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战斗方式

在自己的树下  作者:大江健三郎

1

我在前面写过“小时候,对我来说爸爸是一个不好亲近的人”,我总觉得还应该写点什么。之后,我去了印度和比利时,在旅途中,我细细地回想有关爸爸的往事,于是,和爸爸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连同爸爸的许多教诲,都渐渐清晰起来。

其中有这样一件事。有一次,我对父母说了一句“我在这样的森林里长大,成不了有名的人哪”。话一说出口,我立刻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发“怨言”。父亲目光锐利地看了我一眼,母亲差点儿没教训我一顿。

流经我们村子的河与别的河汇合后流向下游,下游那边有一个叫大洲的村镇,镇上有加藤藩[藩是日本江户时代大名,即诸侯的领地。]的旧城址,听父母说曾祖父曾在那里任过职。母亲告诉我,加藤家里有一个叫中江藤树[中江藤树(1608—1648),日本江户初期的儒学者,日本阳明学派的鼻祖。]的学者,是一位研究中国古典学问的儒学家。他出身贫寒,却成为日本无人不知的大学者。

母亲说:“听说藤树先生一边做学问,一边为了养活老母亲,出去卖酒……”

那个季节,每天要为送交内阁印刷局做纸币原料的黄瑞香[黄瑞香,落叶灌木,日本人用这种树的纤维造纸。]做最后一道工序的爸爸听了,自言自语似的接过话头说:“比起给妈妈打酒喝,哪个好呢……”

妈妈知道爸爸在开她的玩笑,这一天的话题都围绕着藤树先生的学问。碰巧,第二天爸爸有事要去大洲一趟,妈妈就让爸爸带我一起去,想让我去看看城址里的藤树先生的石碑。

出门前一天,我把爸爸的车,还有我自己跟别人借来的自行车都擦得干干净净,还上了油,做好了一切准备。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出发了。我猜得到妈妈的意思,她是想让我这个不爱和小朋友出去玩的孩子,也体验体验骑自行车出远门的乐趣。

很长时间以后,我还会梦见那天经历的一件事。我们骑到大洲之后,爸爸去银行办事,我就在外面等着。这时,我看见路边有一头套着车的驴子。我好像在哪本书里,大概是翻译过来的欧洲民间故事集里,看过主人虐待驴子的故事。读故事时的同情心此时被勾了起来,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抚摸那头和我差不多高的驴子的鼻头儿。谁料那头驴猛地张开口,要咬我的手。那一瞬间我仿佛体验到了“人生的真实”。其结果是,我开始在梦里经常见到那头驴在咬我之前可怜巴巴的样子,偶尔也梦见驴子张开口要咬我时龇出来的象牙色牙齿,其实那头驴只是想吓唬我吧。

2

爸爸办完事情走出来,对我说了一句我意想不到的话:

“你妈给咱们带的盒饭,回头再吃好不好?藤树石碑咱们就是去看也看不懂。前面不远的地方有家面馆,估计现在还开着呢,去那儿再聊吧。”

为什么爸爸说“现在还开着”这句话呢?因为那时战争接近尾声,粮食非常短缺,能开下去的小饭铺已经所剩无几了。

爸爸领我去的这家面馆坐落在桥头,靠近河边,入口处有棵粗大的柳树。店面看上去很雅静,给人感觉不大像个面馆。店里已经有客人了。走过一段长长的走廊,爸爸和我被领到最里面的一个小房间。爸爸喝了啤酒,我喝了汽水——这好像也是对我的特别款待,然后吃了面条。

饭后又发生了一件让我颇感意外的事。平常妈妈督促我学习时,爸爸偶尔会瞪妈妈一眼,这次他反而比妈妈更详细地给我讲了有关中江藤树的故事。

爸爸讲的藤树先生的故事就像电影演的历史剧似的,跟做学问毫不相干,以至于我还怀疑过其可信性。很久以后,我读了小林秀雄写的《本居宣长》,发现这本书里引用的《藤树先生年谱》里,也有爸爸当年讲的中江藤树少年时代的事迹。

由于爸爸讲的内容我没有在其他书里看到过,所以我想大概爸爸和小林读的是相同的原始资料,或依据该资料写的正式传记吧。我不是说爸爸多么有修养,他和妈妈一样,对于和当地历史有关的大人物都特别感兴趣……

我把从爸爸那儿听来的内容尽量如实地写下来。藤树的祖父跟随藩主一起从其他领地迁居大洲时,少年藤树也跟着一起来了。藤树的祖父作为奉行[奉行,日本幕府官名。]管辖那片土地。有一年闹灾荒,农民们怕饿死,都想要逃出去。祖父为了阻止农民出逃,费了老大的力气。

有个叫须朴的暴乱者,领着村民们往外逃,祖父要逮捕他,遭到他的反抗,结果被祖父用长枪刺死了。须朴的老婆抓住祖父的脚,想要把他拽下来,也被当场刺死。

须朴的儿子记恨在心,一直想报复藤树家。十三岁的藤树挎着刀,整夜绕着宅院巡视,成了祖父的依靠。

“关于藤树的学问以后再学,今天你知道了少年时的藤树是怎样的人。回去后,要是你妈问起石碑的事,就这么回答吧。”爸爸叮嘱我。

回去的路上,我和爸爸来到开阔的河滩上,把妈妈给我们带的盒饭吃掉了。又像往常那样陷入了沉默的爸爸发现我在想什么,就问我,对刚才爸爸讲的,有什么不明白的?

爸爸曾经说过,提问题的时候,要先考虑清楚自己想问什么,在这个过程中,如果自己找到了答案更好,否则就不要问。所以,跟在爸爸后面骑自行车的时候,我就把这一天里自己觉得不太明白却又感兴趣的问题整理好了。

我的第一个问题是:“大洲是一个很大的村镇,可为什么会有农民生活在那里呢?”

爸爸回答说:“事件发生的地方归大洲的加藤藩管辖,但它远离所属的领地。这样的地方被叫作‘飞地’,当时的地名是‘风早’,现在来说是松山境内偏远的地方。由于有的地方离领地很远,负责管辖那里的奉行责任就更大,所以才拼命去阻止农民外逃。”

我其实还想问,农民离开自己赖以生存的田地外逃,究竟要逃到哪儿去呢?可是,觉得这个问题对爸爸来说好像太难了,就没有问。这也是爸爸对我说过的,给别人提问题时,不要问让人家犯难的问题。这么说好像有点自己夸自己,可回想起来,那么小的孩子能考虑这么多,真够难得的呢。

我的第二个问题是:“须朴拿着刀冲过来,而奉行却用长枪扎死了他,这不是太怯懦了吗?”

爸爸答道:“日本那时候各地由藩来管辖,像奉行那样的官吏和须朴那样的农民之间,身份相差很悬殊;如果须朴是个无赖的话,相差就更大了。身份高的人用长枪扎身份低的人,不会被认为怯懦。奉行当时有家丁随从,自己还骑着马。”

听到这儿,我才弄明白当时须朴的妻子抓住奉行的脚要拽他是怎么回事了。

我的第三个问题是:“我觉得十三岁的藤树挎着刀,深夜里来回巡查护院,真是很勇敢,可我做不到。”我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对爸爸说了。

爸爸凝望着不远处的河流,久久没有开口。此刻,在我的记忆中更加清晰地浮现出了爸爸另一次凝视河面的情景。就在我们父子这次交谈后不久,县知事来我们村进行“战时产业视察”。我们家有个给黄瑞香定型捆包以便于运输的装置,是按照爸爸设计的图纸,在大阪制作的。那天知事硬是命令爸爸操作那台一个人无法操作的机器。当天傍晚,爸爸也是这样久久凝视着江面。后来没过多久,爸爸就去世了。

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吧。爸爸思考一会儿后,回答了我,不过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尽管爸爸以前训导我说:“回答问题一定要直截了当,不要说多余的话或模棱两可的话。”我觉得爸爸挺不可思议的。

爸爸说:“须朴的孩子时常朝奉行家射‘火箭’[箭头点了火的箭。],想要放火烧掉奉行家的宅邸。这可不是一个人干得了的,所以须朴的孩子一定有同伙,他们大概是藏身在山里头吧。说他是孩子,其实已经成人了吧。”

爸爸还说:“这已经成了两种势力之间的小战争了。藤树确实是个勇敢的孩子。而你呢,没有他那么勇敢倒是正常的。孩子不是应该有孩子的战斗方式吗?如果须朴的儿子和他的同伙攻进来,你是小孩子,就找一个小地方躲起来,从那里看外面打斗就可以了。把看到的一一记在心里,尽量不要忘记,这才是孩子的战斗方式呀……”

上面提到的东京出身的小林先生,在介绍中江藤树少年时代的文章中说:“藤树的学问,就孕育于那片荒地。”尽管时代不同,但我也是生长在这片荒地上——一个不适合做“学问”的家庭,可是,我的父母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为我清除着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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