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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触发点早安,怪物 作者:凯瑟琳·吉尔迪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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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的心理治疗进入第二年,我已经学会如何更有效地与他交流。马尼图林岛上的一位令人难忘的原住民疗愈师曾经告诉我:“不要把他钉在十字架上,而是跟他聊聊。”我发现与丹尼开展心理治疗的最佳方式是提出一些无伤大雅的问题,他要是愿意,便可以借此进入更深层次的心理领域。如果我直接问他心理方面的问题,他就会变得默不作声,有时整个会面都是如此。丹尼后来对此是这样说的:“印第安人有自己的方式和节奏。” 我在一次会面中问起了丹尼的校园生活。他说他“像白人一样”上学,并且竭尽全力当个白人。他接受了别人灌输给他的想法:印第安人是坏人。用他的话来说:“不然为什么修女、神父和其他白人要这样对我们呢?我们是天主教家庭。我信任修女和神父。”他接着说,“学校里凡是有点儿职权的人都认为印第安人是坏人。” 五岁的他是学校里最年幼的孩子之一,可是既没有人帮助他也没有人安慰他。“所有人都必须安分守己,大家也都是这么做的。有一天,我醒来时发现我旁边的孩子死了。我不敢告诉大人,害怕他们认为是我杀了他。等到他没来吃早餐——我依然记得他的编号是122——他们才发现他死了。不到一个小时,他就被抬走了。大家对此只字未提。” 我对寄宿学校做了些调查之后发现,《蒙特利尔每日星报》上刊登过一篇1907年的报告,其中提到全国就读于寄宿学校的原住民儿童死亡率为24%(如果算上那些因病被送回家后不久死亡的儿童,死亡率为42%)。这些孩子死于肺结核、饥饿或是单纯因为疏于照管。许多孩子就这样消失了,他们的父母从未收到任何音信。2015年,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公布大约有四千到六千名儿童死亡。由于很多孩子其实下落不明,实际的数字可能要高得多。超过十五万名儿童在一百五十年的时间里丧生。由于死亡率太高,寄宿学校就此不再进行统计。 丹尼在学校表现很好,从不惹麻烦。“我为那些无法遵循白人方式做事的男孩感到难过,他们的生活简直是人间地狱。”他说如果他们没掌握乘法口诀表就会被扔到寒风中,全身上下没有外套,只有一个带着切口可以伸出手臂的垃圾袋。丹尼因为在若干领域成绩优异脱颖而出,但他感到很难堪,甚至觉得是种耻辱。 原住民的民族精神中包含这样一条:不与他人竞争或炫耀自己的功绩,这样就不会让他人感觉那么糟糕。加入冰球队没什么,但为自己的球队加油就显得不顾他人的感受,因为这样可能会让另一方的球队感到不快。布兰特博士在《原住民伦理与行事规范》一文中写道:“这种不重竞争的特点在工作中也有所体现,尽管事实上其往往被非原住民雇主视为缺乏积极性和抱负的表现。”丹尼并没有陶醉于学业上的成功,反而觉得这些跟自己没什么关系。毕竟,那些称赞他“成就”的人正是让他挨饿的人(学年结束时,他虽然长高了,体重却掉了一半)、折磨他的人、将他从父母身边夺走并关进监狱的人。 说到这里,丹尼问我:“这并不光荣,你明白吗?”我很高兴他在接受心理治疗一年多后开始询问我的意见,而且还会在沟通中关心我是否理解。当时我已经很清楚丹尼对假话惊人地敏锐,我得实话实说才行。我于是说:“我确实明白。但我想知道,他们的称赞中是否有任何让你感到自豪的地方?” 他一脸失望,我接着说道:“我的意思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你是不是有点儿认同白人的奖励体系了呢?毕竟那是当年的你所拥有的一切?” 丹尼说他从来都不想待在那个学校,“我知道自己是囚犯,因此希望保持这种状态。我不想成为他们的一员。”他静静地坐了大约十五分钟,接着说,“并不完全是这样。我喜欢饲养动物,给它们喂食,让它们杂交。我和我养的猪被送去参加四健会[四健会(4-H Club)是美国农业部管理的一个非营利性青年组织,在加拿大也设有分部。四健(分别对应英文的四个“H”)指的是:健全头脑(Head)、健全心胸(Heart)、健全双手(Hands)和健全身体(Health)。历史上的四健会以农业方面的学习为主,现在也有其他方面的内容。]的比赛,赢得一条荣誉绶带后我还感到很骄傲,尤其是因为这跟学校没什么关联。”丹尼对动物很有一套,十几岁便成了学校的养殖负责人。“我还喜欢耕地、种庄稼。我有一些种地的秘诀。” “比如说?” “春天时,我会把装着水的垃圾桶放在太阳底下晒,然后用这些温热的水浇灌温室里的番茄。这些番茄往往会最先成熟。” 我问丹尼是从哪里学到这些窍门时,他犹豫了。“有个神父教会了我各种事情。”接下来的三十分钟里丹尼一言不发。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盯着窗外,就连眨眼的频率都慢了下来。 一周后再次出现时,他坐下来说道:“那个教给我很多东西的神父干涉了我。” “什么样的干涉?” “性方面的。在谷仓里,一次又一次。他告诉我他有多喜欢我,我真是感到恶心;我的意思是,这不单单是心理上的感受。”丹尼说,“我就此意识到,其实他并不认为我擅长那些农活。他只是想对我做那种事情,而且持续了好几年。” 我想他从我的脸上看出了我有多么震惊。当时关于神父的性虐待行径尚未被世人知晓,而寄宿学校的种种虐待行为也并未被公之于世。要等到丹尼向我讲述可怕往事的三十年后,政府才向原住民公开道歉并成立真相与和解委员会。 丹尼停顿了一会儿,之后接着说:“我从八九岁起便经历这些,直到我十一二岁时才能与他们抗争。十二岁时,我因为发高烧躺在医务室里,那里的医生——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干涉了我。我就是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直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他看着我,希望我能给出答案。我说:“这些男人都很变态。这可能就是他们一开始被派到那里的原因。我怀疑天主教会知道这些神父有问题,但教会非但没有解除这些人的职务,反而把他们送到林木线以北,认为到那里就不会有人举报他们的所作所为。” “可为什么是我?并非所有人都会在不同场合遇到这种事情。”(在当时,我们并不知道寄宿学校中儿童遭受性虐待的比例如此之高。) “我猜想,这是因为你又高大又英俊。我怀疑他们并不在乎你是否聪明。他们总得选一个人,为什么不选长得最好看的呢?说到底,他们都是‘掠食者’。” 接着,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丹尼在会面进行到一半时起身离开了。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接下来的那次会面他没有来,再下一次也没有来。我慢慢反应过来,他已经放弃了心理治疗。我不想打电话“干涉”他,因此没有打搅。通常而言,当来访者忽然中断心理治疗时,我会写便条或者打电话,说希望能有一次告别会面,借此讨论终止治疗的事宜。我会解释说,化解冲突很重要。不过,从来没有人在会面中途离开过。 显然,我在某个非常重要的方面犯了错。我猜想自己犯了一些只有白人才会犯的错误,而且对此毫无头绪。我觉得丹尼再也不会来了,并且在这个时候意识到,与他展开的心理治疗对我来说变得有多重要。无论是文化差异还是政府试图实施文化灭绝的惨剧都深深触动了我。最重要的是,丹尼作为一名个体而言具有某种可敬又可叹的品质。我认识到自己对他有多钦佩:他承受住了大多数人都难以承受的痛苦。 再没有什么比失败更能让人开阔眼界的了。这促使我前去拜访更多原住民社群的疗愈师和药师。我听得更加认真,还在全省各地参加各种烟熏净化仪式。我敢肯定,心理治疗之于丹尼就像烟熏净化仪式之于我一样陌生。但我正是在那段时间里开始明白,原住民的世界观与心理上的优先级和以欧洲为中心的白人社会截然不同。 大多数白人接受心理治疗是为了更好地掌控自己的生活,或者用一位原住民疗愈师的话来说:“为了灵活应对生活。”与之相反,原住民的疗愈指的是以一种意义深远的方式与灵性世界建立连接并实现和谐。传统的心理治疗以人与自然对抗的范式作为基础,而原住民的疗愈则注重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 过了几个星期,丹尼回来了。他若无其事地开始说话后,我打断了他,说我强烈认为我们需要好好讨论一下他在会面进行到一半时离开的原因。他只说了句:“印第安人从不争辩。” 最终,我打破随后出现的沉默:“丹尼,你中途离开了心理治疗,我想知道原因。我这么问可能违背了原住民的传统,但我是一名白人心理治疗师,我也必须遵循自己的一些传统。”他什么也没有说。接着,我出于愤怒说了这样一些话:“丹尼,你有没有想过,并不是所有原住民的传统都是好的,就好比不是所有的白人传统都是坏的一样?也许我们可以相互学习。如果你愿意试试,我也会这么做。” “你心里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他喃喃地说道。 我感到很困惑。他站起身,像一只在笼子里来回踱步的老虎一样巡视房间。终于,他将自己庞大的身躯朝门上撞去,说:“你就像神父一样,奉承我,说我英俊。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这下惊呆了,于是看着他说道:“我很感激你让我知道,我不仅越了界,还让你感到不自在。我对此很抱歉。”我解释说,我说他高大英俊并在学生中脱颖而出,是想告诉他,狐狸会从鸡棚里挑选最大最肥美的鸡。“我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你,你并没有做任何故意引诱那些神父的事情。这单纯是因为你的长相,你对此无法控制。”我说我现在明白他是如何误解了我说的话,因为他遭受的虐待始于谄媚的恭维。“我说的‘英俊’其实不是恭维,而是种描述。也许在你看来像是调情,但我向你保证并非如此。” 丹尼前所未有地指责说:“我永远不会说你漂亮。”我情不自禁地笑了。我说没有说我漂亮的男人可多了,他可以排在他们后面。他听完也笑了起来。 说丹尼英俊成了他的触发点。其他多次遭受性虐待的来访者也有着非常强烈的触发点。我告诉他,大多数性虐待受害者都有触发点,我就触发了一个。 他轻轻地说:“性虐待受害者?”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个说法,或者是从没想到这个名称适用于他。在当时,有关性虐待的讨论并不多见,大家生活在一种不为人知的耻辱中,觉得必须向他人隐瞒这些事。我告诉丹尼,性虐待受害者会出现许多症状,其中就包括情感麻木。我随后提示说,他在妻女去世后便出现了这一症状。 他点了点头,好像刚刚悟到了什么。我注意到丹尼消化信息的模式之一是先承认其中的一些,然后他会根据自己的节奏,过后再来面对或谈论。他会在几个月后绕回之前的一个话题,就好像我们上一次会面刚刚讨论过一样。就这次的情况而言,他说他会在准备好以后讨论遭受虐待的事情。这对我来说很难。我喜欢趁热打铁,以线性的方式处理问题。但这并非丹尼的应对方式。我想我应该尊重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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