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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的孩子在自己的树下 作者:大江健三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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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现在已进入了二十一世纪,曾有人问我:“你对新世纪有什么想法?”我小时候曾想象过,也许会和年老的我在“自己的树”下相会。现在我已到了这个年龄,说心里话,我并不敢奢望在二十一世纪会返老还童,但我非常期望你们年轻人能发挥出自己最大的能量。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小的时候,当其他孩子都对某件事那么看的时候,我决不会认为与己无关,在一旁观望的。每每做过了头时,父亲就会对我瞪眼,我便会反省自己的轻率。但是我觉得自己的个性从小到大一直没有改变。我认为只要是有道理,和其他孩子一起勇敢奋斗是件好事,同样,反省自己做过头的地方,对于一个孩子也是好事。总之,最最重要的是奋斗! 小时候,每次走进森林,我都会既担心又期待着在“自己的树”遇见的那个年老时的自己——现在我已经到了这个年岁,恐怕只能活到二十一世纪头一个十年左右了[本书在日本出版于2005年。]。因此我常常想,最好能把自己做过的事做个总结。即使做不到这一点,我也要继续走自己的路。不经过认真思考的话,难保不会偏离自己以往的信念,走到其他道路上去。我要站得直直的,瞄准自己前进的方向,不能有一点误差。因为这也是我从小到现在一直认定了的路。恐怕我会这样一直走到底的,而不会来一个急转弯…… 我的孩子光是个残疾儿。他十五六岁的时候,智力发育只相当于五六岁的孩子。即便这样,他爱自己的家人,对亲人的关心不亚于健康的弟弟妹妹。他十五六岁的时候,去森林环绕的祖母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左右,临走时,他对奶奶说道: “奶奶,您要精精神神地死!” 我母亲常爱念叨“人到死都得精精神神的”,也许光是记住了这句话吧。母亲也很喜欢孙子说的这句话,常提起这件事,用这句话鼓舞她自己。时间一晃到了现在,我也对自己说:“好的,二十一世纪我也要这样努力下去,然后,就精精神神地去死!” 2 隔上一段时间会举办一次由光作曲的音乐演奏和我的演讲(都是比较轻松的话题)组合的“演讲·音乐会”,前些日子,在兵库县的伊丹也举办了一场。 我和妻子一直以和光共同生活为乐趣。在我们眼里,光还是一个孩子,可在大家看来,他已经是大人了。但是撇开他的个头和创作音乐的能力不说,单从他说话的方式和运动能力上看,他和以前去祖母那里的时候差不了多少。 尽管这样,当演奏结束,观众热烈鼓掌,要求返场时,和我们一家很熟识的演奏家们会邀请光上台,向观众致谢。所以,光要把自己想说或者正在想的话,在我和妻子的帮助下整理成发言稿,写在纸上,事先放进口袋里。这成了光的“生活习惯”之一。 在伊丹,他是这样致谢辞的。 “今天你们听了我的好几首音乐,谢谢你们。” “我的外祖父叫作伊丹万作,所以,伊丹这两个字我从小就认识了。我觉得是个很好的地名。” “演奏长笛的小泉浩,演奏小提琴的小林美惠,还有演奏钢琴的荻野千里,都演奏得非常好!” “真心地谢谢大家!” 那次演出之后,我们刚到家,就接到了当地电视台送来的《伊丹万作百年诞辰》节目的录像带。伊丹万作是在日本刚开始拍电影的时代就拍出优秀影片的导演。不用说,他所致力于的真正的喜剧电影创作,和现在电视台播放的那种大杂烩式的东西是迥然不同的。 我和家人在看这个录像带的时候,一百年这个词又一次渗入我的内心深处。当画面中出现了妻子小时候的情景时,正在为本书画插图的妻子,找出了贴有老照片的旧相册,这些照片都是她父亲用莱卡相机拍摄的。她用放大镜对着褐色的照片,仔细画了起来。为画那些细微的部分,她花了不少时间。 我透过那些照片和妻子的画之间的关联,不禁也同样感受到了逝去的一百年。虽然伊丹先生拍下的是大约六十年前的画面,但是,我仿佛对一百年前出生的人所生活的时代,以及映入他眼中的情景感同身受。于是,我站在伊丹先生的角度,想到了他的孙子辈的孩子们生活的时代,即今后的一百年。 一百年前出生的人拍下的照片,现在已变成暗褐色了。把现在的情景拍下来的彩色照片,将来也会褪色吧。一百年后看这照片的人,将会处于什么样的环境呢?他们和我们是不是很相像呢?我这样想象着一百年后的景象。 树上的读书小屋,使我为拥有属于自己的空间而感到满足。有时,我正在树上一边读书一边空想着,在田里干活的妈妈会走过来,靠在这棵枫树下休息。妈妈也是想要跟我说说话。当时妈妈讲的和奶奶高兴时讲的差不多,都是这森林环绕的土地上流传的故事。妈妈自己大概也是从奶奶那儿听来的吧。她们讲的“这是从前的事情”,差不多就是一百年前的事情。母亲虽然个子不高,但是我的树上小屋也没有多高,所以,我也不能装作听不见妈妈在说话。 妈妈讲的传说之一是“童子”[童子是广为流传的民间故事中常为百姓行善事、给百姓带来幸福的具有神性的人物。]的故事。听妈妈讲这个故事时,离故事发生还不到一百年。大约是在明治维新前后,我们这块土地上发生过两次农民暴动。 曾经听爸爸给我讲过,中江藤树小时候,由于土地歉收,农民们交不起租子,生活特别艰难,于是大家就商量逃到其他藩(相当于明治维新后的县)的领地上去,人们管这叫作“逃散”。妈妈讲暴动虽然也同样是因为歉收,农民们聚集到一起,却是向课收重税的藩或者郡的官吏,以集体的力量表示抗议的行动,目的是为了重新订立让农民能够活下去的契约。 暴动开始后,农民们从各个村子里出来,朝藩主和郡长居住的城镇聚集。夜晚就露宿在一片开阔的河滩上,用现在的话说叫野营。传说大家熬着漫漫长夜,正商量着今后该怎么办的时候,不知从哪儿跑出来一个奇异的孩子——过去的人叫“童子”,教给了大人们意想不到的新的斗争方法。暴动结束后,那个“童子”又消失在了森林的高地上。 3 我蜷缩在树上的读书小屋里,只要靠在枫树干上的妈妈还在讲故事,我就不能下树。天空碧蓝碧蓝的,河水清澈见底。水中吃水苔的一群群小香鱼反射着阳光,亮晶晶的。平时,妈妈总跟我说“别老在树上看书,去玩玩吧”,可那天讲的故事长极了,我有点待不住了,便开始了自己的遐想。一百年以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人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不用说,再过一百年的话,我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想到五十年以后自己会在哪里做什么工作,就不由得有些焦躁,自己怎么能整天无所事事地待在这样的地方呢? 这时,妈妈问我:“要是‘童子’这会儿从森林中降临了,你怎么做呢?” 与其说是在问我,不如说妈妈在幻想那样的情景。 我以拒绝“童子”的姿态回答妈妈说:“俺就是‘童子’啊。” 妈妈听了,不但没有生气,反倒笑着说: “每当村里人遇到困难的时候,‘童子’就会从森林中降临,帮助人们渡过难关。所以,你还得多学东西,把身体锻炼好才行啊……” 4 妈妈是个非常普通也非常现实的人。不这样现实的话,当有些好幻想的爸爸没有留下什么财产就去世了之后,妈妈是无法把七个孩子养大的。尽管如此,当我说出想当学者——由于我自身的原因最终没有当成,妈妈立刻答应了,并为我去东京做了种种安排。我成家后,妈妈又从天生残疾的光的日常点滴中,发现他的闪光点,并全力支持了光的每一步成长。 而我是个只要没在看书,就会沉溺于想象的人,自从和妈妈聊了“童子”以后,我爬上读书小屋,没读上两三页书,就不由自主地想象起“童子”来了。以现实中存在的事为依据,设想还未发生的事情叫作“想象”;而毫无根据地幻想则是“空想”。将这二者加以区别的,是我国民俗学的先驱柳田国男。 我在读书小屋里并没有像妈妈所期待的那样学习,也没有锻炼身体,只不过是在空想。我虽然对妈妈说自己是“童子”,其实我并不是真的那么想的。我空想着,要是自己发现了“童子”从森林中降临,就请求他把我带走。要他带我去哪儿呢?去未来!去一百年以后的世界! 且不说用什么方法,反正我希望“童子”能把我带到一百年后的世界去,那时候,科学一定高度发达,是与现在迥然不同的天地;我想知道在那里生活的人们和现在生活在这里的自己,是不是同样的人。 现在回想起来,我小时候是在担心,一百年以后的人认为是好的、正确的、美的事情与我现在想的不一样,甚至完全相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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