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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解冻早安,怪物 作者:凯瑟琳·吉尔迪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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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一旦来访者开始了解无意识如何运作,认识到自己有权拥有个人边界,心理治疗的进展便会加快。出于这种考虑,我请丹尼和我一起回顾心理治疗第一年中发生的一起事件。他显得很迟疑。我说我需要他的许可。他勉强答应了,还喃喃地说:“天哪,我真是讨厌来这里。”我说我想重现那个时刻,而且我希望他——有权掌控自己世界的崭新丹尼——做出回应。他微微一笑说:“啊哦,这下我知道是要干什么了。” 虽然这么做有风险,但我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丹尼,我认为你被频繁选为性虐待对象是因为你高大英俊。”我屏住呼吸。 他坐在椅子边缘,发际线上冒出了汗珠,“吉尔迪纳医生,请不要说我英俊,我认为这不关你的事,而且这么说让我感到很不自在。” “丹尼,我很抱歉说了这样的话。我不希望让你在心理治疗中有这样的感觉。我再也不会说了。” 他笑着说:“唉,原来是一句话就能化解的事情。真不敢相信我会因为这个中断会面。现在我明白了,是过去遭受的虐待让我害怕到颤抖。”(这是丹尼第一次使用“虐待”一词并承认其存在。)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说,“你都有权提出要求。你无须忍受你所说的‘颤抖’。” 我把这次回顾形容为“英俊事件”后,他佯装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找得到词来形容。” 丹尼此前对性虐待的遭遇仅略有提及,但当我们解决了“汤头”和“英俊事件”后,他似乎更强大了。他开始明确自己的情感,意识到什么是自己的错、什么不是。他现在已经做好深入讨论性虐待经历的准备。 后来,等到丹尼诉说完长期遭受虐待的可怕细节后,他显得不再那么困扰。这一事件最痛苦的地方在于,施虐者是一个真正帮助过他、喜欢过他的神父。这位神父带他去四健会俱乐部,俨然是个父亲般的人物。神父对丹尼说了很多关爱的话,还说丹尼很英俊,并把他抱在腿上搂着。这让一个孤独的七岁孩子感到特别开心。可后来,神父在未造成身体伤害的前提下对他施以性虐待(这就是让莉莉安坐在大腿上及我说的“英俊”一词成为触发点的原因)。 来自基督教兄弟会的暴力性虐待对丹尼的伤害要小于善良神父的性虐待。遭遇野蛮的性虐待时,我们清楚“掠夺者”就是敌人,这一点明确无疑。然而对于丹尼来说,一个人既和蔼可亲又施加性虐待,会在情感上给他带来困惑。作为一名孤独的小男孩,他很享受神父的亲密与关爱,可是后来等到他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便对自己的参与感到内疚。他不仅失去了纯真,还遭到亲密朋友的背叛。从情感角度而言,知道敌人是谁对我们来说会更加容易面对。 谈论过性虐待的经历以后,丹尼说他梳理了自己的情感,觉得现在能够把女儿抱在腿上了。对他来说,被拥抱和被抱在怀里,与违背意愿的性挑逗联系在了一起。他对这一切都感到如此不解,因此索性避免与女儿有肢体接触。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受到性方面的创伤困扰。妻子去世后,他偶尔会有一夜情,但依然害怕真正的亲密关系。 我们谈到如果能与妻子分享感受,他的婚姻会是什么模样。他甚至都无法克服尴尬,自然地搂住她。这种感觉有时是如此强烈,他被压抑得气都透不过来。作为顾家之人,他最喜爱做的就是开车:妻子和女儿坐在一旁,他则把双手放在方向盘上。他觉得这样的距离刚刚好。他还说,不管他出差去哪儿,每天晚上都会给家里打电话。他很珍惜这些通话。同样的,他在这样的距离下也感到很自在。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丹尼来会面时汇报说他去给妻女扫墓了。他试着吐露了一些过去没能说出口的话。“她们在世的时候我还太软弱,说不出那些话。”他说道。 我说他其实很坚强。他对自己发誓永不喝酒,之后便一直信守诺言。五岁的他在寄宿学校用克里语向姐姐问好,继而因为这个“错误”遭到毒打,此后,他便再也没有在学校犯过任何“错误”。在我眼中,丹尼就是个英雄。哪怕是在寄宿学校,他还会通过照料动物和番茄设法改变自己身处的环境。他工作勤奋努力,这一特质也被货运公司老板看在眼里。尽管遭受了种种变故,他不仅想要活下去,而且还想成为最好的自己。没有人能够击垮他。 随着时间的推移,丹尼开始更客观地看待自己。他在圣诞节收到一大笔奖金后不再感到困惑,正如他所说的:“嗯,我为公司付出了很多。不过我还是很感激。” 我问他其他人是否也收到了差不多的奖金,他说他既没有过问,也从未告诉任何人他收到了多少。他说:“这不是我的风格。” 我开玩笑道:“这么说你现在有自己的风格啦?”(三年来的第三个笑话。) 丹尼对工作很满意,还将其比作在平原上骑马:他孤身一人——这正是他所喜欢的——一边翻阅地图,一边把北美几乎跑了个遍。他俨然是个自己当家立业的现代游牧民,可以自由地任思绪发散,每次吃饭时还能看书。(他的皮夹克口袋里永远揣着一本破旧的平装书。)此外,他还非常善于探察环境,从没有一个强盗成功截获过他那些价值数百万美元的货物。他出色的探察本领不仅源自与生俱来的能力和早年经验,也得益于他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简称PTSD)。患有PTSD的人始终保持高度警觉——由于见识过太多危险,故而会不断审察周围的环境。这就是PTSD如此令人不堪忍受的一部分原因。 第三年的心理治疗临近尾声,丹尼已经在情感上取得巨大进展。他任由自己去感受萦绕在心头的孤独和遗憾,不仅体会到对妻子的情感,对女儿的感受更是分外强烈。他已经学会如何对自己的周遭环境施加影响,而且,他还逐渐确立了自我价值意识。 如今丹尼已经——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解冻”,我们必须进入心理治疗的全新阶段。我们在这三年里展开的只能说是白人的心理治疗。这既帮助丹尼了解到自己的感受,也让他学会如何向他人表达这些感受,并最终确立个人边界。丹尼将这最后一项比作“在自己想要保护的神圣之物周围架设电栅栏”。我们已经达成目标。 不过,我不希望用白人的心理标准来衡量他的成功或评估他是否痊愈。我知道他还有更多事情要做,我也清楚自己需要得到更多建议才能帮助他。 我在接手这个案例的第一年中咨询过一位原住民疗愈师,他对我说:“印第安人必须成为印第安人,不然就会变得空洞。”三十年后,美国原住民作家汤米·奥兰治在小说《不复原乡》中写道:“他像个印第安人那样打扮、像个印第安人那样跳舞,这至关重要,哪怕只是在表演,哪怕他始终觉得自己像个骗子。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成为印第安人的唯一办法就是让自己的外貌和举止都像个印第安人。” 我感到丹尼需要与他的文化重新建立联系,体会弗洛伊德式心理治疗中从未存在过的灵性疗愈。(我常常想,如果弗洛伊德不是一个受过教育的维也纳犹太人,接待的来访者也并非以犹太人为主,那么他的理论是否依然会被广泛采纳。如果弗洛伊德在咨询室里遇到的是原住民,他的精神分析过程会有多不一样?) 在与丹尼展开心理治疗的四年多时间里,我多次求助于原住民疗愈师和精神病学家。这些疗愈师既慷慨又耐心,我因此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他们如此热忱地给予我帮助——考虑到白人社会对摧毁原住民文化所做的一切——着实令我感到惊叹不已。我心里清楚,如果没有采取综合疗法,我便无法成功治愈丹尼。 我对这最后一段历程的成功持审慎乐观态度是有原因的。白人花了数百年时间千方百计消灭原住民文化却未果。丹尼就是这段历史的化身。他留着长长的辫子——这是他对自己原住民身份做出的显而易见的公开声明。他在白人学校念书及至后来为白人工作,那么多年以来,他依然会有原住民式的梦境,在梦中,动物会对他说话。在那个灵性世界,他得到过狼的帮助,还在森林中从一只得了白化病的潜鸟那里收到一颗硕大的鸟蛋。(在此后的二十年间,我遇到的其他原住民来访者也拥有相似的灵性动物之梦,其与白人的梦境有着显著区别。) 显然,丹尼应该考虑重新找回他所说的“印第安人身份”。可是,他自诩是个独来独往的人,对揭开旧伤疤也持有无可非议的谨慎态度。他即将踏上的这条道路并不平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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