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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小时候最害怕的一句话是什么？着手写这篇文章时，我想要确认一下。我习惯于把读书时觉得有意思的、重要的话抄在纸上来记。所以，头脑里总会浮现出好几段话来供自己挑选。

但是，遥想自己儿童时代的各种生活场景，我发觉对我来说最可怕的话，不是眼睛看到的印成铅字的东西，而是耳朵听到的。那是母亲说的话，我还记得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

那句话就是：“来不及了！”

我记得是在爸爸突然去世的那一天，亲戚、邻居以及因一些特别的事名字上过报纸的人都前来吊唁。那一整天，妈妈都像个一般人眼里的典型日本乡下女人那样，令人怜爱地低声抽泣。我还是个小孩子，却对大人有这种感觉，说来也挺奇怪的。

到了深夜，我走进停放着爸爸遗体的房间，看见妈妈独自坐在那里，用带着愠怒的语调，一遍一遍地说着：“来不及了！”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走廊里，渐渐害怕起来，就回去睡觉了。

我长大以后，每当看到“难以挽回”之类的词语，就会想起那天深夜，妈妈说那句话时的非同寻常的语气。

记得木下顺二[木下顺二（1914—2006），日本著名剧作家，代表作《夕鹤》。]曾写过大意为难以挽回的事也要去挽回这样的话。大家都看过《夕鹤》吧？他就是创作了这部优秀作品的剧作家。这几天我在书库里找写着这句话的那本书，可是没有找到，因此，没能准确地引用原文，尽管我知道书名和页数。

我长大后，读到这段文字时，又一次怦然心动。因为直到此刻，我才体会到母亲当时的感受——多年前的那天深夜，在森林环绕的山谷村庄里，还年轻的妈妈不仅为父亲的死无法挽回而悲哀叹息，还因为期望能挽回，自己却无法做到而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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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对现在写这个问题是否有用抱有怀疑，但我还是要把自己想的如实写下来，这就是关于“儿童自杀”问题。

我不具备有关儿童精神疾病方面的专业知识，也不曾就导致儿童自杀的家庭、学校、社会的扭曲问题做过调查和研究，更没有在教育前线和那些痛苦的孩子进行沟通，具体地给他们以鼓励的经历。

我对于从事这些工作的医生、社会学家、教师、专家以及有这方面经验的人是非常尊重的。如果让我把国内外做这些工作的人的思考方式，传达给孩子们和他们年轻的父母，我一定会尽全力去做。在此，我想回顾一下在文学史的长河中，小说家、诗人是如何表现这个问题的，同时也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

意大利有一位出生于一千三百年前后，叫作但丁的诗人，我认为他是七百年前人类的真正代表之一，他的巨著《神曲》在日本有好几种译本。

《神曲》是用诗的形式写成的。其三部曲的第一部描绘了地狱的各种可怖场景，以及在那里苦受煎熬的人们生前做了哪些事情。

其中的第十三章，描写的是自杀死去的人要去的地狱。那些人的灵魂（诗中是这样称呼的，也许称之为“亡灵”更为妥当）惨白而恐怖，但它们看上去跟人活着的时候是一样的。不过只有在这里时，它们变成了长着荆棘的树木，不断增多，而形成一片树林。如果不留神折断了树枝，它们就会气愤，会叫疼。

在这个树林中，自杀者的灵魂被称为“对自己施暴者”。我十五岁时就相识的一个好朋友，对我的孩子来说，他也是非常慈祥的舅舅。他是一位有过杰出贡献的电影导演，可是不久前却自杀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我首先感到的不是悲伤，而是那样一个仪表堂堂、充满智慧、感情丰富的人，竟然把自己完全地毁掉了！

在我的内心里，仿佛又响起了五十年前妈妈的声音：

“来不及了！”

3

对于成年人的自杀——你很熟悉的人尤其是这样，当你想到那个人已经不可能再活过来时，你会感到心灰意冷，深深的悲哀和无尽的遗憾挥之不去……

假如他还活着的时候，对我说他要自杀，要我理解他，我一定会全力阻止他的……

大人的自杀和孩子的自杀不同之处就在于，活着的人永远无法理解孩子的自杀，因为对于孩子来说，绝对不会“来不及”的。

我坚信这一点。我这样说绝不是勉强相信，也不是要在你们面前假装相信，我是自然而然地相信这一点的。这是我的智慧使然。这些智慧是我多年以来，一直不间断地利用一切条件学来的，包括从工作中学，从自己的人生经历以及朋友们那里学。

如果我面前是一个生活在痛苦不堪的状态中的孩子——世界上有许多这样的孩子，例如非洲那些染上了艾滋病的穷孩子，如果我能带他离开那里，那孩子却说：

“已经来不及了。”

我可能会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会用嘶哑的声音小声说：“怎么会来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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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实际上，孩子有时也和大人一样，会认为已经来不及了。我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种种经历。我小时候尽管是个孩子，却总是想方设法把觉得来不及了的念头推翻，这样一直活到现在，并且深深认识到，活下来终究是对的。

对于孩子来说，没有来不及的事情，总是可以想办法重新做起的，这是人类社会的“原则”。对这一原则，孩子们自己也必须尊重，因为它还涉及孩子的自尊。

迄今为止，我写过多次“孩子的自尊”问题。每当我发表这样的看法后，都会得到诸如“怎么可以说这样天真的话呢”之类的反对意见。说起来，我能够对这些反对意见进行反驳的依据，不过是自己儿时的回忆，以及培养一个有残疾的孩子和两个正常孩子的经验。不错，我的看法可能显得缺乏依据，我不否认这一点，但我还是要坚持孩子有属于孩子的自尊。我见过许多成年人失去了儿时曾有的自尊，而安于现状，然而还没有见过小孩子开始就这样的。

要问孩子是否真会做来不及挽回的事情，回答是有的。这是我所看到的对于一个人而言，最令人难过的事情。那么，孩子做的来不及挽回的事情是什么呢？

就是杀人和自杀。是杀害他人的暴力行为和杀害自己的暴力行为。

这两种行为本质上是一个。如果将“暴力”和“人的生命”联系起来思考的话，你们就会明白，杀人与自杀二者实际上是一回事。我坚信，下决心不让孩子们使用这样的暴力，孩子们自己也不使用这种暴力，同样是做人的“原则”。

也许有人认为，现在世界上不是战争不断吗？即便没有打仗的国家，不是也在大量制造、拥有以至出售武器吗？

的确是这样，原子弹、氢弹等核武器是有人类历史以来制造出来的最大的“暴力机器”。目前，世界各地都在开展旨在逐步减少并最终消灭核武器的反核运动，但是还远远没有成功。

那么，我们自己的国家又怎么样呢？我们国家在宪法中规定不许拥有军队，可我们在报纸和电视中看到的自卫队不都配备着非常先进的装备吗？对于这个问题的反对声音，在国外比在国内听到的更多，特别是那些邻近日本的、曾经被日本侵略过的国家反应最为强烈。

我们这些日本的成年人，大多很关注宪法和自卫队的现状。一些人希望国家按照宪法规定，为成为一个没有军队的国家，从现在开始逐步缩小日本自卫队的规模。相反，也有一些人认为，既然日本已经拥有战斗力强大的军队，就应该修改宪法与现状相符。这是需要我们这些生活在这个国家的大人们，在考虑到你们的未来的同时，认真地进行讨论并做出结论的事情。

你们孩子也要思考。我希望在这种情况下，你们也能从“原则”出发来思考问题。希望你们把孩子不应该使用暴力杀害别人或杀害自己这一“原则”，不仅作为自己的事，也作为自己亲人们的事来思考。对于大人们想要完成却没能完成的事，孩子们能否怀着作为人的自尊心，坚持自己的“原则”，并由此出发去思考问题，这将决定世界的明天是否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