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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皮鞋早安,怪物 作者:凯瑟琳·吉尔迪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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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丹尼全家都待在温暖的小屋里,消磨从布设陷阱到收集毛皮所需的数星期时光。丹尼正和父亲坐在桌旁削木头,忽然,他听见母亲的哭喊,“就像一只被郊狼包围的动物”。之前他从来没听见过轻声细语的母亲抬高声音。 她在门口和两个白人争吵。这两个人明显不是猎人,“却不知怎么透着危险”。丹尼记得他们穿着奇怪的皮鞋;在厚厚的雪地里穿这样的鞋子特别古怪,因为不穿海豹皮靴(一种又高又软的靴子,一般由海豹皮制成,内衬毛皮)脚会冻住。二人走进屋里,宣布他们要把丹尼和罗丝送到一千多公里外的寄宿学校。由于这是法律规定,父母如果不立即交出孩子,就会被关进监狱。 这两个人操着英语,家里没有人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最后,他们大致听懂了:这两个政府派来的白人要偷走他们的孩子。“我不确定我的父母是否意识到那意味着永远。”丹尼说道。 “母亲去卧室收拾我们的东西,那些人追上去喊道不需要任何东西。父母看起来就像被箭射中了心脏,却依然站着。” 1988年时,我对寄宿学校尚一无所知。我原本以为那是为住在森林深处无法上学的原住民设立的寄宿学校。其实不然。这属于蓄意抹杀原住民文化的一部分政策。加拿大第一任总理约翰·A. 麦克唐纳将第一民族称为“野蛮人”。此后,联邦官员在1920年明确目标:文化灭绝。当年,负责印第安人事务的副主管在下议院宣布,他的目标是继续开办寄宿学校,直到“加拿大所有印第安人都成为国民的一部分,再也没有印第安人的问题,也没有印第安人的部门”。 丹尼和姐姐被塞进车里,眼见着数百英里的冻原在身后消失不见。许多个小时后,他们被塞进一辆挤满其他原住民儿童的火车。没有人有任何行李。他们乘了好几天火车,车厢里一片可怕的沉寂。丹尼对大片的牛群感到十分困惑:他从未见过动物在啃草却无人狩猎,也不知道牧场或农场是什么。不管是棉白杨树还是参差不齐的山峰都让丹尼和罗丝惊讶不已。丹尼感觉自己即将进入一个惊心动魄的世界,里头充满斑斓的色彩。最终,他们在一个小镇上被接往乡下。随后,“在一片平坦的荒芜之地”,他们来到一栋窗户上装着栅栏的红砖大楼前。 抵达之后发生的第一件事情是:丹尼和姐姐被分开了。他眼见着姐姐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被两个穿着长袍的神父——“他们看起来就像黑熊”——拽到另一栋楼去。 第二件事让他极为震惊:他的长发被剪掉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众多原住民都将头发视为灵性生命在现实世界的延伸。许多部族的人们会在家人离世时剪去头发。有些人则认为头发与神经系统相连,是处理社会信息的必备部分,类似于猫的胡须。丹尼的族人认为剪去头发是为自己犯下的过错羞辱自己,或是因为过失的判罚当众进行羞辱。但丹尼对自己犯了什么罪过一无所知。 所有儿童都被分配到制服与编号。丹尼在十八岁前一直被称为“78号”。没有人相信他只有五六岁——就那个年龄而言,他个子挺高的——因此被安置到八至九岁的那群孩子中。丹尼以为父母过几天就会来接他,因此一直偷偷朝窗外张望。“有好几次,我真的认为自己看到拿着烟斗的父亲。”他说,“但我猜那是我想象出来的。” 开学第一天,他们被告知身为“印第安人”或“土著”(这两个词语被交替使用)是不好的,等到他们离开学校时就不再是印第安人了。他们将成为会说英语的加拿大人。丹尼那时不会说英语,但他明白了“土著是坏人”这一点,不过他没有听懂“再也不能说克里语”的那部分。 开学第二个星期,丹尼在课间休息时参加了一场神父组织的踢球游戏,他凝视着长长的场地,看到了栅栏后面的姐姐。“我高兴得浑身发抖,于是一边向她跑去,一边喊‘塔恩塞’,那是克里语里的‘你好’。”丹尼说道,这是他第一次在会面中流露情感,“神父抓住我的胳膊制止了我,而我则奋力挣扎。他当着其他男孩的面用鞭子抽我,那种鞭子是用旧的马缰绳做的,上面还有金属接扣。他说我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都不能再说印第安语了。” 丹尼的姐姐无助地站在大门旁哭了起来。“我还是在叫喊,‘尼米斯’,那是‘姐姐’的意思。”(在克里语中,亲戚的称谓取决于他们与我们之间的关系。)神父认为丹尼是在公然违抗,因此狠狠地抽了他一顿,使他在医务室里好几天都下不了床。“我很难过。姐姐从栅栏的另一侧眼见我被抽得皮开肉绽,伤心极了。”他顿了顿,“我在那里的十二年间再也没有说过一句克里语。到最后,我都不记得怎么讲了。我再也没法跟父母交流了。” 我想到了自己当时七岁的双胞胎儿子,试着想象他们从我身边被带走,然后被告知英语是一种野蛮的语言,而且他们是坏人,得抛弃自己的文化并被改造成另一个民族。要是他们试图用英语和九岁的哥哥打招呼,结果因此被打得鼻青脸肿怎么办?光是想想就可怕到令人心碎。 经过整整一年的心理治疗,我才与丹尼建立起些许信任。考虑到丹尼与白人之间的过往,现在回想起来,光是做到这一点就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了。 在情感上帮助他坚持下来的事情之一是他五岁前受到的良好教育。无论之后遭遇了什么,至少他的根基很扎实。可是,绑架及随之而来的种种残酷行径——失去双亲、语言乃至自己的文化——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创伤,他的情感也就此冻结。这虽然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却阻碍了他为妻子和女儿的离世像样地哀悼。 在第一年的心理治疗中,丹尼对我说过的最重要的话是他“没有快乐也能活”。我的工作就是让他重新获得感受快乐的能力,哪怕知道悲伤也会随之而来。由于他已经有太多悲伤的体验,因此修复工作必须以他可承受的速度展开。对丹尼来说,心理治疗就是从冷冻状态缓慢解冻的过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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