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况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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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手洗洁的舞蹈  作者:岛田庄司

自从我把御手洗这个行为古怪,与一般日本人大相径庭的另类人物陆陆续续地介绍给大家以来,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快十年了。在这十年里,我所写的关于御手洗的书从数量上看其实并不多,就算加上手头的这一部总共也不过七八本。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读者们的反响竟然如此强烈,喜欢御手洗的人越来越多,不少地方的御手洗拥趸们甚至还成立了“御手洗后援会”,会员中居然还是女性读者占了大多数。这种消息如今也不再让我感到奇怪了,只是最近我经常在想,这些女性真是不可思议,居然会为御手洗这种人去成立什么后援会。要知道,世界上比他更关爱女性,愿意为女性彻底献身的男人不知道有多少!

正是托了御手洗在女性读者中人气旺的福,我们每逢情人节都能收到成堆的巧克力。其中不乏名贵的心形巧克力,包装精美、分量又大。春天一过,御手洗便对巧克力失去了兴趣,结果我就成了为这些巧克力受罪的人。无论春夏秋冬,我每天都要独自一人默默地啃食那些永远也吃不完的巧克力,直到终于把去年的巧克力消化得差不多的时候,新一年的情人节又该来了。

让人头痛的还远不止这些。横滨的万国博览会召开的时候,从各地赶来的年轻女孩子连周六日也不肯放过,每天一大早就齐聚在马车道我们住所的阳台下。有人指挥“一、二、三”,然后一起大声喊:“御手洗先生——”这样的吵闹声不绝于耳,几乎每个星期天我们都是被它惊醒的。这些女孩大多在二十岁上下,个个都非常可爱。可是御手洗怎样对待她们呢?那段时间里,每逢星期天他就偷偷地早早起床,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

这些御手洗迷中最大胆的女孩子甚至给我们的住所打电话,或者直接跑到这儿来,执著地要求御手洗给她们签个名或者握握手。其中有个女孩还当面问他:“你见过这种书吗?”说着掏出两本薄薄的书放在桌子上。我接过来扫了两眼,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这是专门描写御手洗和我的书籍。她们把自己想象中的我和御手洗的生活编成生动的漫画,或者写成小说加上插图之后印了出来。其中的一本取名为《BEWITH》,还有一本叫《人马宫时代》。《BEWITH》是季刊,这本已经是第三期了。

我所见过的虽然只有这两本,但听说还有很多用复印机印刷出来的小读物在外面流传。我这位朋友能得到社会上的广泛喜爱,对我来说固然是件高兴的事情,可是御手洗这个怪人居然能在不知不觉间受到那么多女孩子的追捧,这我当初怎么也意想不到。

御手洗刚见到这两本描写我们日常生活的书时根本不感兴趣。我开心地读完后,大笑着把书念给他听。书里提到了一种小测试,叫做“试试你对御手洗的了解度”。我对此特别感兴趣,就让御手洗自己接受了测试。把书递给他让他自己解答,这不用说也知道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只好趁吃完饭的工夫一项项地念给他听,硬让他回答“是”还是“不是”。结果当然是完全正确,他得到了满分三十分。我又看了看测验结果中“三十分”这一项说明,那里写着:“恭喜你得了满分,也就是说你正是御手洗先生本人。请你给我签个名!”

当然,这个结果是我根据实际情况对他的回答进行了一些修正才得到的。如果完全按照御手洗自己的回答来填写,那结果就完全不同了。

“你只得了零至七分,这么说你也许就是石冈君了吧?”书上的结果栏中这样写着。

为什么他自己只能得低分?因为他几乎对自己的性格完全不了解。举个例子来说,书里的测试题有这样几道:

“他是否喜欢对别人的过失和错误横加指责?”

“他是否常常被人误解为精神病?”

“他是否喜欢夸海口说大话?”

“他在发表自己的见解时是否不在意合适的时机和地点?”

御手洗在听到这些试题时,总是满脸认真地回答一声“不是”。但是我不记得以前在哪本书里提到过,人往往对自己都缺乏真正的了解。

其实那两本书里还提到了许多其他有趣的东西,可是我现在提笔的时候又把它们忘了个干干净净。其中有一点我倒还记得,那就是这帮女孩子所使用的语言好多都是我们听不懂的,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另外字里行间还夹杂着许多汗珠的图形或者大大的一颗心。最近我读过不少年轻女性读者写来的信,对她们的习惯用语有了些了解。可是碰见了诸如“有这样糟糕的想法真是对不起”,或者“啊——真讨厌呢”之类的词汇,我还真的一时半会儿看不明白。我拿这些问过御手洗,可惜他也不懂。即使这些书里有许多无法理解的话,也不影响我对它们的喜爱。里面还描绘了我和御手洗的青少年时代,就连原本对那两本书没兴趣的御手洗,现在也慢慢开始喜欢看了。当最新的《BEWITH》第四期寄到这里时,他还一边问着“是哪本”,一边把书抢在手里,像看一本拉丁文文献似的,皱着眉头急匆匆地看起来。

除了寄来书以外,那些勇敢的女性御手洗迷们往往还会写信或者直接打电话来。她们所提出的要求中总是少不了一件事,那就是要求我把御手洗日常生活中的细节详详细细地告诉他们。

也就是说,她们不但欣赏御手洗在处理谜团、侦破疑难案件方面的能力,对于他的日常生活和近况也十分感兴趣。她们尤其关心的是他平时都在想些什么、和我这位同居伙伴都聊过哪些问题、爱读哪些书、家里还有没有兄弟姐妹,如果有的话都在过着怎样的生活,以及他以前曾经有过何种经历等等。而她们所最关心的莫过于御手洗是否真像有些书里说的那样对女性不感兴趣;他为什么会患上这种毛病;其中个别胆子大的女性甚至提出,相信她们自己完全有魅力治好御手洗的这种病。

医学界通常认为,像历史上的托马斯·爱德华·劳斯[托马斯·爱德华·劳伦斯(Thomas Edward Lawrence,1888-1935),也称“阿拉伯的劳伦斯”,因在一九一六至一九一八年的阿拉伯起义中作为英国联络官的角色而出名,被许多阿拉伯人和英国人当做英雄。劳伦斯因为在作品中表现出自己的同性恋倾向而颇受争议。]以及柴可夫斯基[彼得·伊里奇·柴可夫斯基(Пётр Ильич Чайковский,1840-1893),俄罗斯浪漫派作曲家,其性取向一直有争议,大部分学者认为他是同性恋者。]一样,凡是对女性不感兴趣的人,其原因多是孩童时期的恋母情结的变型。有些女性读者为了证实御手洗心理上是否有此种倾向,专门在信中设置了数十道选择题想让御手洗作答。这种带偏见的把御手洗当做病人的来信数量非常多。每逢这时,御手洗总是露出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毫不留情地起身夺门而出,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提到他外出躲藏,我又想起以前发生过的一件事。有个由四十岁的家庭主妇们组织的团体,平常喜欢聚在一起读书学习,或者打打网球和垒球消磨时间。有段时间她们好像厌倦了这种生活,想换换口味邀请御手洗去给她们做次演讲什么的。接到电话后御手洗两眼瞪得溜圆,脸色铁青地一口回绝。可是对方看来不肯善罢甘休,似乎也对他说了些不好听的话,于是在那以后御手洗差不多有十天都显得委靡不振,每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而且几次见了我都板起面孔横加指责,说都是我无事生非,在书里写下许多无聊的事,害得他如今百口莫辩,不知向谁解释去。他还冲我大声嚷嚷,表示除了谁都无法解决的深奥谜题之外,他什么也不需要。我想也许那帮家庭主妇都不是好惹的,一定说了要找上门来算账之类的难听话。

果然不出所料,一天下午,那帮胖太太们个个手里拿着相机,气势汹汹地不请自来。御手洗一看架势不对,慌忙从浴室的窗口翻窗而出,攀着排水管想逃下地面。谁知心里一慌,手未抓稳,“咚”的一声摔成脚踝扭伤,其后两天只能在沙发或床上老老实实地躺着一动不动。我趁这个机会从他嘴里问出了许多过去发生的事情。

还有一些读者来信则干脆提出让我把居室的平面图画出来让她们看看,比如浴室和厕所的位置、玄关的门朝向哪里、四面是否通风透气等等。她们对此十分关心,所以我之后会配上一张略图对此进行一些解释。

另外,还有一些喜欢研究做菜的女同胞们很想知道我们的饮食如何,希望我也对此做些介绍。比如卡路里的摄入量是否合理、计算方式是否正确、膳食营养是否全面等等。总之她们不希望御手洗长得太胖,还让我经常观察御手洗的体形是否出现变化。万一发现他的腹部突出,下巴出现赘肉的苗头,就得赶紧给她们去电话,为此还将自己办公室和住家的电话号码都留给了我。

而来信中提到想知道御手洗喜欢吃什么菜、爱喝什么酒的就更不计其数了。一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人表示关心御手洗的身体健康,连我也羡慕得不得了。御手洗被世间如此众多的人喜爱着,我猜他自己是万万想不到这一点的。这家伙还真是命好啊!

可是御手洗本人从未对这些来信表示过兴趣。不但如此,他甚至认为这些来信给他造成了负担。除了委托他处理案件的来信以外,他通常不肯把时间花在这些无谓的信件上。为了替这位朋友对大家的慢待表示歉意,我打算在此满足一下那些关心他的读者们提出的要求。因此,我首次不以介绍案情为目的,而是认认真真地把我这位同居朋友的生活近况,向各位读者做一次详细的介绍吧。和往常不同,写这篇文章时,我并未翻开记录御手洗破案过程的本子。

不过,我想这种做法大概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御手洗遇上怪异事件时的思考和侦破能力,只是他的头脑所显示出的各种能力中的一部分。有时我也想把御手洗破案工作以外的日常生活状况向大家做些介绍。我觉得对于普通日本人来说,这些知识的教育意义甚至还更大一些。

他平常无论碰见什么事都非常喜欢进行深入思考。可以说,他的脑子几乎随时随地都在运转,从来也不会处于空白的休息状态,甚至连他睡着的时候也一样。因此我常常听他醒来后说的头一句话是:“哎呀!实在把我累坏了!”

这说明他求知欲旺盛,好奇心的探索领域非常广泛,而犯罪学的思考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此时他的表现往往像个孩子;因为参与到某个实际案件的探索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更像是投身于一件自己爱做的事,这才让他乐此不疲,始终兴致勃勃。这常常让我这个平常与他共同生活的人感到惊奇。只有我知道,平常的他其实是一副学者的派头,相比起侦破案件时的寝食皆忘,以及没头苍蝇似的在屋里踱来踱去的那些举动,我倒觉得平时的他能带给我们更多的启示。实际上,御手洗在二十多岁时就已经在美国的一所大学里担任过教师。我曾经问过他当年讲授的是什么学科,他告诉我那门课日本的大学还从未开设过。我记得反正不是DNA,就是其他生物技术方面的学科,因为当时他说的是英语,我也就没能记清楚。

对了,说到他当年在美国大学教课的事,我还记得他当时曾说过自己拥有美国国籍。这件事是他开玩笑的时候顺便提到的,因此,究竟它是句玩笑话还是真有其事,至今我也无法肯定。为了给许多对他深感兴趣的读者们一个交代,我一定找个机会问出究竟来再告诉大家。我只是担心,不少女性读者知道他是美国人后会大受刺激吧?

总之,虽然和他共同生活了这么久,但想从他嘴里探听出一些他的经历和家庭情况却并非易事。他从来不肯主动提到自己的事情,因此读者们提出的上述问题,我也同样无法给予答复。

但是仔细想想的话,御手洗的外语,尤其是英语说得甚至比日语还地道,而相对于日本国内的情况而言,他对整个世界的情况显得更为熟悉。换句话说,他只是把日本当做世界地图中的某个部分,并对此进行考察和了解。所以他只是偶然身处日本而已,并未过多地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个日本人。

举个例子来说,忘了是哪一年,御手洗曾向有关当局指出,日本的医科大学没有一家开设过急救医疗外科的课程,而且法律还禁止医生随同急救车一起出动抢救病人。他极力主张此种规定是无异于谋杀病人,必须立即加以改正。在提案中,他还附上了各国有关这个问题的操作方式和调查结果,显得极具说服力。另外,他有时还突然冒出几句评论,说日本大学的建筑系也和土木工程系一样开设了结构力学的课程,世界上只有日本是这么做的,而这也是日本的课程设置中唯一的长处。在我看来,御手洗对于教育和医疗问题了解得非常深刻,常常提出很有见地的看法和意见。他在阐述问题时也常常引用外国的同类例子加以比较说明,由此可见,他对国外的实际情况了解得十分清楚。

有些读者来信要求我告诉他们御手洗的书架上到底摆着哪些书。我只能告诉他们,绝大部分是外文书籍,我也不清楚书名到底是什么。还有定期从欧美各国寄来的期刊之类的读物。这些印刷品中通常英文居多,但也不乏德文、法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中文和韩文的书刊资料。既然他能读得懂,可见他对这些外语显然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我也曾经听他说,年轻时他非常热衷于学习各种外语,像是拉丁文和西班牙语系的外语,自己只需花上一周时间就能基本掌握。对于我这种连英语也说不上两句的人来说,这简直就像在变戏法。可在他看来这并不算什么特别的难事,只是需要掌握某些诀窍和要领罢了。

正因为如此,有一天我问他,为何现在要待在日本?那时他正把一张很旧的世界地图摊在桌上,认认真真地把一枚枚十元硬币摆在上面。

“你这问题提得很好,石冈君。你看这上面摆出的是什么?”

他摆出一副大学教授般的架势反问我。

“这不是十元硬币吗?”我回答。

“说得对,在大家眼里看来这些都是普普通通的硬币,可是至少在一个人看来,这同时又是一种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

“是的,从它体现出来的另一种意义来说,确实是如此。”

御手洗一边说着,一边继续从小钱包里摸出一枚枚硬币摆在地图上。

“地球就像一张球状的西洋棋盘,上面被画上一道道不可思议的黑色线条,这些线条被称作国境线。整块欧洲的面积甚至不如中国一个国家大,上头却密密麻麻分布着无数道国境线。划定这些线的时候第一次世界大战刚结束,那时既没多少飞机,也没几艘战艇参战,不要说导弹,甚至连计算机都没问世,打仗只能靠人死拼,可是那时划定的国界至今还未改变。当然了,由于大国之间的利益角逐,小规模的变化和重新划分还是免不了的。”

“这些线是如何划分成现在这样的,人们有着各种各样的理解。有人说是由于海洋、山峰和河流等地形走势而确定的,也有人认为是宗教、思想、语言上的不同造成的,甚至有人说是因某种疾病的影响才得到这种结果,各种见解不一而足。”

“疾病还能影响国界的划分?这是真的?”

“是的,疾病也能影响。不过,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就不该有这么多国境线,因为那种影响是在人类历史的早期,连地图都尚未出现。而自从有了地图,上头就已经被画上了许多的线条——不,正是为了画出线条,地图这种东西才开始出现的。而导致这么多线条出现的不是别的,正是它。”

御手洗指着摆在地图各个位置上的硬币说道:“凡是经济力量得到加强的国家,总要在军事力量上有所突破。这种军事力量的较量好比各家在掰手腕,其结果必将决定这些线条的划分。比如当年希特勒与斯大林两人就能重新划定波兰的国界线。”

“因此,当前苏联陷入入不敷出的境地时,柏林墙也就自然而然地倒塌了,东欧由此重获自由。而当美国人发现由于实施《巴黎统筹协定》,自身经济实力也大大受损时,他们马上又在马耳他与该协定的制裁对象国之间重新握手言和。这么一来,东西方两边的铁幕也向对方拉开了,整个世界再次像一条巨大的腔肠动物恢复咀嚼一样缓缓蠕动起来,历史又往前迈进了一步。意识形态和军事行动的理由事后总能找到各种借口,而其中最实际的原因却是金钱实力上的比较。就连马克思主义的产生发展也和金钱方面的实力变化密不可分。正因为如此,这种思想的一个显著特点是最终主张使用有组织的武装暴力来解决一切问题。而无论何种宗教,最终都将认可肉食行为,同时也认可了战争。在金钱的实力最终决定利益流向的这种无聊法则面前,所有的宗教都只能放弃有效的反击,乖乖地成了他们的俘虏。虽然很遗憾,但是这就像在容许暴饮暴食的同时贩卖胃肠药一样啊。”

说完,御手洗默默地低头摆弄着手里的十元硬币,脸上又露出恶意的嘲弄笑容,继续说道:“是的,暴饮暴食,正是这个词汇才能说明一切,发迹者注定将成为美食家,这便是最简单的赢者通吃的道理。如果练就一身武艺而无处使用,久而久之其力量必将衰退,所以强者必须经常发动战争。许多鸡毛蒜皮的原因就这样成了强者们展示实力的好借口。于是,这许多的硬币就出现了。”

我顺着御手洗的手看去,只见那张世界地图上所有代表陆地的地区都被硬币铺满了。

“这些十元硬币就是人类愚蠢行为的最好证明。第二次世界大战于一九四五年终结后,所有摆放着十元硬币的国家都和别国爆发过战争!”

我站起身,重新审视了一番地图上摆放着的硬币,发现未被放上硬币的地方几乎只剩下海洋了。

“这么说,没经历过战争的只剩下大海啦!”

“地球上几乎所有的国家都在这四十五年里或是公开,或是私下介入过战争。这包括欧洲各国、非洲大陆各国、美洲大陆各国以及亚洲板块上的各个国家。”

“世界上竟然发生过这么多战争,这是真的吗?”

“对此事实一无所知的我看出就剩下日本人了。这个国家的民众似乎以为战争的危险离自己犹如冰河时代那么远,战前和战后像是相距百万光年之久的两个时代。可是不管你如何认为,事实毕竟就在那里摆着。与我们一海之隔的其他国家,其实际状况与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并无太大区别——不,甚至可以说变得越来越危险。人类的所作所为并未发生任何改变,从有纪录的历史开始,人类就一直在干这类蠢事。如今就连核武器以及利用电脑控制的尖端科学武器也掌握在这帮人手里,这是极不明智的举措之一。然而极具讽刺意义的是,我们人类一起坐在能使自己毁灭上十几回都不止的核武器库上,反而倒使战争出现的危险性大大降低了。”

“也许真如你所说的那样吧。”

“不知这是幸运还是不幸,结果确实如此。从我知道的情报来看,若将各个方面的情况汇总,进行综合分析的话可以得出如下结论: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人类爆发全面核战争的危险几乎已经消失殆尽——这是指人类所能控制的范围内而言。另外,各国之间爆发常规武器战争的可能性也在大幅减少中。”

“这么说,世界性的战争也许已经绝迹了吧?”

“这种想法无论如何还是过于天真了,我看概率几乎为零。也就是说,只要地球上人类的数量超过正常的允许范围,不出现战争的可能性几乎完全不存在。即使擅长欺负他人的身强力壮者完全死绝,地球上剩下的全都是病恹恹的弱者了,这些虚弱的病人之间还得拼个你死我活呢。所谓病人,不都是如此吗?”

“病人?我们怎么就成病人了呢?”

“据我看来,这个世界迟早都得进入LIC[指Low Intensity Conflict,即“低强度冲突”,是一个军事术语,指两次战争中间的和平状态,频繁使用武力的地方很少,但存在不明朗性和间歇性,因此仍然难以把握大局。]时代。”

“LIC时代?这到底是什么?”

“这个世界上的各个国家相互拉出千百根绳索通往无数个方向,而政治实力的平衡就像同时拉住这千百根绳索以保持力量的均衡似的。从表面上看,各国似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随心所欲地行动,殊不知这只是一种错觉。只要你稍不小心,各方拉紧的绳索在某一端出现任何松动,对方就可能把几十根绳索向相反方向拉得更紧了一点,平衡状态就会向相反方向渐渐倾斜。所谓国际政治就是这样的典型。某国的国力一旦有所减弱,其他各国当然就会利用这种有利的形势。国际之间的角力关系说穿了不过如此。因此我们可以看到,为了削弱对方国家的国力,某些国家便会暗暗地向对方国内的反对势力和武装革命分子提供资金援助,或直接提供武器。这比发动国家之间的战争来达到同样效果可要省钱多了。虽然这也是一种战争,但能花更少的钱达到目的。”

“噢,这就叫做LIC啦?”

“是的。在某个狭小地域上发生的,往往是大国之间的背后较量。”

“为何他们必须这么干?”

“你不懂吗,这就是政治啊,石冈君。大家都只相信这么做是为了本国国民的利益,但是实际上加强实力只是为了自己。因此军事参谋永远不会闲着,而这正是各国都强身健体练出一身肌肉的真正目的。”

“嗯……”我开动脑筋,努力去领会御手洗这番话的意思,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做出任何努力,总会期待得到相应回报的。付出正常的激情和努力,却无任何求得回报的企图;或者虽然自己是强者,却并无弱肉强食行径之人——这些都只不过是终极的理想主义罢了。正如有翅而不飞的鸟,有鳍而不游的鱼,未被漆成红色的邮筒[日本的邮筒都是红色的。]一样,是我们这个世界中最不可多得的东西。”

“然而你睁眼看看现实吧。地图上未被摆上十元硬币的只有极少的几个地区,这些国家中除了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各国以外,整个亚洲中也只剩下一处了,这就是我们所在的日本。”

“咦?”

“不过,日本人一直乐观地认为,人类已经处于远离战乱的时代了,这个错误的认识直到现在,迈入一九九〇年才最终被纠正了过来,因为他们亲眼看到了自己生产的武器也能到国际上卖钱。日本人以前抱有的错误认识,倒也使自己在经济战争中比别人先走了一步,可谓因祸得福。然而情况的变化使日本人猛地醒了过来,我担心的是,日本人长年累月积攒下的财富将来会变得很危险,因为日本极有可能把它花在错误的用途上。”

“嗯。”

“你知道我们的钱的用途是由谁来决定的吗?”

“是那些大公司的老板们吧?”

“不,恰恰相反,他们的心思只放在如何提高企业的效益上。只要身上还没穿上军服,他们就像没有思想一般。我告诉你,真正决定钱的去向的,是有权操控日本税法的一小撮人。他们只需轻轻地动一动手指,便可以修改整个国家的税务系统,控制日本公司挣到的金钱是回流到国内来,还是流出国外去。”

“不过,国家的行政完全由那些超大型企业来喂养的时代也即将到头了。为了防止这种动向,政治家们在背后动刀动枪,打个不亦乐乎。如今税法上的一字之差就能彻底改变未来,必须通过计算机来模拟每一项因素的影响。”

“我担心的是日本多年积攒下来的钱万一也被用于LIC活动上,那必将是个大灾难。据我的判断,将来LIC最可能引爆的战场是朝鲜,就在我们的身旁。因此日本人应该高度关注这种危险性,东京也一定会成为情报战争最激烈的战场。在我们这几个狭窄的小岛上,那些以为用传统的价值观就能解决一切问题的人将会亲眼看到,未来会有更多不可思议,也无法最终破解的古怪事件陆陆续续发生在东京的周围。不过,除非全世界最聪明的这颗脑袋犯下错误,否则它们不会那么快发生。”

“咦?这……难道这就是你必须待在日本的原因吗?”

“这当然是其中的原因之一啊!”

“啊?”我不由得大吃一惊,问道,“难道还有其他原因吗?”

“这张战争发生的地图还有另外一个不同的意义,也就是说,这些十元硬币还代表着其他东西。”

“是什么?”

“代表着毒品。”

“毒品?”

“是的,代表着毒品买卖。这张地图也是受毒品祸害的国家的分布图。”

“啊?是这样的!”

“凡是有战争的地方就必定会有毒品的存在。到目前为止,我们日本还算控制得比较好,只有极少量的毒品流进本土。有人提议把这个成功的经验推广到其他国家,我本人深表赞同。可是我想这里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必须在宪法中明确声明不再进行战争。医治毒品泛滥这个顽疾的特效药就是避免战争。”

“为什么说战争与毒品密不可分呢?”

“原因很多,其中之一就是——战争是最愚蠢的行为,如果没有毒品在背后支撑是无法继续太久的。之前那场阿富汗战争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为了不让任何人靠近,几十名苏军士兵只能龟缩在狭小的钢筋混凝土地堡里,而且一待就是几星期。他们的外面布满明晃晃的探照灯,所以整天都在提心吊胆中活着。”

“苏军从那里撤退后,他们待过的地方都能发现大量海洛因。而且随着军队撤回国内,海洛因的黑手也伸到了前苏联各地。”

“毒品之所以在美国大行其道,背后与越南战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美军与越共军队交战时,毒品贩子可以同时向双方军队兜售海洛因。被战争洗过脑的退伍军人回国后必然无法重新融入国内的正常生活,老老实实去当个文具店的小老板之流。而那些在战火中经历过九死一生考验的士兵,退伍后若想躲开警察的围剿把海洛因贩运到美国各地,根本不在话下。”

“太平洋战争中日本战败后,也以历过这样一段时期。战争中日本军人普遍使用过毒品和兴奋剂,而且生产这些毒品的机械设备也都完整地保留着,要重新生产出来太容易了。有好几年,在街头大大小小的药店里甚至公开发售毒品。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五十年代初。”

“另外,毒品除了上述的用途,还被用来征服弱小国家,把它们作为强国的殖民地。其手腕之一便是君主国预先准备好大量的毒品,再用它来毒害殖民地的民众。”

“日本也曾干过这种坏事。在企图吞并中国的满洲时,先花巨额资金从世界各国采购大量毒品,然后再无偿地派发给满洲的民众。法国在统治越南和老挝这些国家时,也曾经公开在越南的西贡成立毒品销售公司来毒害当地人民。那些公司甚至一直营业到一九五五年。”

“说到底,以上那些都只不过是表面现象,更大的秘密还一直包裹在黑幕中。人类的大脑绝不像大家想象的那么简单啊!”

“这句话怎么说?”

“每当战争期间,或者面对杀戮的暴行时,人脑都可以学会以此为乐趣。”

“咦,真有这样的事?这不过是你凭空想出来的吧?”

“不,学术界中以前虽然有过各种想象,但目前的研究已经取得了相当的进展,其结论是大脑可以自己分泌出类似某种毒品的物质,并在它的刺激下发挥作用。这一点已经基本没有争议了。”

“咦?”

“今天已经进入了这种时代啊,石冈君。当然,这种研究成果在普通人看来太危险,因此根本无法接受,学术界里也只是在小范围内被人所知。这件事实像个幽灵似的,只有隐隐约约的轮廓,知道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对此秘而不宣。其实毒品这种东西与一般人的理解存在着本质上的差异。按照我的理解,市面上暗地里流通着的被称为毒品的物质,只不过是人脑中所分泌出的真正的毒品的替代品。它们能起到类似毒品的作用,被人发现后受到了追捧,但其实它只不过是用来替代大脑自己的某种作用而已。”

“最明显的例子就发生在柬埔寨。红色高棉在革命成功后仅数月内就杀害了四百万人。后来的研究表明,他们的脑子显然已经不正常了。这是大脑内的毒品物质分泌得太多所致,我想这一点基本可以确定。”

“从植物中所提取到的毒品,也就是通常说的海洛因、可卡因、大麻等生物碱类物质,本来并不存在于人体内,可是它们为什么能引起人脑的兴奋与快感?这是因为人脑中本来就存在类似的纯正物质,或者说人脑因为某种条件处于兴奋状态时能自然生成这种物质。这种推理很可能是正确的。有些人在战争中体验过大量杀人的那种不道德的快感,当他们回归正常社会后,就会本能地寻找能产生那种快感的替代物——毒品来服用,这就是一个明证。”

“这种由人脑合成的兴奋物质——也就是真正的毒品——在一九七五年左右被命名为‘脑啡肽’。近来,科学界已使用‘内啡肽’这个称呼来涵盖大脑中分泌出的同类物质。”

“近年来科学界已经进入了对大脑内的毒品分泌物进行探索的新时代。一九七九年时,宫崎医科大学和群马大学的学者们已经成功地提取出人脑中分泌的叫做阿尔法新内啡肽的物质,这种物质的效用要比吗啡强二十五倍以上。同年十一月,美国斯坦福大学的学者们又发现了一种名为‘强啡肽’的脑内分泌物,其功能要比吗啡强上两百倍。由此人们才慢慢揭开了毒品这种物质头上蒙着的面纱。学术和近代科学的视点自古以来就常和道德以及宗教看法相左。”

“不过也有并不违背的。古印第安的印加帝国,他们神像的两只手里都拿着古柯的叶子。我这么说并不是赞同服食毒品,不过我敢断定,将来人类的进化必将与脑内毒品有关,目前我正在思考能证明这个观点的方法。”

“脑啡肽这种物质其实在很原始的生物中也能找到。从初等生物开始,生命体就靠体内的这种物质来抑制疼痛了,效果比吗啡更强,同进还能产生欣快感。中国人古代留传下的针灸术也能产生这种作用。据分析,用针刺进人体的穴位时,大脑就会促进脑啡肽物质的分泌。”

“实际上,脑啡肽和快感之间并无直接的关系,它只能抑制一种叫做伽玛氨基丁酸的神经传导物质,而伽玛氨基丁酸又能控制多巴胺这种物质的分泌。也就是说,脑啡肽能促进多巴胺分泌,而这种叫多巴胺的物质才与人体的生存状况密切相关。”

其实,当时御手洗的话并不止这么多,那以后他还洋洋洒洒地说了好久。由于我完全听不懂他所说的东西,因此只能摘录到这里为止。这么做也许会让读者们感觉过于乏味吧。总之,御手洗经常对我发表长篇累牍的言论,他的推理能力往往就发挥在这样一些事情上。

不过,我认为以上这些话对于他犯罪方面的研究具有很重要的作用,所以把它写进了这里。这是因为,杀人往往可以分为两种,一种就是在脑啡肽的刺激下实施的,另一种是由于凶手面临生存上的原因才产生的。在日本涉及犯罪的作品中,往往把描写上述第二种原因导致的凶杀案的小说冠以社会派小说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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