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的皮球

在自己的树下  作者:大江健三郎

1

下面我还是想写写有关父亲的回忆,也是有关我小时候曾经对父亲抱有强烈不满的事。确切地说应该是父亲那些曾经让我感觉不满、实际上却包含着许多道理的言行,这些回忆后来时常引起我的反思。

那是我上小学——当时叫日本国民学校——二年级初夏的事。要问怎么连季节都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当时我把在学校得到的皮球购买券塞进上衣胸前的口袋里,兴冲冲地跑回家去的情景总是历历如在眼前。

我记得尽管战争才开始半年多,我们村子就已经不太容易买到小孩儿的衣服料子了,也许因为村子太小了吧。我去学校穿的上衣是哥哥穿小的旧衣裳。妈妈说,“这衣裳没形了,不好看”,就剪了一块厚纸塞进胸前的口袋里,用线把口缝上了。所以,从秋天一直到冬天,再到春天结束,我都没法往兜里放东西。即便抓住了难得遇见的昆虫,把它放在纸三角里也没有地方揣,当时真把我给愁死了。

皮球购买券是我在班上靠猜拳才幸运地赢到手的。那年二月,日本军队和英国军队交战取胜,占领了新加坡,在那之前与美国军队交战,占领了马尼拉。为什么要和这些国家开战呢?因为当时新加坡和马尼拉是欧美的殖民地。但是我觉得,打开世界地图册,能够用自己的眼睛在亚洲地图页面上确认日本军队连这些亚洲国家都占领了,是最重要的。

总之,占领了这两个国家后,南洋诸岛的橡胶原料被大量运到了日本。所以,国家给学生发了皮球购买券。虽然还不能给每个学生都发,但起码猜拳获胜者可以得到。比起新衣裳来,我更渴望得到的是皮球。现在把这种球叫作软式网球,我们那时候是自定规则,分成三个垒玩的。棒球正式传到我们村子,连大人也玩起软式棒球来,则是战争结束之后了。

我以前不管抽什么签都没中过,那天却意外得到了皮球购买券,真是兴奋极了。我一路跑回家去向爸爸报告,因为买球的钱得跟爸爸要。爸爸正在后面的工作间里,对一捆捆造纸原料做最后一道检查。

听我一口气说完,爸爸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你把赢来的购买券让给输了的孩子吧。”说完又埋下头,专注地继续检查晒干了的雪白的黄瑞香皮来。

见我失望地往外走,妈妈追上我,叫我再回去问问爸爸,为什么不能买球。我鼓起勇气又回去找爸爸。我对坐在那里默默干活的爸爸,详细说明了那些皮球购买券会发给村里孩子的原因。当然,我所说的都是重复老师在课堂上带着激动心情所说的那些话:“这是我们日本军队满怀对祖国儿童的爱,找来这些橡胶送回国来的……”

爸爸停下手中的活儿,瞪了我一眼,说道:

“如果某个国家的勇敢坚强的军队开进咱们森林里来,”爸爸抬头望着妈妈晒在房檐下的一串串柿子,“士兵们满怀对祖国儿童的爱,把这些柿子干儿都收走,送给自己国家的小孩儿吃……你怎么想呢?”

我对爸爸的话很不满,可一时整理不好自己的想法,就没吭声。爸爸锐利的目光又扫了我一眼后,闭上嘴继续干活了。这就是说,这件事情就这样了,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只能把购买券送还学校去。这太让我气愤了!我也太不幸了!我走到大门口,看见妈妈拿着早已准备好的钱,正等着我呢。到现在我还记得,差不多有二十钱[钱,是当时日本货币单位,一日元的百分之一。]到二十五钱。妈妈从我不悦的脸色看出了结果,就对我说:

“真是的,你爸他自己倒领了庆祝新加坡沦陷时特别配给的酒呢!”

可是,对妈妈这么说爸爸,我却觉得反感。

2

我现在一点点回想那时候对爸爸的话产生的不满,当时我也反复想过好多遍。我当时作为国民学校的学生,是把被称为大日本帝国的自己的国家作为世界的中心(这是一种国家主义,或叫作极端国家主义)来看的,并对此坚信不疑。

在学校上课时,我听信了老师讲的日本中心的说法:黑板上画着一幅“世界图景”,天皇、皇后端坐于光辉灿烂的云层之中,云层下面是日本列岛。可是一回到家,我却又把听奶奶和妈妈讲的、村子里世代相传的故事牢牢记在心里,想象着植根于这些传说的“世界图景”。对自己来说,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现在,我循着和爸爸之间的感情冲突的具体线索,仔细回忆当时的情况时,发觉自己受老师的影响还是太深了。这使人联想到当时的国民学校教育,也包括现在的小学教育具有多么强大的力量。

首先我对爸爸不满的是,爸爸说什么“和日本兵一样‘勇敢坚强’的军队”,似乎是别的国家也有像我们日本军队这样“勇敢坚强”的军队。而且还说“如果某个国家的勇敢坚强的军队开进咱们森林里来”,这不就等于说日本军队会被打败吗?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简直是无法想象的!我认为爸爸净说丢人的话,很气恼。当然,我回学校把皮球购买券还给老师的时候,没有把爸爸说的话告诉老师,我知道这些话是一句也不能说出去的。

我还清楚地记得,听爸爸说“某个国家的军队开进咱们森林里来……”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长宗我部”的故事。我小的时候,到了晚上,老爱和弟弟妹妹打闹个没完,怎么也不进被窝睡觉。每当这时候,祖母就会说:“长宗我部来了!”我们几个孩子听了会立刻钻进被窝,安静下来。“长宗我部”就是这样一句吓唬小孩儿的话。

长宗我部元亲是土佐藩(今高知县)的领主,他以土佐为地盘统一了四国。奶奶给我讲过很多可怕的故事,都是从战国时代流传下来的民间传说。除此之外,爸爸还带我去过长宗我部的军队从高知县越过四国山脉进入爱嫒县后到达的那个岔路口。

即使长宗我部的队伍打到过这里,其他什么国家的军队——我感觉这军队应该是美国或英国的,要攻到这里来,也是不可能的,不知为什么我对此坚信不疑。

日本战败后,美国占领军开着吉普车进了我们的村子。在邻村,他们向小孩子们抛撒巧克力和口香糖,这是后来才听说的。大概巧克力和口香糖在别的村子里散发光了,来到我们村时,美国兵只是向村民挥着手……我从森林里的高坡上俯瞰沿着河边开进村的吉普车,想起了已经去世的爸爸说过的话。

我对爸爸的另一个不满是:爸爸将日本军队从新加坡等国运送南洋橡胶回国,与村里孩子的食物被掠夺这两件事相提并论。这是不合适的,甚至是卑怯的。

不过,别国军队攻进来之后,除了掠夺橡胶资源外,还会掠夺食物的吧?其实,我内心深处也怀有这种惧怕的心理,所以才会生爸爸的气,因为爸爸讲的“道理”使我无法反驳。这件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战败后第二年,当我听说占领军发放了粮食,便对美国这个国家产生了好感。

3

大家一定在报刊见过“保守的”和“进步的”之类的词语吧。虽说有必要考察一下这类词语的本义,但还是先来看看这些词语实际使用的情况吧。

依照国家和社会现有的存在方式和发展方式去生活,并努力去适应这些方式;站在现有的存在方式的自然延长线上去展望未来,无意改变现存的一切;完全按照该国家、该社会的权势者的思考模式来决定自己的看法;尤其看重被灌输的一切,打算一成不变地继续下去,自己也希望这样去教育下一代。

具有上面这些特征的人,我想可以称之为“保守的”。当然,保守的思想方法、生存方式在具体表现上差距是很大的。在这些典型的“保守的”人里面,也有很多我非常喜欢的人,但更多的是难以交往的人。

我特别想要说的是,孩子起初是“保守的”这一观点。也许有人觉得这么说很可笑。孩子是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新生命,对一切新的事物非常敏感,怎么能说孩子是“保守的”呢?然而实际上,婴儿给我们的感觉是,完全满足于自己身处的环境,依赖大人为自己安排的一切。

可是,随着孩子对自己所处的环境开始重新审视,从大人的羽翼下逐渐自立起来,孩子就不再是婴儿,而是朝着“进步的”方向转变了。

也就是说,他们会逐渐变成这样的人:他们开始接受与自己原有观念不同的东西,或者自己创造出新东西来,从自己身边开始,一点一滴地去改造自己生存其中的国家与社会。

那时候,我对爸爸的话很反感,甚至像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说心里话,感觉自己受到了爸爸的语言攻击似的。尽管如此,我知道凭自己的“逻辑”是驳不倒爸爸的。后来,随着我对爸爸的反感情绪日趋淡化,也逐渐接受了爸爸的看法。遗憾的是,当我觉得能用自己的语言说出这些感受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爸爸也永远离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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