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学习方法

在自己的树下  作者:大江健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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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接着上一篇关于学习的话题讲讲。先从我刚才翻译的那篇文章中出现的人名和书名讲起。其实讲这些只是为了说明我小时候采用的学习方法。大家现在只要记住有一位叫作柏拉图的古希腊哲学家——他活跃在公元前五世纪末到公元前四世纪中叶,曾在雅典创办学校(阿卡德米,即雅典学院),是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前469—前330),著名的古希腊哲学家,他和他的学生柏拉图及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被并称为“古希腊三贤”。他一生没留下任何著作,但影响巨大,被普遍认为是西方哲学的奠基者。他的哲学主要研究探讨的是伦理道德问题。]的学生。将来大家进大学后如果能想起来这个名字,我希望大家能读几本他写的《柏拉图对话录》。[《柏拉图对话录》既是哲学名著,又是文学名著。记录了苏格拉底和学生的对话。]

这就是我学习的方法。我发明这种一个人也能学习的方法是在十岁的时候——父亲去世后,我没有可以直接问问题的人了。直到现在,我仍在使用这种学习方法。

其证据就是,今天我要为给大家讲课做一些准备。在开始准备之前,即便什么都没看,我脑子里也会立刻浮现出一些想法来。但我还是要查阅一下自己的卡片盒,这些卡片盒现在已有钢琴那么高了,我查阅了“教育”分类部分。从原理上讲,这种卡片和我小时候没有分类地在本子上记东西是一样的。

卡片上记录了我前段时间看过的、觉得蛮有意思的诺斯洛普·弗莱1著作的书名,以及其中有关教育论述的具体页数。我又去二楼的书库,找到了弗莱的这本书。我在阅读时,曾在书上自己觉得重要的句子下面画过红线,写过眉批,此时都起作用了。

1诺斯洛普·弗莱(1912—1991),加拿大文学批评家。 接下来我要做的,是从《柏拉图全集》中找出收入了《枚农》的那一卷来,确认一下弗莱引用的部分是否正确。

由于我要在大家面前讲课,我就特别注意到了下面这一点。《柏拉图对话录》采用的是记录他的老师苏格拉底与其他人的对话的形式写成的。这正是非常典型的、弗莱所说的那种老师比学生多提问的对话。苏格拉底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要把学生没有用语言表达、心里却很清楚的想法引导出来。

《枚农》写的是一位对于雅典人来说,来自别的国家的、名叫枚农的年轻人和苏格拉底的对话。现在在我国,人们对应该如何进行道德教育进行了很多讨论。比如“为什么不能杀人?”“作为个人自我的私,与政府的方针、国家的发展(写作‘公’,日语读音是‘OYAKE’),哪一方更为重要?”等等。

应该说你们这些学生是最辛苦的,因为你们还必须接受这方面的教育,不过,刚才说的一般意义上的“道德”,与这本《枚农》所谈论的“德”有所不同。

我希望大家记住《枚农》这本书(岩波文库也有),希望大家进大学后也能读一下。小时候,当我遇到读了也不能完全理解、打算以后什么时候再读的书时,就把作者和书名记在本子上,还写上为什么将来想要读它,以及自己那个年龄所能理解的、最感兴趣的部分等等。尽管更多的是将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一段话摘抄下来……

过了几年以后,我真的读了那本书,确认了和原来想的一样是一本好书时,我会异常高兴的。在棒球比赛中不是有“击中”这个用语吗?书和读者之间也有这种“击中”的关系。读书的能力(在成长期,与年龄很有关系),为了读这本书而进行的预备阅读,以及生活阅历,都会帮助我“击中”。

同样,如果你们想要“击中”某本书,先不要急于开始阅读。并且,你要经常注意发现自己不知道的书。觉得这有可能是一本好书时,最好先去书店或图书馆读一读这本书。如果有富余的钱,就把它买下来,以后不要忘记它,直到有一天你朝着那本书走去,如同走向棒球的击球区。

2

为了让大家记住《枚农》这本书,我讲一下其中特别有趣味的部分吧。对于你们当中学过初等几何的人来说,是很容易懂的。我在新制中学学习的时候,从那些在韩国境内的旧制高中学习过的年轻人手中,得到了他们使用过的各种课本。战败后,他们马上就回到了日本,因为原来那个学校已经不再是日本人的学校了。由于几何入门书可以自己学习,我就很投入地学起来。

苏格拉底认为,有些知识,人不用学也是知道的,在柏拉图学说中,这也是一个重要的思想,但不在这里讲了。为了证明这一点,在刚才提到的对话中,苏格拉底把枚农的年轻仆人喊过来,围绕着几何图形和他进行了对话。苏格拉底首先在地上画了一个正方形ABCD(由此可以知道,这是在户外边走边进行的对话),对话是有关学习哲学的方法的。

在自己的树下
(图一)

然后,苏格拉底将四条边的中点两两相连,分别画出EG、HF两条线(见图一),按照古希腊的度量法,设AB的长度为二布斯——法语旧制长度单位中,皮埃[即法尺pied。](原意是脚)的十二分之一是普斯[即法寸puce。],差不多有一英寸长,可以把布斯看做和普斯大体相等。然后问那少年,这个正方形的面积是多少?那少年回答是四平方布斯后,他又问道,这图形的二倍是多大?少年回答当然是八平方布斯。苏格拉底接着又问,那么那个图形的边长是多少布斯呢?少年回答说:

“这很简单,苏格拉底,当然是原来边长的两倍了。”(岩波书店《柏拉图全集》)

在自己的树下
(图二)

但少年的回答是错的。于是苏格拉底又画了一个图(见图二),还在其中画了一个ATSR的边长三布斯的图形,继续向少年提问,好让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你看,这个AKLM正方形的面积,是原来那个图形的四倍吧。”苏格拉底对少年说,“你用手指一下,原来图形两倍面积的正方形的边长是哪个,说不出数字来也没有关系。”

少年回答说:“我不知道,我对宙斯发誓,苏格拉底,我实在弄不明白。”

在自己的树下
(图三)

于是,苏格拉底又将AKLM图形进一步简化(见图三),然后,在上面画出了DB——学者们称之为图形ABCD的对角线。这是为了让那少年明白,把DB作为一个边的话,可形成该图形面积的二分之一的正方形。这一点,少年用自己的眼睛看图就已经理解了。由于这个BDQP图形是AKLM的二分之一,所以是最初图形ABCD的面积的两倍,即苏格拉底提问的数字。

以这个几何题为例子,《枚农》要证明的是柏拉图关注的一个中心问题,翻译过来,即“想起”[希腊语anamnesis。柏拉图认为,人的灵魂是不朽的。所以,一个人的知识常常在他成为一个人之前已经具有了,教育只是“使知识从内部成长”,这成长的过程即“被提醒、回忆的过程”。[参见《柏拉图——生平及其著作》,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英)A.E.泰勒著,谢随知等译。]]。对这个词语的理解有待于你们将来去“击中”了。

我想说的是,即便是古典哲学,如果在儿童时代听到的是轻松愉快的讲解,一般是不会忘记的,这一点很重要。你们长大后,它会和你们的学习,以至做学问连接起来的。我深刻感受到,当年在四国的森林中,自己为读书所做的笔记和学习方法一直延续到了现在,才有了今天的我。

3

我并不是说对自己的教育有多成功,也不是满足于现在的自己。事实上我发现,用自己的方法进行的以读书为中心的自我教育中,存在着许许多多的漏洞。为了多少填补一下这些漏洞,我每天都在努力。特别是快六十岁时,我曾一度停止写小说,想重新开始读书。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少年,也许这辈子也不能全部填补上。

我只是想从个人的经验出发告诉大家,从小时候开始的为了自己的学习是可以不间断地持续一生的。我还想告诉大家,小时候想到的“我就要这样生活”,并以自己的方式开始的生活是可以持续一生的。在此必须加上一句,如果自己认为另一个方向更好的话,也是可以进行修正的。

这里所说的“持续”很重要。在我留给大家的作业中,写到了这个问题。在那篇文章中,我写了母亲曾经说过的话:“去学校学习,是为了将那些没能长大就死去的孩子知道的语言以及他们的全部,都在自己这里继续下去。”因此,也可以说成是“继续”。以自己的意愿去“持续”就是“继续”。自己去替代那些没能长大就死去的孩子也是“继续”的一种。

多年以来,我一直是在为沿着自己小时候选择的道路继续走下去而学习、工作的。虽然这样说,小时候的我却以为,长大以后,自己会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因为小时候,在我眼里,大人们很有大人样,和孩子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不过,我现在已经长成大人了,这把年纪都算得上是老人了。我刚才讲到的柏拉图的《枚农》的对话发生于苏格拉底去世前三年,也就是说,记录的是苏格拉底六十七岁时的对话,大致是我现在这个年龄。到了这个年龄,我彻底弄明白了一件事:不管怎么说,大人和孩子之间是一种延续的、连接的关系。如果要问我想对半个世纪前的自己说些什么,这就是我能够告诉他的最大秘密。

还有一句话想跟你们说,如果认为自己到现在为止的生活方式是错的,那就应该换一种活法,而不是一死了之。这一点我刚才讲过有多么重要了。虽说做起来有点难,但这也是在发现自己的新的连接。

基本上,对大多数人来说,从小到老,自己内心世界里的“人”是连接着、持续着的。而且,在自己心中的这个“人”,是和日本人以及整个人类的历史连接在一起的。这一点是我母亲教给我的。

这就是说,从未来的角度看,当大家长成大人之后,那时的你们和现在你们心中的“人”是相连接的,也是和未来的日本人、全人类相连接的。所以,大家一定要珍视自己内心的“人”。这就是我最想跟大家讲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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