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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吾爱  作者:雷蒙德·钱德勒

爱管闲事的老太太站在家门口,鼻尖刚好越过门线一英寸,她仔细嗅了嗅,就像屋外的紫罗兰提前盛开了一样。她扫了几眼街道,又点点白头。我和兰德尔把帽子摘了下来,这让我们在这片社区显得格外优雅,甚至步入了瓦伦迪诺[指英年早逝的美国男影星兼大众情人鲁道夫·瓦伦迪诺(1895—1926)。]的行列。她好像还记得我。

“早上好,莫里森太太。”我说,“我们能进去一下吗?这位是总局的兰德尔警督。”

“老天爷,我现在忙得很,还有一大堆衣服要熨呢。”她说。

“耽误不了你几分钟的。”

她闪开门道,让我们走进去。我们穿过放着梅森城或别的什么地方搬来的旧家具的廊厅,来到挂着蕾丝窗帘的客厅。从内屋飘来一股熨衣服的味道。她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就跟那是用馅饼酥皮做的一样。

她今早穿的是一件蓝白相间围裙,眼神还是那么尖,下巴还是那么短。

老太太站在距我一步之遥的地方,把脸向前一凑,盯着我的眼睛。

“她没收到。”

我装作明白地点点头,然后看着兰德尔,兰德尔也点点头。兰德尔走到窗户旁边,看了看弗洛里安太太的房子。他把猪肉馅饼帽夹在腋下,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回来,从容得跟大学校园剧里的法国伯爵似的。

“她没收到。”我说。

“对,没有。周六是四月一号,愚人节。他!他!”她停下来用围裙擦擦脸,但突然想起那是胶皮围裙。这让她恼了起来,于是又把嘴巴噘得跟干梅子似的。

“那天邮差经过的时候,没给她送信,于是她大叫着冲了过去。邮差摇摇头走了。她回到屋内,恶狠狠地关上门,都快把窗户震碎了,跟疯了似的。”

“我想也是。”

老太太对兰德尔尖厉地说:“让我瞧瞧你的警徽,年轻人。你旁边这位年轻人那天满嘴都是威士忌的味道,我一点都不信任他。”

兰德尔从兜里掏出带金色和蓝色烤漆的警徽给她瞧了瞧。

“看来你的确是个警察。”她认可道,“好吧,星期天啥事儿都没发生,她只出去买了一趟酒,是方瓶子装的。”

“那是金酒。”我说,“众所周知,喝金酒的都不是好人。”

“好人就不喝酒。”老太太严厉地纠正道。

“没错。”我说,“然后是周一,也就是今天,邮差又来了,这回可把她气坏了。”

“自以为很聪明是吧,年轻人?都不让人家开口了。”

“抱歉,莫里森太太。这件事对我们很重要,那个——”

“这位年轻人好像不怎么爱动嘴巴呀。”

“他结婚了,”我说,“在这方面训练有素。”

老太太的脸色突然变得紫红,让我很不愉快地联想到绀紫[医学术语,指皮肤表面血管出现脱氧的血红蛋白,令皮肤呈青色的症状。]。“滚出去,不然我要叫警察了!”她嚷道。

“你面前就站着一位警官,太太,”兰德尔干脆地说,“不用担心。”

“这倒是。”她认可道,这时,紫红色从她脸上褪了下去,“但我不喜欢你身边的这个人。”

“那咱俩是一伙的,太太。弗洛里安太太是不是今天也没收到挂号信?”

“对。”她的声音又尖又短,眼神突然警觉起来,她用略显慌张的口吻说,“昨晚有人来找过她,我没看到是谁,因为有人带我去电影院了。我们回来的时候,不对,是他们刚走的时候,隔壁房子有一辆车开走了。那车走得很急,灯都没开,所以我没看清牌照。”

她警觉地瞥了我一眼,我纳闷她的眼神怎么一下子警觉起来了。我踱步到窗户旁边,把蕾丝窗帘掀起来。一个身穿蓝灰色制服的人正朝这个方向走来,他背着沉重的皮质挎包,头戴邮差帽。

我转过身,咧开嘴笑了。

“你掉队了,”我对她粗鲁地说,“明年只好先降到丙级联赛待一待了。”

“这话说得可不机灵。”兰德尔冷冷地说。

“瞧瞧窗外。”

他看看窗外,脸色一下变了。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莫里森太太,就像在等着聆听一种世上独一无二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出现了。

传来一种像是什么东西被塞进前门邮箱的声音。那本来可能是传单,但这次肯定不是。脚步声离开门前的走道,回到了主路上。这时,兰德尔又来到窗户旁边。邮差没给弗洛里安太太送信。他继续往前走,蓝灰色背脊在沉甸甸的皮包下显得又平又稳。

兰德尔转身用极端礼貌的口吻问道:“这地方一上午要送几次邮件,莫里森太太?”

她试着直面这个问题。“就这一次,”她尖着嗓子说,“上午一次,下午一次。”

她的眼神躲躲闪闪,兔子下巴像处于崩溃边缘那样抖个不停,双手紧紧抓住蓝白围裙的胶皮缀边。

“上午这趟刚过去。”兰德尔自言自语地说,“挂号信也是普通邮差送的吗?”

“她的信件都是特快。”那个苍老的声音变得沙哑了起来。

“嗯,但星期六邮差没给弗洛里安太太送信的时候,她居然还跑过去和那人说话了。你刚才可没跟我提起特快信的事情。”

看他办案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只要接受调查的不是你。

她大张开嘴,露出一口因泡了一宿清洁液而显得光洁整齐的牙齿。这时,她突然发出一声粗粝的怪叫,把围裙往脑袋上一盖,转头跑出了房间。

兰德尔看着她穿过的那扇门,它位于客厅拱门的另一边。兰德尔脸上露出一个微笑,一个相当疲惫的微笑。

“干得漂亮,招招致命。”我说,“下次换你来扮黑脸,我可不喜欢得罪老女人,哪怕是爱说谎的长舌妇。”

他还在微笑。“老调重弹,”他耸了耸肩,“警察的差事,啐。一开始,她们讲的都是事实,因为她们的确知道。等到事实上演的节奏变慢了,或变得不够刺激了,她们就开始添油加醋。”

他转过身,和我一起走进廊厅。屋子深处隐约传来一阵啜泣声。对于颇有耐性、早已死去的男人来说,那声音可能会给予他致命一击。但对我来说,那只是个老女人的哭声,没什么值得庆幸的。

我们静悄悄地走出屋子,静悄悄地关上前门,确保它没有和纱门发生碰撞。兰德尔戴上帽子,叹出一口气。之后,他耸耸肩,夸张地摊了摊保养得很好的双手。屋内仍传来隐约可辨的啜泣声。

邮差的背影又走远了两栋房子的距离。

“这就是警察的差事。”兰德尔压着声音低语道,接着撇撇嘴。

我们朝隔壁那栋房子走过去。弗洛里安太太依旧没有把洗好的衣服收回去,那些衣服依旧在侧院的铁丝上随风颤动,看起来又黄又硬。我们爬上台阶,摁下门铃,没有反应。我们又敲敲门,还是没有反应。

“上次我来的时候门没锁。”我说。

兰德尔小心翼翼地用身子挡住手,去试了试门把,这回门是锁着的。我们走下门廊,从远离隔壁老太太家的一侧绕到屋子后方,后门廊上有一扇用挂钩锁住的纱门。兰德尔敲敲门,同样没有反应。他走下两级油漆快掉光的木头台阶,沿一条杂草丛生的废弃车道,来到一个木头搭的车库面前。车库门被吱嘎作响地打开,里边放的都是垃圾:几个当柴火免费送都没人要的破旧老式木箱,一些生锈的园艺工具,好多放在纸箱里的过期罐头。车库门内两侧的墙角上,各有一只肥硕的黑寡妇蜘蛛闲适地躺在凌乱的蛛网中央,兰德尔抄起一块木板拍死了它们。他关上车库门,顺杂草丛生的车道,从远离隔壁老太太的一侧来到屋子正门,爬上了门廊。还是没人管门铃声和敲门声。

他慢悠悠地走回来,回头看看主路。“后门好开,”他说,“隔壁那老娘们儿不敢怎么样,她讲的话已经没人信了。”

他走上两级台阶,把小刀利索地伸进门缝,挑开挂钩。我们来到封着纱窗的门廊内,这里到处都是罐头,有些罐头里都是苍蝇。

“老天,这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说。

后门很容易开。一把五分钱买来的万能钥匙转动了门锁,但里面还插着插销。

“奇怪,”我说,“我猜她已经溜了。她很邋遢,不会那么小心锁上门的。”

“你的帽子比我的旧,”兰德尔看看嵌在后门上的玻璃板,“把帽子借给我推开玻璃。或者我们就干得利索点儿?”

“把门踢开吧,没人管闲事。”

“那准备了。”

他后退几步,抬起腿朝门锁的位置踹过去。什么东西咔嚓一声断开,门闪开一道几寸宽的缝隙。我们用力把门推开,从油地毡上捡起一块粗糙的金属片,把它小心放到木石沥水板上,挨着大约九个倒空的金酒酒瓶。

苍蝇在厨房紧闭的窗子后头嗡嗡作响,屋里臭极了。兰德尔站在地板中央,仔细环顾四周。

他用脚尖捅开弹簧门,直到它不再回弹,随后轻手轻脚从门缝中间挤过去。客厅还是上回那个样子,只是收音机没打开。

“这台收音机真不错,”兰德尔说,“得花不少钱,如果不是别人送的。等等。”

他单膝跪地,目光沿地毯搜寻,之后又走到收音机旁,用脚捅了一下松散的电线。收音机的插头露了出来。他弯下腰,仔细看了看收音机上的按钮。

“没错,”他说,“按钮很大,但很干净。真聪明,电线上不可能留下指纹,因为太细了。”

“插上试试,看还能不能响。”

他把插头插进插座,收音机的电源指示灯立马亮起来。我们等了一会儿,收音机的声音一开始很小,接着突然变成喷涌而出的巨响。兰德尔箭步冲上去,抓起电线,把插头拔出来,声音戛然而止。

他站起来时双眼突然发亮。

我们赶快走进卧室。杰西·皮尔斯·弗洛里安太太斜躺在床上,穿了一件皱巴巴的棉布居家裙,脑袋几乎垂到地下,挨着踢脚板的一头。床的角柱染着一些黑乎乎的东西并招来了苍蝇。

她已经死去很久了。

兰德尔没有碰她。他低头盯着尸体看了很久,随后抬起头,冲我像狼一样龇开牙齿。

“脑袋开花,”他说,“看来是这桩案子的主旋律,只是这回是徒手干的。但老天哪,这得是多大一双手,你瞧瞧她脖子上的瘀痕还有指印的大小。”

“你自己瞧吧。”说着,我转了个身,“可怜的老纳尔蒂,现在这桩案子已经不单是黑鬼谋杀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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