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抄的乐趣

在自己的树下  作者:大江健三郎

1

小时候,对我来说爸爸是一个不好亲近的人。不过,要是遇到一个非问爸爸不可的问题的话,我还是会鼓起勇气去问他的。后来回想起来,才发觉自己提的问题很滑稽,真奇怪自己怎么会提出那样的问题。我问的那个问题是:

“大树为什么会笔直地朝上长呢?”

对于植物从太阳光里吸取能量、生出有机物、释放氧气等我都知道,我问这个问题可能是期望得到其他什么回答吧。爸爸没有给我回答。后来爸爸去世后,听妈妈告诉我,爸爸曾经笑着跟她说过“这孩子真有意思啊”。

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当时那个问题何以对我那么重要。后来,我还注意到了像垂柳那样枝条向下长的树。我很早就知道,英语管这种树叫“weeping willow”,法语叫“saule pleureur”,就是说,都是用“哭泣的柳树”“流泪的柳树”来称呼这种树的。

我还看过一篇科幻小说,写的是土星的一颗卫星上的故事。那里的树为了获取微弱的太阳光,都拼命向上伸展,有的树竟长到了几千米高。读到这些充满离奇幻想的描绘,我真想讲给爸爸听。

战争结束前后的那段时期,一些人从受到空袭破坏的大城市迁到乡村来居住,当时叫作“疏散”,后来就在村里住了下来。其中有一个人带来了好多本岩波文库的书。妈妈为我去借,对方说:“弄丢了可就麻烦了,不能借的。来我家看的话,随时都可以。”

借书看这件事和我爱问古怪的问题是两回事。因为当教科书中或老师引用了我没看过的古文时,我就想查找它们的出处,看看原文是怎么写的,但我住的村子没有图书馆。

因此我就到疏散来的那家去看书了,他们住在村子最边上。我望着书架上摆得满满的岩波文库,一时有些茫然。我心想:“这些书一辈子能看得完吗?”见我站在那儿发呆,书的主人训斥道:

“想查什么,事先准备好了再来!”

我就想了一个办法。我把自己想查的古文的现代语译文全都背下来,然后尽量推测出它大概在原书的什么位置。这样一来,第二次再去他家,我就能很快地从岩波文库中找到自己要查的内容,并将它们抄写下来。

2

这样记住的古文不容易忘掉,现在我偶尔读到重新编辑过的新文库本普及版的古文时,就好像和五十多年前自己抄写在纸上的文字重逢了似的,倍感亲切。

结婚后不久,一次妻子跟我说起了小时候从课本上学的杉田玄白[杉田玄白(1733—1817),日本江户中期的著名医生,荷兰医学研究者,翻译过《解体新书》,著有《兰学事始》等。]的《兰学事始》[《兰学事始》,杉田玄白83岁时的手记。]的内容。十八世纪下半叶,一些立志于医学的年轻人聚到一起,打算将荷兰语的医学书翻译成日语。这本书里讲述了他们艰难的学习经历。听完妻子的讲述后,我当即引用了一段自己记忆中的原文,现在还记得当时妻子那惊讶的表情。

我想大家一定不大习惯阅读古文书,所以,遇到现代语言翻译不了的地方,你们就想“将来总有一天会弄明白的,先做个记号吧”。这记号叫作十字套圈儿,也就是画个圆圈,在里面写上个“十”字,我当时采用的就是这种记号。

我小时候,觉得能用自己的声音,把一百五十年以前的人写的书抑扬顿挫地读出来的感觉特别好玩。大概是以此为契机,我才开始意识到了“文体”这种东西。

妻子说,听老师讲那本书中的故事里,有一段特别有意思。翻译书的那些年轻人弄不懂“鼻子夫鲁黑痕斗(荷兰语,furuhehhendo)”这个词的意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去查。终于从词典上查了这个词,解释是:把树枝砍下来后furuhehhendo;打扫院子的尘土堆积起来可以furuhehhendo。于是,他们认定这个词是“堆起、凸起”的意思,大家找到了答案都非常高兴。然后继续翻译。

那时候妻子还是个小女孩,学会了一句荷兰语furuhehhendo就兴奋得不得了。可是,最近听广播讲座里说,那些年轻人翻译的《解体新书》[《解体新书》:日本最早的西方人体解剖图译本。文章四卷,解剖图一卷。1774年出版。由前野良泽和杉田玄白主持翻译,花费了4年时间译成。]的原著中并没有出现furuhehhendo这个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妻子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上来,觉得很遗憾。不过,今年初讲谈社出版的学术文库本《兰学事始》做出了解答。作者片桐一男先生在原书所附的解剖图中鼻子部分的解说里,找到了和furuhehhendo的发音相似的词语。片桐先生和我们夫妻是同龄人,他之所以这么做,说不定因为他小时候也对furuhehhendo感兴趣过,因而一直不能释怀之故吧。

3

还有一本使我难以忘怀的书是一九九九年末出版的岩波文库的《折焚柴记》,这个版本有松村明先生在同页上加注,读起来浅显易懂。你们上了高中以后,如果对新井白石[新井白石(1657—1725),日本江户时代政治家、日本儒学代表人物之一,曾辅佐过第六代将军德川家宣、第七代将军德川家继。晚年隐居专心著述。著有《读史余论》《史疑》等。他的自传《折焚柴记》是公认的日本散文杰作。]感兴趣的话,我想向你们推荐这本书。这本书是上、中、下三卷,我小时候只能找到上卷,你们也先从上卷读起会比较有趣。

当时,我和同学们都知道《折焚柴记》这本书的名字,因为课本里出现过。但我对这本书产生极大的兴趣,则是起因于一件事。我上新制中学二年级时,萌生了将来要当一名学者的想法,还信口跟朋友和老师念叨过,这也是我大大咧咧的天性使然。大概是间接听到了吧,一位老师特意叫住我,对我说了一句话:

“俗话说‘不具三力,难为学者’!”

他说的意思我没太听懂,却觉得自尊心受了伤害。我去找班主任老师,请他帮我问了这句话的出典。在战后村里建起的公民馆图书室里,我花了很长时间终于从《折焚柴记》中找到了这句话。“三力”指的是智力、毅力、财力。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不具备足够的天分、执着不懈的努力和金钱,是很难成为学者的。用这个标准来衡量一下自己,尽管前面两项说不好,但我家没有足够的财力是明摆着的了。

我就这样借着这个机会,读了《折焚柴记》上卷。白石在书中提到,他三岁刚会写字时,要是能跟着高水平的老师学书法的话,字就会写得很好;六岁开始背诵、学习中国诗,但是没有机会得到进一步提高,是些令人遗憾的回忆。我读后,从心里同情作者。

但是,后来白石成了日本屈指可数的政治家、学者,他说自己能够有所成就,靠的就是下面这样一段话:

我一直为克服自己缺少忍耐力这一点而努力,其他人做一次的事,我要做十次;其他人做十次的话,我就做一百次。我靠的就是这样的努力……

我抄写这段话的同时,也感到害怕,怕自己没有他那样持之以恒的毅力。我跑进森林里,用木棒一边胡乱抽打灌木(打不了高大的树),一边喊着:“出生在这种地方,想看的书得不到!也没有好老师!”使劲发泄着一肚子的不满。

十五岁时,忽然有一天,我决定将来要从事文学方面的工作。因为我发现和其他方面的努力比起来,自己在读书和抄书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累。

4

我小时候喜欢抄写自己感兴趣的段落,包括古文。这个习惯是怎么养成的呢?首先,要父母给自己买书不大可能。邻村倒是有家书店,但很少进新书,再说我也没钱买。不过,最根本的还是因为,我是个喜欢把好词句抄写在纸上的男孩子。我觉得多抄几遍就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爸爸常常对我说:“背错了不如不背。”

另外还有个原因,我从小就特别尊敬那些能把书上学来的知识自如地运用于日常会话的人。

这样回想小时候读书的事,使我联想起当时的自己总是腰板挺得直直的,每天都仿佛不知疲倦似的,一门心思想多看一本更难一点的书,想把喜欢的内容都背下来。不管是和上大学以后认识的朋友比,还是成了作家后,和在国外一起学习、工作过的文学家比,都使我意识到自己不幸的童年,自己酷爱读书,却长在贫穷的家庭里。世界上的小说家、诗人之中,像俄国流亡诗人纳博科夫[纳博科夫(1899—1977),出生在俄罗斯的美国小说家、诗人。出生于圣彼得堡一个贵族家庭,后流亡国外。一生创作极丰,涉及诗歌、剧作、小说、传记、翻译,主要是以小说闻名于世,《洛丽塔》《微暗的火》《阿达》等都是脍炙人口的名篇。]那样的人,他的少年时代怎么那么幸福优裕呢?他又为什么会把文学作为毕生的事业呢?我现在的答案是:“那是时代的产物。”大家到了上大学的年龄时,如果还记得纳博科夫这个名字的话,请读一读他的自传吧。

我妻子的少女时代过得并不富裕,也不算无忧无虑——在战争时期和战后没人能例外吧,她得了自体中毒症,在病床上度过了漫漫长日,却也因此尝到了读书的甜头。生病期间,她的母亲一遍遍给她读宫泽贤治[宫泽贤治(1896—1933),日本家喻户晓的诗人与童话作家。他的文学创作生前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死后却声名鹊起。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代表作有诗集《春与阿修罗》《雁童子》、童话集《银河铁道之夜》等。]的童话故事,听得多了,她能把贤治优美的文章一段接一段地背下来,特别是她具有丰富的想象力,能把自己体会到的形象转换成画面。所以,时隔五十多年后的今天,当她想给孩子们讲“拉大提琴的高修”,讲“老鼠母子”的故事时,少女时代在头脑中形成的画面就会再现出来,她很轻松地把它们画到纸上,再涂上颜色。

我的童年虽说不是快乐和富裕的,但是少年时代摘抄在纸上、记在脑子里的文章或诗句的片段,会在现在的生活中自然浮现出来。这就是说,我的少年时代或许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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