到这里,他就咽了气。而在千万太的身体还没有那么糟糕时,他就屡次劝我来狱门岛,还给我写了介绍信。问题是那封介绍信的收信人。上面写着了然师父、村长和幸庵医生三个人的名字。千万太为什么要选他们三位当收件人……或者说,他为什么没有选更亲近的人呢……诚然,因为与三松处于那样的状态,介绍信的收信人写他的名字可能不合适。但为什么不选嘉右卫门老爷?为什么介绍信不是写给嘉右卫门老爷的……要是早考虑到这个问题,这起案件之谜早就解开了。”

金田一耕助的眼睛表面泛着一层略微发白而浑浊的光芒。那是他不断地自责,承受着内心煎熬的投影。

“想想看,千万太也许认为嘉右卫门老爷年事已高,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他选择的三位收信人不也一样吗?无论是了然师父、村长,还是幸庵医生,依他们的岁数,绝对都不能算年轻了。不,大概千万太正是考虑到这个,收信人才写了三个人的名字。即便他们当中有人去世,剩下的人也可以将事情解决……那么,假如真是那样,为什么要刻意避开嘉右卫门老爷?嘉右卫门老爷毕竟是千万太的祖父,何况又是狱门岛上的霸主。不管让谁来想,不都是应该先给嘉右卫门老爷写介绍信,尔后为防万一,再写给了然师父、村长和幸庵吗?然而,千万太并没有做这种理所当然的事。他避开了嘉右卫门老爷。为什么?难道他害怕嘉右卫门老爷?还是因为他已经知道嘉右卫门老爷将是杀害三个妹妹的元凶?”

金田一耕助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取出一根烟。他划火柴的手在颤抖。借矶川警部的火点上后,他把烟夹在两指之间,双手握拳搁在膝盖上。

“千万太在战争爆发后不久就被征召入伍,最初被派往中国,后来又辗转于南洋多个岛屿,最后流落到新几内亚岛。他应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跟家里通信了。不,即便通信,家里也不可能来信告诉他三个妹妹也许会被杀。尽管如此,千万太却知道自己死后,妹妹们会被杀。他怎么知道的?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离开家乡之前,一定有人告诉过他。”

两指夹着的烟掉下来一截长长的烟灰,落到了膝盖上,但金田一耕助完全没注意。他阴沉的目光落到榻榻米上。

“我眼前现在浮现出这样的情景来。三个男人坐在本鬼头家最深处的客厅里。一位是老人,也就是前任船东嘉右卫门老爷,另两位是老人的孙子千万太和阿一。千万太收到了入伍令,阿一也可能会同样收到通知。理应在嘉右卫门老爷去世后撑起本鬼头家的与三松老爷已经疯了,而且与本鬼头家交恶的分鬼头家眼看着有超越本鬼头家的运势。那个时候,想到自己寄予厚望的一个孙子得上战场,另一个孙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得上战场,嘉右卫门老爷不管左顾还是右看,除了绝望的悲痛以外,恐怕没有其他感受。结果,他对两个孙子说了什么呢?我猜,大概的意思应该是这样:如果本家的千万太活着回来,这种情况自不必说。但如果千万太死了,只有阿一活着回来,那本鬼头家就由阿一继承。不过那样的话,月雪花三姐妹就成了障碍,所以得把她们杀掉——”

金田一耕助的声音里带着些许颤抖,戛然而止。隔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没再说下文。矶川警部沉默不语,诧异地瞪着眼睛凝视耕助的侧脸。了然依然双眼半闭,泰然自若地坐在原地。

金田一耕助清了清喉咙。

“啊,真是太可怕了。这种想法简直脱离了常人的逻辑!但是,岛上的百姓似乎都是如此,所有人都以异于常人的方式来思考和行动。嘉右卫门老爷满怀对本鬼头家未来的担忧。月雪花三姐妹中的任何一个继承家业,本鬼头家都会垮台……嘉右卫门老爷或许非常担心这一点。再加上他以前对三姐妹的母亲又那么憎恨,这恐怕也影响了他的想法。因此他决定,如果千万太死了,就让阿一来继承家业。如果千万太和阿一都死了,就让早苗继承家业。反正不管怎么说,三姐妹非死不可。”

“不,不是那样的。”

忽然,一个低沉而苍老的声音打断了金田一耕助的话,是了然。他照旧双目半开半闭,用平静的口吻说:

“呃,中途打断你的话,不好意思。那个地方你说得不对。嘉右卫门老爷向来没把女孩放在眼里。不管是月代、雪枝、花子还是早苗,在嘉右卫门老爷看来,她们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差别。所以,如果千万太和阿一都死了,那就没办法了。他就打算让月代招个上门女婿来继承本鬼头家。为了早苗杀死三姐妹,嘉右卫门老爷想都没想过。”

听了这番话,金田一耕助出人意料地大惊失色。那份惊讶里甚至掺杂着悲痛的情绪。

“师父,”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这么说,只有千万太死了,而阿一活着,才会发生这次的事情了?要是千万太和阿一都死了,三姐妹就能免于厄运了,对不对?”

了然默默地点点头。金田一耕助与矶川警部彼此对望,在两个人的视线之间,充满了了然不知道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沉痛悲哀。

“命中注定啊,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啊。”了然一无所知,仍旧微闭着眼低声说道。“我去取吊钟,吊钟没有被熔化掉,完好地保存了下来。然后在回程的船里,我听竹藏说了阿一活着的消息。紧接着,金田一先生你又通知我千万死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啊。千万的死和阿一的生还,还有吊钟……我感觉嘉右卫门老爷的怨恨依然没有散去,他真真切切地在注视着我们。这三项条件只要缺一项,三姐妹就不会被杀了。可条件实在是太齐全了……千万的死,阿一的生还,还有那口吊钟……”

金田一耕助与矶川警部又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绝望沉重的叹息。

了然面不改色,继续说道:

“金田一先生,我是出家人,是和尚。但我想你大概也知道,我并不是那么迷信。然而,当三项条件全部具备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毛骨悚然。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肉眼看不到的力量在控制着我们。而且,前任船东嘉右卫门老爷与我们之间也有很深的情分。就是这样。”

他的脸上浮起可怕的笑容。

“况且,那三姐妹杀了也不值得惋惜。哈哈哈。啊,哎呀,抱歉打断你的话了。金田一先生,你再接着往下讲吧。”

了然实非凡人。不,也许到他这年纪,从一切物欲中解脱出来、完成大业的安心感令他不再进行无谓的垂死挣扎,成就了他坦荡大气的品格。

“警部、师父,请你们听我说。”金田一耕助用沉痛的语气开了口,“我刚才很自以为是地说了那些话,也提到自己很早之前就察觉这几起案件背后还残留着嘉右卫门老爷的阴影。但那是骗人的。其实,我发现这一点是在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以后。而且,专门给我留下路标、让我发现这一点的,不是别人,正是了然师父。师父早已知道了我的身份。为实现公平对决,师父把解开案件谜团的关键,即那扇发句屏风摆到了我的眼前。然而在一切都结束以前,我并没有识破。当然,这一方面怪我自己愚钝,但另一方面,也因为我上了您的当,师父!”

这时,了然的眉毛第一次微微抽动了一下,莫名其妙地重新盯着金田一耕助。耕助紧接着说:

“不,师父绝对没有欺骗我的打算,是我完全误会了。而且直到最后关头,这个误会也在硬把我往死胡同里拖。但在谈这个误会之前,我还是按顺序,从最初阿花被杀说起。因为警部还不知道详情。”

金田一耕助把碗底剩下的、褪成红褐色的茶水送进嘴里。黑色茶渣停留在舌头上,略带苦味。了然似乎注意到了,起身去方丈拿来烧水用的铁壶和小茶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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