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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再见,吾爱 作者:雷蒙德·钱德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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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座欣欣向荣的小城来说,那栋市政厅真够寒碜,像从南方的圣经地带[在美国指保守的基督教福音派在社会文化中占主导地位的地区,也即以美国浸信会为主流的南部及周边地区。美国南部地区的基督宗教信徒比例相对较高,在经济上则相对落后,属于农业区。]搬来的一样。一帮游手好闲的家伙坐在挡土墙上,挡土墙把茂密的草坪(长的主要是狗牙根)拦在身后,防止它直接摔到大街上。市政厅有三层楼高,屋顶有个钟楼,钟楼里的那口钟还在。在过去口嚼烟草吐渣的如歌岁月里[嚼烟是北美洲印第安人使用烟草的办法。从19世纪初开始,嚼烟在美国几乎取代了吸烟斗,成为朴实、粗鲁的美国人独特的烟草使用方式。],人们大概还会用这口钟来召集志愿消防队员。 穿过开裂的走道,爬上几级台阶,就来到一扇对开门面前。门内显然盘踞着一帮百无聊赖等着案子找上门以便有机会节外生枝的问题化解员[一般指替人解决私人纠纷的律师或替人牵线搭桥的中间人。],他们腆着肚子、眼神谨慎、衣着光鲜、吊儿郎当,纷纷让出四英寸宽的缝隙让我通过。 进去是一条昏暗的长走廊,上次擦洗地板还是麦金莱[1843—1901,美国第25任总统,就职于1897年,在任期间曾发动过美国对西班牙的经济扩张战争。]总统宣布就职的时候。一块木牌指出了执法部门问讯处所在方位。一个穿制服的家伙在置于陈旧柜台一端的酒瓶大小的电话转接设备后打盹儿。一个脱下外套、把消防栓般的大腿顶在肋骨上的便衣警察,从晚报上腾出一只眼睛,朝十码外的痰盂吐了一口沉甸甸的东西,打了个哈欠,说去局长办公室要从后面爬上楼。 二楼要明亮和干净一些,当然,这只是相对一楼而言。在走廊尽头,一扇靠大海那侧的门上写着:约翰·瓦克斯,警察局局长,请进。 屋内的矮木头栏杆后,有个穿制服的家伙在用两根食指和一根大拇指敲打字机。他拿走我的名片,打了个哈欠,说稍等,然后拖着步子穿过一扇写着“约翰·瓦克斯,警察局局长,私人办公室”的桃花心木门。过了一会儿,他回来替我把木栏杆的门打开了。 我走进私人办公室并关上门,办公室内凉爽、宽敞、三面环窗。一张褪色的木质办公桌远远地放在屋子尽头,和墨索里尼那张一样,为了走过去,你只好先踩完铺着蓝色地毯的大片地皮,在途中和那对圆溜小眼的目光相遇。 我走到办公桌旁,看到一块铭文牌上写着:约翰·瓦克斯,警察局局长。当时我觉得自己大概能记住这个名字了。我瞧了瞧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人,他头发上并没有沾着稻草。 他是个五短身材的胖子,粉色头皮在头发之下若隐若现。他的眼皮短小、饥渴、厚重,眼睛很不安分,像跳蚤;身穿黄褐色法兰绒套装,里边是咖啡色的衬衣和领带,手上戴着钻石戒指,衬衣翻领上别着镶有钻石的领针,前胸口袋照规矩露出手帕的三个硬挺尖角,但露出来的长度又比规矩要求的三英寸略多。 他用一只肉乎乎的手拿着我的名片,看看正面,翻过来看看背面,发现是空的,于是又翻过来看看正面,最后把名片放在桌上,用一个猴子形状的青铜镇纸压住,就跟怕把它弄丢似的。 他向我伸出一只粉色的猫掌。我放开这只猫掌后,它指了指一把椅子。 “坐下吧,马洛先生,我们多少也算同行。你有什么事吗?” “我碰到了点小麻烦,局长。如果可以的话,您只要花几分钟就能解决。” “麻烦,”他轻轻地说,“小麻烦。” 局长在椅子上侧过身,跷起一条粗壮的腿,略带沉思地注视着一扇窗户外面,这让我瞧见了他脚上的莱尔线手织袜[把两根棉线拧在一起而形成的一股棉线;相对于普通棉线,莱尔线更加坚韧和高档。]和色泽考究、仿佛在葡萄酒里浸泡过的英式布洛克鞋。如果不算钱包里的钞票(我也看不见),他穿在身上的东西起码值500块。他老婆肯定很有钱。 “麻烦,”他依旧用轻轻的口吻说,“在我们这座小城里并不常见,马洛先生。我们的城市很小,但是非常非常干净。从我办公室朝西的窗户望出去,就能看到太平洋。没什么比太平洋更干净了,你说是吧?”他没有提起那两艘在三英里外的金色海浪中停靠的赌博游艇。 这事我也没提。“您说得没错,局长。”我说。 他把胸脯向前挺出几英寸:“从我办公室朝北的窗户望出去,能看到阿圭罗大道上的繁华喧闹、迷人的加州小山丘,以及近处这一片人人都稀罕的顶级小型商业区。如果像我现在这样,从朝南的窗户望出去,就能看到世上最好的小型游艇港口。我的办公室东面没有窗户,但如果有的话,还能看到一片能让人流口水的住宅区。不,先生,我们这座小城里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我猜我大概把自己的麻烦带过来了,局长,至少带过来了一部分。您手下有没有一个叫加布雷斯的便衣警司?” “有吧,我记得好像有。”说着,他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怎么了?” “那您手下有没有这么一个人?”我向他描述了那个沉默寡言、矮个子、留小胡子并用警棍打了我的人,“他好像和加布雷斯是搭档。有人管他叫‘布雷恩先生’,不过我觉得这个名字是假的。” “恰恰相反,不是假的,”那个胖局长像寻常的胖子那样僵硬地说,“这人是我手下的探长,布雷恩警监。” “我能在您办公室里见一下这两个人吗?” 他拿起我的名片又看了一遍,接着把名片放下来,摇摇泛着光泽的肉手。 “除非你给我一个更好的理由。”他老到地说。 “我恐怕做不到,局长。请问您知不知道一个名叫朱尔斯·安托尔的人?他自称心理咨询师,住在一座名叫‘斯蒂尔伍德山庄’的山顶庄园里。” “不知道。斯蒂尔伍德山庄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外。”局长说道。这时,他的双眼透露出其他念头。 “这就奇怪了,”我说,“您瞧,局长,我因某位委托人的关系,给安托尔先生打过一个电话,安托尔先生觉得我在敲诈他,也许干他那一行的人对此比较敏感吧。安托尔手下有个印第安人保镖,我不是他的对手,于是这个印第安人就摁着我,让安托尔用我自己的枪揍了我。之后,安托尔又叫来两个警察,刚好是加布雷斯和布雷恩先生。您想继续往下听吗?” 瓦克斯局长用双手在桌面上轻轻拍了拍。他闭起了眼睛,但又没完全闭上,冷峻的目光从他厚重的眼皮下射出来,直接落在我身上。他静静地坐着,仿佛在倾听。接着,他睁开双眼,露出了一个微笑。 “后来怎么了?”他询问道,口气礼貌得像斯托克俱乐部[指一家于1929—1965年间在美国纽约市曼哈顿区营业的高档夜总会,是美国上流社会“咖啡公社文化”的重要符号。]的保镖。 “他们调查了我,把我带上车,又在一座山上把我赶下车,用短棍打昏了我。” 他点点头,就好像我说的这些事情稀松平常似的。“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斯蒂尔伍德山庄?”他轻声说。 “对。” “你知道我觉得你是什么人吗?”他向前方的桌子略微探身,但因为肚子尺寸的缘故,探出的幅度并不算大。 “骗子。”我说。 “门在那边。”说着,他用左手的小拇指指了指门。 我并没有站起来,而是继续盯着他。等到他开始发火,准备摁下电铃的时候,我说:“我们双方别犯同样的错误。您以为我是个不自量力的小私家侦探,以为我打算控告一名警官——就算他真的干了什么坏事,也有办法为自己开脱。但并非如此,我不是来告谁的,我觉得你们警察犯这种错误实属正常。其实,我只是想找安托尔把话说清楚,想让您手下的加布雷斯帮这个忙。布雷恩先生就不必了,加布雷斯一个人就够。另外,我可不是单枪匹马过来的,我背后还有大人物。” “背后多远?”问完,局长打趣地笑了笑。 “阿斯特道862号,麦尔文·洛克里奇·格雷尔的住所,距离这里有多远?” 他的脸色一下子全变了,就跟换了个人坐在那里似的。“格雷尔太太刚好是我的委托人。”我说。 “去锁一下门,”他说,“你年轻,腿脚比我灵便。记得插上插销。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好谈一下这件事情。你长着一张诚实的脸,马洛。” 我站起来,走过去,锁上门。等我从蓝色地毯上走回来时,看到局长拿出一个美观的瓶子和两个玻璃杯。他在记事本上撒下一把豆蔻籽,又把酒倒进两个玻璃杯里。 我们喝了起来。瓦克斯局长剥开几粒豆蔻籽。我们在嘴里咀嚼着籽仁,相互看着对方的眼睛。 “味道真不错。”说着,他又往两个杯子里倒上了酒。这下轮到我剥豆蔻籽了。他把记事本上的果壳扫到地下,然后微微一笑,靠到了椅背上。 “现在我们说正事吧。”他说,“格雷尔太太提供的这份工作和安托尔有关吗?” “有点关系,不过您最好先查查我讲的是否属实。” “那好吧。”说着,他把电话拿了过来。他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查看起电话号码。“竞选赞助者,”他使了个眼色说,“市长一直要求我们尽可能照顾一下这些人。对了,在这儿呢。”他放下本子,拨打了号码。 和我一样,他在和管家通话时遇上一些麻烦,这让他的脸红了起来。他终于和格雷尔太太说上话了。不过,他的耳朵还是红的,肯定是格雷尔太太对他说了些尖刻的字眼。 “她想跟你说话。”说着,他把电话机推到我跟前。 “我是菲尔。”说完,我冲局长使了个淘气的眼色。 电话那头传来淡漠、挑逗的笑声:“你怎么去找那个死胖子了?” “我们喝了点酒。” “你非得跟他喝吗?” “就目前的情况来说,是的。我为公事而来。我跟他说,有什么新进展吗?我猜你知道我的意思。” “不知道。但你知道吗,我的朋友,那天晚上你居然让我站在那里等了一个钟头?我给你留下的印象,是不是让你觉得我能忍受这种事情?” “我当时刚好碰上麻烦了。今晚怎么样?” “让我想想,今晚……今天到底是该死的星期几?” “还是等我打电话给你吧,”我说,“我不一定有空。今天是星期五。” “你是个骗子。”又是一阵软绵绵的沙哑笑声,“今天是星期一,同样的时间和地点。这次你不会放鸽子了吧?” “你最好还是等我来电话吧。” “你最好赴约。” “我没办法确定,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这么高不可攀?看来我真是个傻瓜,非要缠着你。” “事实上你就是个傻瓜。” “为什么?” “我没钱,但我有自己的活法,不像你过得那么轻松惬意。” “去你的,如果你不赴约的话——” “我说了,我会打电话给你。” 她叹出一口气:“男人都一个样。” “女人也是——在头九个之后。” 她骂了我并挂上了电话。局长的两枚眼珠子瞪了出来,仿佛它们正脚踩高跷。 他倒上两杯酒,接着用颤抖的手把其中一杯推给我。 “原来是这样啊。”他若有所思地说。 “她丈夫又不介意,”我说,“所以不必小题大做。” 瓦克斯局长喝着自己的酒,看起来有些失望。他剥起豆蔻籽,动作异常缓慢和凝重。我看着对方淡蓝色的眼睛,喝完了杯子里的酒。之后,局长懊悔地把酒瓶和酒杯收起来,拧开了对讲设备的开关。 “让加布雷斯上来,如果他在的话。如果不在,替我联系上他。” 我走过去打开门上的插销,又坐了回来。没过多久,敲门声响起。局长喊了一声,海明威走进屋内。 海明威踩着稳稳的步子走过来,站在桌子一侧看着瓦克斯局长,面带恰到好处的谦卑。 “认识一下菲利普·马洛先生,”局长和蔼地说,“他是从洛杉矶来的私家侦探。” 海明威略微转身,瞧了瞧我。他脸上毫无表情,就跟从来都没有见过我似的。他伸出手,我也伸出手,之后,他又把目光放到局长身上。 “马洛讲了个很有意思的故事,”局长狡猾地说,口气像躲在帷幕之后的黎塞留[法国著名政治家,法国国王路易十三的宰相。],“他提到一个名叫安托尔的人。此人住在斯蒂尔伍德山庄,是个算命先生之类的人物。据马洛说,他去拜访安托尔的时候,恰好也碰上了你和布雷恩,之后你们之间又发生了一点争执,细节我记不清了。”他看着窗外,脸上一副着眼大局,不想计较细节的表情。 “搞错了吧,”海明威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你们确实搞错了,事实上,”局长自顾自地说,“无关痛痒,但还是搞错了。不过,马洛先生认为那并不重要。” 海明威又瞧瞧我,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事实上,他并不在乎你们有没有搞错,”局长继续自顾自地说,“不过,他倒想拜访一下这位住在斯蒂尔伍德山庄的安托尔。他想找个人陪他去,于是我就想到了你。他想找个能确保他不吃亏的人过去。那位安托尔先生手下似乎有个印第安人保镖,而马洛先生觉得,凭他自己的能力无法控制住局面。你觉得你能找到这位安托尔先生的住处吗?” “可以,”海明威说,“但斯蒂尔伍德山庄不在管辖范围之内,局长。这只是你个人想帮朋友的忙吗?” “可以这么理解,”局长看着自己的左手大拇指说道,“当然了,我们并不想做违法的事情。” “好,”海明威说,“不做违法的事。”他咳了一下,“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局长慷慨地看着我。“现在就行,”我说,“如果加布雷斯先生方便的话。” “我听安排。”海明威说。 局长用一丝不苟的目光瞧着海明威,把他浑身上下的各处细节都扫了一遍。“布雷恩警监今天可好?”他咀嚼着豆蔻籽问道。 “不太好,他犯阑尾炎了,”海明威说,“情况有点严重。” 局长伤心地摇摇头,之后扶着椅子把手勉强站起来,朝桌子上方伸出一只粉红色的猫掌。 “加布雷斯会照看好你的,马洛,尽管放心。” “您真是太客气了,局长,”我说,“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才好。” “嗨!不必了。这么说吧,能为朋友的朋友效劳,是我的荣幸。”他冲我使了个眼色。海明威琢磨了一下这个眼色,但没有说出自己的结论。 我们动身离开的时候,局长说着客套话,几乎一路把我们送到办公室门口。办公室的门关上了。海明威四下望望走廊,然后看着我。 “干得不错啊,兔崽子,”他说,“看来我们小瞧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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