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豹的故事

在自己的树下  作者:大江健三郎

1

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去本州西部做讲演时,有个中年人和我搭话。我对这个人有印象,可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此人体格健壮、肌肉发达,但看上去不像是体育锻炼的结果,更像是长期干体力活造就的。

讲演结束后,就在大家纷纷退场的时候,“啪”的一声,我的后脖子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通常,大人对熟悉的小孩子才会这样。我回头一瞧,那个人正盯着我。他那只有力的大手一直没放开我的脖子,脸上露出像是在欣赏什么稀罕玩意儿似的表情说:

“嘿,还真是你啊!你就是河边村子的那孩子吧?你还说过在山里头养了一只小海豹吧……听说那个村子里出了个小说家,俺就猜着了,说不准是那孩子呢,俺记不住你叫啥了。你小时候没戴眼镜吧?”

说完,他哈哈大笑着,消失在了小城夜晚宁静的街道中。此时此刻,我心中百感交集,说不清是怀念过去还是更为复杂的感情在一起奔涌着。我把这个中年男人的体貌还原成肌肉结实、身子骨柔韧的青年人时,脑子里浮现出一个长得很像山羊的年轻人……

其实使我的记忆苏醒的,还是他说的那句大人逗小孩子似的话:“你还说过在山里头养了一只小海豹吧。”

2

先得跟大家交代一下这只小海豹是怎么一回事。这些都是我后来慢慢回想起来的。那事发生在我十岁的时候。那年夏天,日本战败了,接连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使我不能再那么孩子气了。尽管我知道,自己属于那种比实际年龄显得幼稚的类型。再加上战败前一年,祖母和爸爸相继离开了人世。接二连三发生的令人痛苦而又可怕的事情,使我的心理年龄逐渐变得接近于实际年龄了,甚至更接近于成年人的思考方式了。然而,正因为如此,也使我更加容易沉浸于孩子气的幻想了。

这还得从我读过的一本战前出版的厚厚的儿童杂志说起。

这里所说的战争,是始于我六岁那年,日本与美国、英国以及其他国家之间进行的太平洋战争。而在那之前,日本一直在和中国打仗。按我的年龄来说,也就是在我两岁的时候,已经入侵了中国领土的日本军队挑起了战争。那时候我还是个小不点儿,什么也不懂,后来一点一点学会了“祖国”“外国”“世界”这些词语,此时自己的国家已经在进行以世界各国为敌人的战争了。

在那泥沼般的战争中,特别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新出的杂志越来越薄,也越来越没什么可看的了。杂志发行量也日益减少,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四国的森林峡谷这样偏远的地方,甚至很难见到送杂志的来了。

记得那是一本几年前的旧杂志,里面的一篇报道迷住了我。它讲述的是生活在加拿大北极冻土带——一年大半时间被坚冰覆盖的地方的因纽特人的孩子,如何在凸起于海面的冰川边上猎取海豹的事。

猎取的方法就是趁着晴天走到冰川靠近海面的边上,寻找冰面上小小的冰窟窿,这是冰面下有海豹的标记,刚出生不久的小海豹要靠它来呼吸。狩猎者等到幼小的海豹朝着冰窟窿抬起头呼吸空气时,马上用钢钎扎穿薄冰,小海豹就成了他的猎物了。

被钢钎从眼睛扎穿到鼻子的小海豹顿时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是绝不会那么做的。但从那以后,我老是想起小海豹的事。我想把小海豹呼吸用的小冰窟窿一点点凿大,经常喂它冷冻的小鱼吃,让它喜欢上我。然后,在温暖的阳光下,给爬到冰面上来的小海豹梳理毛发,带着小海豹在冰面上散步……

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森林小道上走路时,会感觉自己身后紧跟着一只小海豹,我管它叫“育空”[育空,加拿大地名。]——取自于我从报纸上看到的一个地名——经常跟它聊这聊那的。这种事情在孩子的圈子里立刻传遍了,甚至受到了包括学校老师在内的大人们的取笑,笑我竟然幻想像牵狗一样带小海豹散步。

3

那段时间,我们村里也来了一批年轻的“预科练”,住在村里唯一的一家旅馆里。他们将山谷周边伐树留下的树根挖出来,搬运到山谷里制作“松根油”。下面我给你们介绍一下“预科练”和“松根油”这两个词。

“预科练”就是海军飞行预科练习生的简称。这是为培养未来的飞行员,让他们在尚未成年的阶段就接受飞行训练的一种制度,我大哥就是十七岁时志愿加入了“预科练”的。可是在战争后期,没有训练器材可供他们使用,于是这些年轻人为了提炼用于飞机燃料的“松根油”,被分散到日本各地的森林里来了。

松树根部含有大量的松脂,将松脂蒸馏之后,就提炼出了“松根油”,跟我们平时用的松节油差不多。提炼“松根油”的工厂就设在河边,在我们村子的上游,因此,山谷中总是弥漫着刺鼻的气味儿。

“预科练”的年轻人在村里的孩子们眼中都是了不起的男子汉。一到假日,我们小孩子就去旅馆二楼找“预科练”的人玩儿,而妈妈们会带上吃的东西去那里慰问他们。可是当我听说了“预科练”中年龄大的让年龄小的在工厂后面排好队并殴打他们的事以后,感情上就和他们疏远了,无论是对打人的,还是被打的——也不再去他们住的旅馆了。

然而有一天,我去邮局,路过旅馆时,被住在二楼上的一个“预科练”的年轻人叫住了,一个小伙伴从楼上下来,把我领到那些年轻人面前,他们让我讲了小海豹的故事。

从那以后很多年过去了。眼前这个中年人无疑是当年“预科练”的年轻人中的一员,看样子他一辈子都以干体力活为生。大概是听说了自己曾经度过苦难青春时光的山谷里出了一个小说家后,特意来听我讲演的吧。他想瞧瞧现在的我是不是还像小时候那样,跟别人说话时,开口闭口总是说什么“我在山里头养了一只小海豹”之类的滑稽话吧。我猜想,他一定从我身上找到了那个曾经在孩子中间被传为笑谈的、河边村子的孩子的影子了吧。

4

那时候,我白天给小伙伴们讲自己幻想中的小海豹,他们对我所说的和小海豹在一起的话也半信半疑起来,我常常受到他们的嘲笑,在他们眼里,我是个莫名其妙的爱搞笑的家伙。其实一到夜晚,我自己反倒满脑子奇思怪想,整夜整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我想的是,不久的将来自己也当兵上了战场,一旦到了要冲锋陷阵的时候——每次和小伙伴们玩“打仗游戏”的最高潮都是冲锋,自己跑得那么慢,跟不上部队和战友们可怎么办呢?

我和弟弟妹妹并排睡在狭小的屋子里,躺在地铺上,就会看见顶棚上有个黑洞洞的楼梯入口,楼梯已经撤掉,好多年没有人上二楼去了,只要一睡不着觉,我就会胡思乱想起“打仗”来。座钟每小时报一次时,在两次报时声响之间,我觉得时间简直漫长得仿佛过了一生似的。

我漫无边际地想象着。我没有放弃追赶已经冲锋在前的战友们,独自一人背着步枪在辽阔的草原上吃力地跑着。我是一名陆军士兵,按说应该有二十多岁了,可是我的个头还像个没有发育好的大男孩儿。直到很久以后,有一次,我和德国小说家君特·格拉斯[君特·格拉斯(1927—2015),德国作家。199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曾作为少年兵被送上战场,并被俘过)谈话的时候,我一边仔细端详这位满脸皱纹的矮小的格拉斯,一边和自己小时候的想象比较着……

我的想象越发地恐怖了。我拼死拼活,好不容易追上了冲锋后进行休整的队伍,没想到战友们却说我是因为害怕冲锋,才故意装作掉队的狡猾的家伙,甚至还说这家伙有机会的话,很可能会开小差的。

君特·格拉斯曾写过一篇关于德国少年兵的文章。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战败(日本和德国结盟,与共同的敌国作战),一支德国部队从入侵法国的战场上撤退时,一些少年兵途中与自己所在的部队走散了,后来他们因此作为逃兵被判刑,被吊死在路边的电线杆上了。格拉斯认为“那些可怜的少年兵不是逃兵”,并发起了一场为他们恢复名誉的运动,我也受到格拉斯的感召,坚决声援了他们的行动。

我继续着可怕的遐想。我想象自己一个人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吃力地跑着,突然从高高的灌木丛中冲出来一个敌人,我怕自己被打死,就立刻向那个年轻人开了枪。然而,我入睡之前的遐想每每到这种关键时刻就中断了,再往后,就进入了非常恐怖的噩梦。

在梦里,我以为是敌人才开了枪,没想到,那个人或者是个和我一样在冲锋中掉队的日本兵,或者是个美国兵,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美国青年,现在成了一具被我打死的尸体,躺在我的脚下。我好像还梦见了其他更恐怖的情景,可是,当我流着眼泪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已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那令人魂飞魄散的梦境使我实在不敢再去回想。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还会做同样的噩梦……

那年夏天,战争结束了。从战争结束那一天开始,我就再没做过冲锋时掉队的梦了。在秋天到来之前,就连有关那只成天和自己在一起的、来自加拿大冻土带的小海豹的空想,也被自己淡忘了,因为我觉得“那不过是个孩子气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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