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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吾爱  作者:雷蒙德·钱德勒

车子沿一片静悄悄的住宅区静悄悄地行驶。道路两旁弯曲的胡椒树交织在一起,几乎形成一条绿色通道。阳光透过枝条和瘦长的树叶射了下来。街角一个牌子上说这里是十八街。

海明威开着车,我坐在他旁边。车被他开得很慢,他脸上一副凝重、思忖的神情。

“你跟他说了多少?”他下定决心后问道。

“我跟他说,你和布雷恩到那里去,把我带走,抛下车,又在我后脑勺上打了一棍子。剩下的都没提。”

“没提二十三街和德斯坎索街岔口那家医院的事?”

“没有。”

“为什么不提?”

“因为我觉得不提,你会更乐意跟我合作。”

“那只是想当然。你是真的想跑一趟斯蒂尔伍德山庄,还是把那当成了个借口?”

“借口。其实我是想问问你,干吗要把我扔到那栋可笑的房子里关起来?”

海明威动起了脑筋。他奋力地开动着脑筋,这令他的脸部肌肉在泛灰的皮肤下鼓成了一些小小的疙瘩。

“那是布雷恩的主意,”他说,“那一大坨腱子肉的主意。我并没想让他打晕你,也没想让你自己走回家,那都不是我的本意。我们当时不过是在演戏,因为那个怪力乱神的家伙和我们是朋友,我们一直在替他挡麻烦。如果你了解到他有多少麻烦,肯定会很惊讶的。”

“是惊叹。”我说。

海明威转过头,他的灰眼睛看起来就像两坨冰。他回头看着灰蒙蒙的挡风玻璃,再一次开动起脑筋。

“像他那样的老警察,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怀念用短棍教训人的感觉。”他说,“这时候,他们就得找一颗脑袋来敲一敲。老天啊,当时给我吓坏了,你倒下去的时候就像一袋水泥,我跟布雷恩抱怨了一大堆。之后我们就把你送到桑德伯格的医院里去了,因为那地方比较近,而且桑德伯格心地善良,肯定会照看好你的。”

“安托尔知道你们把我送到那里去了吗?”

“见鬼,当然不知道了,那是我们的主意。”

“正因为桑德伯格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正因为他肯定会好好照顾我,而且正因为我没给他回扣,所以就算我去告你们,他也不会出庭作证。另外,就算我真的去告你们,在这座可爱的小城里,胜诉的机会也不大。”

“你是想来硬的?”海明威若有所思地说。

“不,”我说,“而且我想这一次你肯定也不会。你的工作已经命悬一线了。我想你已经看过局长的眼睛,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了。我不是单枪匹马找上门来的,这次可不是。”

“好吧。”说完,海明威朝窗外啐了一口,“我只是习惯性大嘴巴,不是真的想动粗。还有什么事?”

“布雷恩真的病了?”

海明威点点头,装出一副很难过的样子,但效果并不好:“真病了。前天开始腹痛,没等医生把阑尾切除,炎症就转移了。还有希望,但情况不乐观。”

“我们可不希望布雷恩发生什么意外,”我说,“像他那样的家伙,在哪间警察局都是人才。”

海明威品了品这句话,然后把它朝车窗外吐了出去。

“好,下一个问题。”他叹着气说。

“你刚才说了你们为何会把我弄到桑德伯格那里去,但没说他为什么要把我关四十八小时,注射那么多麻醉药。”

海明威踩下刹车,让车子轻轻靠边。他把巨大的双手放在方向盘下沿,让两根拇指紧挨在一起,相互摩擦着。

“我也不清楚。”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我身上带着能证明我是私家侦探的文件,”我说,“还有钥匙、一点钱、几张照片。如果桑德伯格不认识你们,那他肯定会以为,我头上裂开的口子,只是为进到这家医院里四处打探而耍的花招。但我觉得,他肯定和你们很熟,所以这才让我有点想不通。”

“别想通,伙计,那样更安全。”

“原来如此,”我说,“但这总让人憋得慌啊。”

“你的猜测背后有洛杉矶的人撑腰?”

“什么猜测?”

“桑德伯格的事情。”

“也不全是。”

“有还是没有?”

“我面子没那么大,”我说,“只要洛杉矶方面愿意,随时都可以让手下三分之二的人不受限制地到湾城来——警长的人也好,地方检察官的人也好。我在地方检察官办公室有个朋友,因为我原来在那里工作过,那人叫伯尼·奥尔斯,是调查组主任。”

“你把这事捅给他了?”

“没有,我已经有一个月没跟他联系了。”

“那你打算把这事捅给他吗?”

“除非那妨碍到了我正在办的案子。”

“私人案子?”

“对。”

“那好吧,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桑德伯格到底是干吗的?”

海明威把双手从方向盘上移开,朝窗外啐了一口:“这条街真不赖,你说是吧?房子不赖,花园不赖,天气也不赖。你肯定听说过一些关于坏警察的传闻,还是你压根儿没听说过?”

“听说过一些。”我说。

“那好,你认识多少警察能住在这样一条漂亮的街上,房前长着漂亮的草坪和花朵?我只认识四五个,都是风纪组[又名“道德组”,是美国的一个特殊警察部门,专门负责调查“道德性”犯罪,也即涉及赌博、卖淫、贩毒、贩酒(禁酒令时期)等活动的违法行为。]的家伙,那帮人把油水全抽走了。像我这样的普通警察,只能住在贫民窟风雨飘摇的破房子里。你想去看看我住的地方吗?”

“你想说明什么?”

“听着,伙计,”大块头严肃地说,“也许你逮到我了,但那没什么用。警察并不是因为钱才变坏的——不经常如此,甚至很少如此。他们只是体制的一部分。他们到外面把人抓起来,只是为了向上头交代。另外,那种坐在漂亮的高级办公室里、身穿漂亮衣服、嘴里一股高档酒味道、嚼上豆蔻籽就觉得自己口吐如兰其实并非如此的家伙,说了也不算。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吗?”

“你们的市长是怎样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才算市长?当然是政客。你以为他说了算?别天真了。你知道这个国家出了什么毛病吗,宝贝儿?”

“我听说是冻结资金太多了。”

“人们不能按照本意诚实地活着,”海明威说,“这就是这个国家的毛病。要是你坚持原则,就会被骗到一无所有。你只能同流合污,否则就没饭吃。有一帮混账东西认为,我们需要的是9000个衣领整洁、手提公文包的联邦调查局探员。别天真了,风气会把他们中的大多数弄得和我们一样。你知道我是怎么认为的吗?我认为应该把这个可怜的小世界推倒重来。就拿道德重整运动[简称M.R.A.,由美国传教士布克曼(1878—1961)于1938年在英国牛津大学发起的波及整个西方世界的道德整饬运动,主张通过加强个人道德修养以克服战争、贫困、剥削等社会问题。道德重整运动于二次世界大战后达到顶峰,并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布克曼去世后,该运动才逐渐趋于衰落。]来说吧,那才有点意义。道德重整运动,那才有意义,宝贝儿。”

“如果那对湾城有用的话,我以后就吃阿司匹林。”我说。

“你可能太聪明了。”海明威轻声说道,“你自己可能不这么认为,但很可能就是这样。你可能太聪明了,聪明到除了耍聪明之外,什么都思考不了。而我呢,只是个笨蛋警察,一个听差的。我家里有一个老婆和两个孩子,大人物说什么,我就干什么。有些事也许你该去问布雷恩,反正我不知道。”

“布雷恩真害阑尾炎了?你确定他不是因为太过歹毒所以朝自个儿肚子上来了一枪?”

“别那么说,”海明威用双手上下拍打着方向盘,抱怨道,“你应该试着把人往好处想。”

“你说把布雷恩往好处想?”

“他也是人,和我们一样。”海明威说,“做过错事,但也是人。”

“桑德伯格是干吗的?”

“好吧,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我大概搞错了,但我还以为你是个明白人。”

“你根本不知道他是干吗的。”我说。

海明威把手帕掏出来擦了擦脸。“兄弟,我也不想承认我知道,”他说,“但你他娘的应该很清楚桑德伯格是干吗的,跟我和布雷恩一样,要不然我们就不会把你扔到那里去了,要不然你也不会从那里走着出来了。当然,我说的可是真正的违法勾当,而不是用水晶球给老女人看命的小把戏。”

“我一开始可没觉得自己能走着出来,”我说,“他那里有种叫东莨菪碱或‘吐真剂’的麻醉药,能让人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说真话。跟催眠一样,这种药并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好使,但它偶尔也会奏效。我认为,他们当时就给我注射了这种药,好让我说出知道的事情。当时,只有在三种条件下,桑德伯格才会认为我知道的事情对他不利:安托尔提醒过他,驼鹿马罗伊跟他说我找过杰西·弗洛里安,他以为把我扔到那里是警察耍的把戏。”

海明威伤心地看着我。“我跟不上你的思路了。”他说,“谁他妈的是驼鹿马罗伊?”

“一个前几天在中央大街杀过人的大块头。他上过你们的电报,如果你留意过的话。说不定你们那里正有人在盯着电报瞧呢。”

“所以呢?”

“所以桑德伯格一直在保护马罗伊。那晚我溜出去的时候看到他了,他当时正躺在床上看报纸。”

“你是怎么溜出去的?你不是被关起来了吗?”

“我从床上拆下一根弹簧把值班的人打昏了,我运气还不错。”

“那家伙没看见你?”

“没有。”

海明威把车子开离路边,在脸上挂起僵硬的笑容。“我想想看,”他说,“这就说得通了,这就全说通了。桑德伯格一直在窝藏罪犯,只要别人给钱,他就收人。那地方可是干这事的理想场所。另外,他借此捞的钱也不会少。”

海明威突然加快车速,转过一道弯。

“见鬼,我还以为他是卖大麻的呢,”他厌恶地说,“同时找到了合适的后台。不过,真见鬼,那只是不足挂齿的小买卖,太小儿科了。”

“你知道博彩吗?那也是小买卖,如果你只看一张彩票的话。”

海明威又猛地转过一道弯,然后摇了摇头:“没错,还有弹珠台、宾果[指一种发源于英国的猜数字游戏。在北美的宾果游戏中,玩家会先将要猜的数字填在一张印有5×5格子的卡片上(卡片首从左至右写着“B-i-n-g-o”五个字母),如果主持人连续报出的数字在卡片上排成一列、一行或对角,玩家就大喊一声“宾果”,以表明自己赢下了游戏。后来“宾果”被引入人们的日常语言,意思是“猜中了”“答对了”。]屋和赌马,但如果把它们加在一起,交给同一个人管,效果就不一样了。”

“哪个人?”

他再次呆滞地看着我,嘴巴紧闭,上下牙在嘴唇后紧紧地咬在一起。我们正沿德斯坎索街朝东走。就是在傍晚时分,这条街也异常安静。直到接近二十三街岔口的时候,外面才变得稍微热闹了一些。有两个人正盯着一棵棕榈树,仿佛在研究怎么搬走它。一辆车停在桑德伯格的诊所前,但车内空无一人。半个街区外,有个人在看水表。

那片房产在白天看是个挺漂亮的地方。茶香月季在窗户下聚成一丛茂密的浅色,同时明暗无序地围在一棵花朵盛开的白合欢树四周。含苞待放的猩红色攀缘月季长在扇形格子凉亭上。一只青铜色蜂鸟在香豌豆丛中轻轻探啄。这栋房子看起来像一对喜欢折腾花园、处境宽裕的老夫老妻的居所,它自如地笼罩在傍晚的阳光下,显得寂静而凶险。

经过这栋房子的时候,海明威放慢车速,在嘴角牵出一丝紧张的微笑,同时用鼻子嗅了嗅。之后,他转过一道弯,看看后视镜,加快了车速。

开过三个街区之后,他再次吠起来,同时转过头直勾勾地看着我。

“洛杉矶的人,”他说,“站在棕榈树旁的一个家伙叫唐纳利,那人我认识。看来他们已经把那房子监视起来了。你不是说没跟城里的朋友提起这件事吗?”

“我确实没说。”

“局长知道这个会很开心的。”海明威不快地说,“他们到这里突击检查,居然连个招呼都不打。”

我什么都没说。

“他们是不是来抓那个驼鹿马罗伊的?”

我摇摇头:“据我所知不是。”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伙计?”他弱弱地问。

“不算多。安托尔和桑德伯格有来往吗?”

“据我所知没有。”

“谁在这座城市独揽大权?”

一阵沉默。

“我听说一个叫莱尔德·布鲁内特的赌场老板花三万块选了个市长,我还听说他是贝维德雷俱乐部和两艘赌博游艇的拥有者。”

“可能吧。”海明威礼貌地说。

“在哪儿能找到布鲁内特?”

“干吗问我,宝贝儿?”

“如果你在这座城市里无处可藏,会往哪儿跑?”

“墨西哥。”

我哈哈笑了起来:“那好吧,能帮我个忙吗?”

“愿意效劳。”

“送我回城里。”

他把车开离人行道,利索地驶上了一条朝大海方向的林荫道。车子到达市政厅、掉头停进停车位后,我走了出来。

“有空经常过来看看我,”海明威说,“没准儿你来的时候我正刷痰盂呢。”

他把大手从车窗里伸了出来:“现在不赌气了吧?”

“道德重整运动。”说着,我握了握那只手。

海明威终于放下架子,由衷地笑了起来。我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又把我叫了回去。他仔细看看四周,探过身,用嘴巴对着我的耳朵说道:

“那两艘赌博游艇停在湾城和加州的管辖海域之外,”他说,“船只是在巴拿马注册的。如果换作我的话——”他的嘴突然闭上,暗淡的双眼透出一丝忧虑。

“明白了,”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真不明白我干吗要花那么大力气让你也想到这儿,不过这办法只靠我一个人可行不通。”

他点点头,然后微笑起来。“道德重整运动。”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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