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洪流冲下来的人

在自己的树下  作者:大江健三郎

1

这是给我留下了深刻记忆的一件事。从战争结束那年秋冬,到第二年的梅雨季,再到当年的秋冬,大雨一直下个不停,还伴随着刮大风。

至今我还能想起,深夜的时候,在一直停电的黑暗中,孩子们围着妈妈坐在饭桌旁,烛光映出了一张张不安的脸庞。

因为每当狂风夹杂着雨声阵阵作响时,涨水后河水的哗哗流淌声,对岸山风的呼啸声,以及嘎吱嘎吱的巨大响声就会随之而来。

这嘎吱嘎吱的响声,来自邻居家的大房子,和我家只隔了一条通向河边的小石子路。隔壁人家的山墙,已经整个地向我家这边倾斜了。我叫弟弟帮着我,用挂着秤锤的风筝线准确地测量过了。其实,就是不用吊线测量,站在石子路上抬头往上一看,就会一目了然的……

如果是生活在现在的东京,遇到这种情况,可以去邻居家提抗议,要求邻居对墙壁进行加固之类的。当然,人家会不会理睬这抗议,是另一个问题……

我的妈妈——那时奶奶和爸爸都已经去世了,并不打算和邻居的女主人去理论。在战争中以及战争刚结束的混乱时期,邻居家也不大可能动这个工。况且在当时的村子里,乡里乡亲的,那种“把事闹大”的做法也行不通。

于是,在风雨交加的停电之夜——那时总是停电,来电通常要到第二天的下午,我家就会出现上面那些让我难忘的情形。

那些年,每次下大雨,山谷中的河就会涨水,当地人叫“发大水”。河水之所以会泛滥成灾,据说是由于要重建战争中烧毁的房屋,对山林进行滥砍滥伐造成的。

我在写“大水”这个词时,联想到了像洪水、山体滑坡那样更加可怕、更加引人注目的词。还想起了自己心惊胆战地听人讲起的,河水从上游像垂直的水墙一样汹涌而来时的情景。

听家乡的人说,由于植树造林很快上马并且见了成效,堤岸也进行了彻底的防护加固,现在已经看不到“发大水”了。我的家乡还推进了以年轻人团体为核心的造林运动,连新建的混凝土堤岸内侧都种上了树,使河流周边的环境回归了自然状态。

下面我要写的是关于“发大水”的回忆。不过,我并不是要写在风雨交加的黑漆漆的深夜,从我家下面奔涌而过的激流带给我什么感受。我想写的是,尽管水位还在不断增高,但是到了白天,当我们暂时摆脱了激流带来的威胁后,我所看到的一个惊心动魄的戏剧性场面。

这样的情景并不多见,即便在常“发大水”的那一两年间,我也只遇到过两三回,可它是我童年记忆中最令人震撼的自然现象了。

挨过风雨交加的恐怖之夜后,终于迎来了黎明。上午,尽管雨还是时大时小,但云层已见稀薄了。这时,沿着河边的街道,几个男人从上游跑过来,他们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

“有人被冲下来啦——”

接着就发生了下面这件事。

这声被特别拉长的终助词“啦”起着强调前面词句、唤起大家注意的作用,我还从中听出了惊惧与感叹的情感。

听到男人们的喊声,街上的人们都撂下手上的事儿,飞快地跑到河边去。孩子们更是一马当先。大家一起朝着下游方向跑去,一边跑也一边喊叫着。那喊叫声就像西部电影里传递受到土著人袭击的电报一样,比那些奔跑着的人们还要快地、一站接一站地把危险信号传递下去。

我们这些孩子听到这喊声,都从屋子里跑出来,不约而同地朝一个方向跑。在街道的正中央,有座水泥大桥通向河对岸的村子。人们都上了那座桥,选好了位置,只等随着洪流“被冲下来的人”了。

2

流经我家下面山谷的河流,不涨水的时候,连浅滩在内也就不到十米宽。靠近我家这边的河岸是岩石,对岸生长着茂密的竹丛,水深的地方河床还要窄一些。平日里举目望去,河水在阳光下清澈见底。成群成群的小鱼贴着河底的小石子逆流而上。

街道很小,一出街,就可以从公路边望见波光粼粼的河水平静地流淌着。到了产卵季节,香鱼群会逆流而上;孩子们在河水还凉凉的时候就下河去游泳。大一点的孩子想横渡到对岸去,可那要等到连天阴雨后,河水上涨,变成了淡青色不透明的“浑水”的时候才行。

这样一条平静的河,在“发大水”时却骤然变脸,河面会一下子加宽到三十多米。土黄色的浑浊激流从上游滚滚而来,在水流湍急的河中央,被激流冲下来的杂物聚集在一起,就像小山一样。跨在河上的水泥桥,靠两个椭圆形的粗大桥墩支撑着,坚实地伫立于河水暴涨的激流之中。这座桥是乡下人看热闹的最好去处。

这时,汹涌的河水推动着堆得像座小山一样的杂物渐渐逼近了。这些堆得像小山的杂物,是上流发生土崩后的泥石、被大水冲垮的房屋、冲倒的树木,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甚至还有房子被整个冲下来。偶尔,爬到那房顶上躲避水灾的人,会和那房子一起被冲下来。瞧见了的人就会大喊起来:

“有人被冲下来啦——”

我第一次见到的“被水冲下来的人”,就是骑在破旧的农家房顶上漂流过来的。厚厚的茅草屋顶歪斜着,一半浸泡在水里,“被冲下来的人”侧身骑在露出水面的屋顶上。那人好像上了年纪,面无表情,似乎没瞧见我们这些看热闹的人。他已经被水冲了这么长的时间,哪里还能像我们桥上这些人这么亢奋呢。再往下去的话,河床会渐渐变宽,水的流速也会减慢,被冲下去的房子就会像船触礁一样搁浅的。那里,已经有消防队员在等着救助他了。

我从一位要好的高中同学那里,借过一本井伏鳟二[井伏鳟二(1898—1993),日本小说家。本名满寿二。广岛县人。早年受西方现代派文学影响,作品多采用象征手法,后来的创作显示出现实主义倾向。代表作《今日停诊》《遥拜队长》《黑雨》等。1966年获日本政府授予的文化勋章。]的《除厄诗集》。书里一首诗,使我想起了那个“被水冲下来的人”,也使我对作者油然起敬,感到无比亲切……

峰顶的积雪

崩落了

崩落的积雪上

竟然有一只熊

它悠闲地

盘腿而坐

犹如人在吸烟

——《雪崩》

3

不过,下面才是我所见到的被洪流冲下来的人中最富有戏剧性的场面。只见堆积着漂浮物的水流中央,并排漂流着两个小屋。骑在瓦房顶上的是我们山村学校的一个女生,比我高一二级。她个头不高,肤色较深,脸长得像男孩子似的,棱角分明。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居然马上就认出了她,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快被冲到桥跟前的一刹那,她所采取的果敢行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姑娘赖以栖身的那个房子,照这么被冲下去的话,会撞到桥墩上的。即使撞不上,也会被桥墩激起的大浪给淹没。站在桥上的人们,特别是大人看到这情形,一齐冲着她大喊起来:“小心啊,危险哪!”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小女孩突然跳到旁边那个房顶上去了,她一定是看见了越来越近的桥墩,果断而冷静地采取了必要的行动。小女孩原来存身的那个房子撞上桥墩后沉了下去,而她跳过去的那个房子被冲到了下游,她就像只小鸟一样,稳稳当当地骑在那个洋铁皮房顶上……

在下游水流平缓下来的地方得救的小女孩,成了村子里的传奇人物。战后第五年,我是新制中学儿童农协的会长,在社会课老师的帮助下,我们建了个孵育鸡雏的温室,此外我要做的,就是把学生们积攒起来的零钱送到农协去存起来。

我对这事儿这么起劲,也因为农协那儿的存款员就是那个小女孩。我当然是把学生们存钱的数额统计好了才去的,但是,她也得核纸盒里的钱,大多是硬币,一笔笔进行核对。所以,每当看到我进来时,那个女孩总是大声地发着牢骚:

“哎呀,小会长又来啦,真烦人!”

又过了几年,听说那女孩和有老婆孩子的农协上司一起跑到大阪去了,我没有确认过这事儿究竟是真是假。大人们都对这事儿嗤之以鼻,可在我心里,虽然没有讲出来过,却一直有不同的看法。

“在‘发大水’中,勇敢地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的那个女孩子下的决断,一定是正确的!”

我进大学后选了法国文学,主要是读作家、哲学家萨特的作品。他的书中常出现这样一些法语单词:

choix(选择),dignité(尊严)。

每当看到这些词语,我都会想起“发大水”中,那个女孩从一个屋顶跳向另一个屋顶时的情形。

我想,为了活着,为了活下去,最终只能靠自己做出选择。我自己也会遇到那种无可逃避的紧要关头,到了那个时候,我希望自己能像那位少女那样果断地选择新的屋顶渡过危机。她小小年纪,就能够这样勇往直前,具有做人的威严,我也能像她那样该多好啊……

上一章:我的学... 下一章:坦克太...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