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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女儿早安,怪物 作者:凯瑟琳·吉尔迪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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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德琳在一些圈子里小有名气,大家都知道,身为富二代的她虽然年纪轻轻,却经营着自己的古董生意。她常常开着深紫色的法拉利敞篷车在汉普顿急速飞驰,让不少人为此头疼。 她的办公室位于翠贝卡,建筑由厂房改造而成。大楼底层开着一家高档餐厅,其余四层都是她做古董生意的公司;她住在顶楼的套房内,屋顶还有一个巨大的花园。这栋建筑是她的祖母在1975年纽约市财政危机之际以极低的价格买下来的。护送我的保安通过对讲机报告我的到来。前台有人大声回应:“哦,是吉尔迪纳医生。谢天谢地!我们真是受够了。玛德琳正在办公室里接待客户,带她进来吧。” 办公室的天花板很高,高耸的拱形窗户让整个房间充满了阳光。引人注目的硕大立柱分布在大约六千平方英尺[约为557.4平方米。]的空间内。四周的墙由砖砌成,地板则是宽板硬木。 员工们像是被捅了蚂蚁窝的蚂蚁一样来回疯狂奔跑。操着东欧语言的男人们正把古董从巨大的木箱里搬出来,身穿名牌服饰、脚踩细高跟鞋的女人们拿着写字板在他们周围徘徊,记录有没有任何损坏情况。快递员则站在一旁等待签收。墙上顶天立地都是架子,上面摆着成百上千件古董,每一件上面都有一根绳子,系着一张巴掌大的淡褐色标签,正反两面密密麻麻都是细小的字。每当有人走过,运动探测器便红灯闪烁;要把一件物品从架子上拿下来,就必须按下按钮解除警报。墙上还固定着一架可以从房间一端滑到另一端的带滚轮的梯子。 一名身材瘦小的男子负责爬上梯子从架子上取下古董。他身穿阿玛尼西装和马甲,头发油光锃亮,梳理得特别服帖。梯子脚下,六名员工同时在索要各不相同的物品。梯子上的男子喊道:“安静点,伙计们!难道没人知道要怎么样乖乖排队等着吗?老天爷,真是一点修养也没有。”我后来得知,尺寸更大的古董都存放在楼上,由一名魁梧的黑人男子脖子上挂着的蜂鸣器控制进出——他是一名做各种木材抛光与修理的木匠,沉默寡言,永远穿一身斯坦利·科瓦尔斯基[斯坦利·科瓦尔斯基是著名剧作家田纳西·威廉姆斯笔下名作《欲望号街车》中的虚构人物,在翻拍的著名同名电影中由马龙·白兰度饰演。]那样的白色紧身T恤,搭配背带裤或者迷彩裤。 我正朝前台走去,另一名身穿名牌西服的男员工对我说:“祝你好运,你会用得上的。她要是冲你大喊,那只是她的说话方式。请不要弃船而去,我们已经快要沉没了。” 我们约定的时间过去三十五分钟后,一位名叫维也纳的女子把我带到玛德琳办公室的内室——也是这片空间里为数不多被墙围着的房间之一。维也纳身穿迷你裙、黑色背心和黑白条纹裤袜(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柴郡猫一样),梳着一头麻绳辫,十分健谈,是公司里唯一神色欢快的女子。她走路时前后摆动布满文身的手臂,看起来特别悠然自得。她告诉我玛德琳以前吃过不少苦,到目前为止,她的职责就是让玛德琳保持振作。她谈起自己的老板时显得非常关心,一点儿也不怕她。 走进办公室后,我的面前是一张巨大的办公桌,桌子后面站着一名瘦削高挑的女子,深褐色的头发全部盘在了头上。玛德琳真的很漂亮,容光焕发、肌肤洁白无瑕,而且像白雪公主一样有着饱满的厚嘴唇。她身穿紫色天鹅绒高跟鞋和无可挑剔的普拉达套装——全黑塔夫绸半身裙搭配粉色毛衣开衫。她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有能力驾驭富有异国情调的普拉达服饰的人。除此之外,她还戴着硕大的蒂芙尼钻石耳钉,以及一条看起来很复古的钻石项链。(多年以后,我在会面中说起自己从未见她穿过两次相同的衣服。她皱了皱眉头说:“这是种病。”)不过,玛德琳的妆容却有点儿奇怪:唇膏一直涂到上唇上方,画出两个小小的尖角;眉毛则是两条棕色的细线,仿佛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女影星。尽管妆容略显过时,她依然是个引人注目的美人。 维也纳走出去前告诉玛德琳,她接下来会拦住所有来电。她见玛德琳露出焦虑的神色,于是说:“不,我不会转接进来的。我们必须这么做。” 玛德琳坐下后,我说起她长得和她父亲不是很像。确实不像,她说,她和母亲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头脑则继承了父亲。我后来发现玛德琳念的是耶鲁大学,之后又去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读了研究生。之后,她重拾早年为祖母的藏品编目时对古董产生的热情,开始做起了古董生意。她发现自己很喜爱这份工作,因为其中结合了她对祖母的敬仰以及两种家族品格:非凡的生意头脑与独到的艺术鉴赏眼光。 我于是开始询问家庭背景。玛德琳说,父母离异后母亲便离开了,作为家里的独生女,她从十几岁起便和父亲一起生活,一直到上大学为止。她在二十多岁时嫁给了一个名叫乔伊的男子,九年后离了婚。 说到这里,玛德琳忽然扔掉手中的笔,说:“我们能改天再聊过去的经历吗?我肯定会开口的,但我得先把心理上的大火扑灭。”我点头表示同意后,她看起来松了一口气,继而脱口而出,“我真是要崩溃了。我一直很焦虑,有强迫性的行为,但这些症状在过去大约一年时间里变本加厉,对整个办公室都造成了影响。我要是精神崩溃,这个地方就会垮掉。” 我让玛德琳举例说说这些症状对公司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她回答说:“我害怕飞机失事,因此不但自己不敢旅行,也不让在这里工作的任何人去出差。就好像我知道飞机会掉下来一样。我一直会想到这样的事情。”她说她以前会毫无顾忌地和父母坐飞机去世界各地度假,也和祖母出远门去购物。尽管她一直有强迫行为,但这些症状在过去几年变得越发严重。 “我告诉办公室里的所有人,如果你不帮我,我们就只能关门歇业了。”这下我才明白员工见到我都大松一口气的原因。玛德琳在员工面前既充满威严又展露脆弱的一面,这点在我看来很有意思。能登上《福布斯》杂志的商界领袖一般可不会向自己的员工——包括保安——承认自己行将崩溃。 这个时候,玛德琳已经有点儿呼吸急促,我于是平心静气地安慰她说,心理治疗就像是解开谜团,我们可以一起探寻这些症状的根源所在,然后解决问题。她说她必须好起来,因为有很多人都指望着她。“你首先想到的是对他人而非自己肩负的责任,这点特别值得玩味。”我说,“大多数人都会说:‘医生,我这样子根本活不下去。活着就是种折磨。’” 她的答复令人吃惊。“老实说,没人在乎我。我这么说不是在可怜自己,而是因为我要养活很多人。”这番话让我意识到,她责任感过重,对自己的关照却不够。 玛德琳描述了自己的所有症状以后,我从中看出她患有强迫性障碍(obsessive-compulsive disorder,简称OCD)与焦虑症。强迫意念指的是各种不受主观意识控制的侵入性想法,会引起焦虑情绪,玛德琳的强迫意念就是认为她和员工会死于飞机失事。强迫行为则是指一个人为了摆脱强迫意念并减缓焦虑而采取的行为,玛德琳的强迫行为是取消航班,这既能减少她对于飞机失事的强迫意念,又能缓解焦虑,可同时也使她的生意蒙受损失。 她的父亲邓肯虽然说起过她很焦虑,对强迫性障碍却只字未提。我擅长应对焦虑障碍,遇到OCD的案例则会转给其他专科医师。于是,我帮玛德琳联系了一名曼哈顿专治OCD的精神科医生,说我们可以试着双管齐下,她去那里治疗OCD,在我这里解决焦虑症。这么做有点儿不合常规,但我认为应当尽快开始处理多方面的问题。我们正讨论着治疗方案,玛德琳办公室的两扇门突然被人推开。邓肯大步走了进来,兴高采烈地说:“太好了,凯西,你来了!” 玛德琳惊讶地喊道:“你他×的在这里做什么?你可不能在我接受心理治疗的时候直接闯进办公室。出去!我没法进你的屋子,你以为你能踏进我的地盘吗?” 邓肯没有挪步。玛德琳于是喝道:“我是认真的,不然我就喊保安了!” “凯西是我请来的。”邓肯佯装困惑地笑着说道,神情和六年前被凯伦臭骂一顿之后一模一样。 他拉出一把椅子,玛德琳提高声音说:“我对天发誓,你要是还不离开,我就叫快递员把你送回家。你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糟,还不肯让我安安心心接受心理治疗。听得懂吗,你就是个专横跋扈的混蛋。” “行吧,行吧。”邓肯一边朝门口走去一边说,“等会儿想要一起吃晚饭吗?” 玛德琳用出人意料的平静语气回答道:“好吧,回头再说。”于是邓肯离开了。 玛德琳朝我摇了摇头,然后翻了个白眼。“抱歉,刚才被打断了。我们说到哪儿了?” 我花了三个多星期才把玛德琳错综复杂的人生经历拼凑起来。她偶尔会朝对讲机大吼:“星巴克救急!”一名专职跑腿买咖啡的员工随即会买来名字十分拗口的大杯饮料。 玛德琳告诉我,她的母亲夏洛特从来都不想要孩子,可邓肯为自己积累的财富表示担忧:要是没有孩子,那么多钱该留给谁?夏洛特的回答让邓肯极为震惊,她和之后的凯伦一样,说可以把钱挥霍一空。我表示单纯为了有人继承家产而生孩子很奇怪。玛德琳说:“你以为洛克菲勒家族生孩子是为了什么?必须有后代继承才行,不然自己努力积累的家业都会付诸东流。我的意思是,大家一直会说什么希望有人‘传宗接代’。不都是一回事吗?”她还说,至少她的母亲很坦诚,“她答应生一个孩子来给我的父亲和爷爷奶奶一个交代,生完就开始不停‘血拼’。” 夏洛特说到做到,把绝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购物上。她把豪宅整个三楼分成四间步入式衣橱(每个季节一个),里面堆满衣服、鞋子和相搭配的包袋。夏天时,她把皮草送出去保管,每年秋天取回来时要用卡车才装得下。除此之外,她还反反复复重新装修。邓肯抱怨说家具都还能用时,夏洛特便用一把锋利的刀片把家具通通割开,碎屑如花粉般在空中飘扬。她说:“你看,现在没法用了吧。”这一幕让我想起多年以后凯伦摔坏家中古董的情形。 玛德琳说,母亲想尽办法让她和父亲生不如死。夏洛特患有厌食症,家里几乎没有什么食物,冰箱里只放着酸橙、橄榄和调酒用的酒渍樱桃,他们因此只能去餐厅吃饭。“我知道这令人难以置信,”玛德琳说,“但事实就是如此。”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这听起来匪夷所思,我是家中的独生女,小时候父亲整天上班,母亲和其他母亲不太一样,因此家里没有食物,我们也一直去餐馆吃饭。显然,就某种角度而言,玛德琳和我一模一样。这可能就是为什么我会告别没能持续多久的退休生活,同意接下这个案例。 接着,她说起邓肯不在家时母亲对她做出的种种残酷行径。去餐厅吃饭前后,玛德琳会偷偷拿薯片回房间吃。每天早上,当她从屋子后方给用人走的楼梯去厨房,希望能在上学前吃点早餐时,母亲便会对她说:“早安,怪物。”继而指责她鬼鬼祟祟找吃的。然而,餐厅的那些餐点永远不够吃,因为夏洛特会强迫玛德琳说自己不饿,还会说:“你以后就会知道,自己没长成一头肥猪都是我的功劳。” 他们每天晚上都在多伦多最高档的餐厅用餐。夏洛特并不会把食物咽下去,而是咀嚼过后吐到亚麻布餐巾上,随后,玛德琳就要负责把餐巾偷偷带出餐厅扔进垃圾桶里。一天晚上,七岁的玛德琳帮母亲把餐巾偷偷带出去时被侍者抓了个现行,还被指责偷窃亚麻压花餐巾。邓肯对此十分惊讶,问玛德琳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根本答不上来。”玛德琳告诉我,“我知道,如果我不为母亲打掩护,就会受到她的惩罚。相信我,她罚起人来可残酷了。但我也不想让父亲难堪,他不过是希望我说真话罢了。” “小小年纪就要面对进退两难的处境,太不容易了。”我说。 夏洛特不假思索地说玛德琳是个“小贼”,在学校里也被抓到过。服务生打开餐巾,看见了咀嚼过的食物。“他看起来被恶心到了,用两个手指捏着餐巾拿走了。”我问玛德琳对此作何感受,她说:“你觉得呢?羞耻、遭到背叛、屈辱,觉得自己让父亲丢脸了。餐厅里那个时候安静得连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她接着补充道,“哦!我想起来了,这还没完。母亲之后转身面对目睹了这一切的其他顾客——其中有一些还是她认识的人——说:‘永远不要嫁给一个把自己的金贵独生子女给宠坏了的男人。’显得她自己才是受害者一样。” 一家人回到家后,父亲来到玛德琳的房间,说有心事的话可以向他倾诉,还说她缺乏关爱,确实需要多吃一点。父亲临走时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接着说她应该多去陪陪奶奶。“我想他感觉到我遇到了问题,而且知道母亲帮不了我。” 父亲是否怀疑是母亲让她打掩护呢?我问道。玛德琳摇摇头。“不可能。他向来听信母亲,而且他害怕她。父亲做生意很精明,让家里的资产都翻了个倍,可是,他做事太规规矩矩。母亲可不管这一套,她不按理出牌,能趁人睡觉时把人闷死,父亲心里其实一清二楚。” 我问邓肯为何不与她离婚,玛德琳说:“艾灵顿家从来都没有人离婚。他说这不是他家的作风。”我把这句话记在心里,确信其中另有隐情。 餐巾风波过去后,玛德琳每周有一天时间会在祖母家度过。她的祖母是位古董收藏家,她非常喜爱祖母。“奶奶去世后,”玛德琳说,“她的遗嘱上说要拍卖古董,为新建一座医院病房大楼提供充足资金。” “她为人如何?” “一本正经,但也很温和善良。而且,她很有可能救了我的命。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她传授的。”接着我问起她的祖母对夏洛特的看法。“她对我母亲总是彬彬有礼,但留心观察的话,多少能察觉到其中的鄙夷。上流阶层最擅长的就是摆出高深莫测的架势。” 在接下来的那次会面中,我感觉到玛德琳在谈论童年时变得更加难以开口。她不哭,只是擦擦眼睛,声称不想把妆弄花,“一路流到布鲁克林”。她的脖子上有硕大的红色斑点。我察觉到她需要缓一缓,因此问起夏洛特有没有为她做过什么贴心的事。她费尽心思想了又想,最后说,由于母亲不喜欢她,因此对她无比严厉。(我有点儿纳闷,这跟“贴心的事”要如何扯上关系。)玛德琳每天铺床、打扫房间,只要没有做到完美无瑕,就会挨夏洛特的批评。“我必须把娃娃按照大小排列,只要有一只兔子摆错位置,她就会说:‘那只娃娃怎么了?看起来它准备要扑过来了。’于是,我上学的时候把功课都做得完美无缺,因为我以为老师也跟母亲一样,会苛刻地监督我。一次到位总归比较容易一点。”玛德琳默默地坐了好几分钟,“母亲不准我偷懒,我想,这意味着她让我学会了要拥有职业道德。” 家长教导孩子拥有坚实的职业道德观念无疑是种助益,可这和玛德琳所说的并非一回事。夏洛特严苛的完美主义标准并不会培养出有益的职业道德,却会催生出对工作成瘾的行为。而工作成瘾也是一种强迫行为:不停地工作,是因为一旦停下来便会感到焦虑。有些心理学家将其视为一种成瘾行为,而我们的现代文化无疑也将其美化了。大家常常会听到有人自豪地说自己“整天都在干活”。如果把这句话里的成瘾行为替换成“整天都在喝酒”,听起来就没有那么了不起了。 员工们早就说过玛德琳多么有压迫感,工作节奏是多么累人,可我当时并未提起这些,因为玛德琳列的症状清单上没有这些内容。毕竟,心理治疗的技巧正是在于辨别关键的时刻:来访者准备好去面对自身心理疾病的时刻(我在会面后期就对这一建议有所疏忽)。 我不相信玛德琳能凭一己之力取得如此巨大的商业成就,总有什么人在某些地方激励过她,帮她增强了自尊心。她的父亲时而会表示支持,但无法使她脱离母亲的魔掌,而且,凯伦将她拒之门外后,她的父亲也在情感上抛弃了她。 最有可能充当这一角色的人就是玛德琳的祖母(她很少提起祖父,只说他安静又和蔼,非常关注股票走向)。她的祖母——也就是手握家族资产的人——每星期都会带玛德琳外出用午餐并选购古董。玛德琳说,她们每次出门都会做好计划,一旦完成一件事就会打上勾。她们也会去往不同城市寻觅古董,玛德琳借此了解到祖母是如何娴熟地跟人交涉。她们还一起去纽约探索当地的艺术世界。一路上,祖母不仅会带玛德琳去买衣服,还陪她看木偶剧和百老汇演出,不管她想要什么都会满足。 玛德琳惊奇地发现,自己和祖母在一起时可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有一次,玛德琳和祖母在岛上的小屋——被她们称为“大院”的屋子——里一起烤巧克力曲奇,她一口气吃了三块。“我料想她会骂我是怪物、是猪,结果她却说:‘吃慢点儿,亲爱的。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我还以为自己必须在别人拿走曲奇之前全都塞到嘴里呢。” “你的母亲没有去过大院吗?” “她从来不去。她不喜欢爷爷奶奶,跟他们在一起时她没有机会展现自己糟糕的那一面。她说她来自美国,跑到加拿大的荒野已经够糟糕的了,她可不想跟三个假正经、一个小屁孩和一大群蚊子一起待在岛上。” “她为什么说你父亲和他的父母是假正经?” “哦,其实,她有一帮朋友,他们都是——”玛德琳叹了口气拖长音调,看起来很苦恼。我示意她接着说下去。“怎么说呢,沉迷于寻欢作乐。那些女人都抽烟喝酒,喜欢挥霍金钱炫耀打扮。她们去美国拉皮的时候,雪儿[雪儿,美国当代著名歌手和演员。]都还没出生呢。她们会在乡村俱乐部喝得酩酊大醉,然后交换配偶。其中一人的丈夫因为花光了别人信托基金的钱被吊销了律师执照。还有一些人则已经离婚。我母亲最好的朋友是她的室内设计师,是个同性恋。他们一起逛街购物,有一次还不得不‘紧急前往罗马’去买一个书柜。我有一天提前放学回到家,看见母亲跨坐在他的腿上。我当时才意识到,他根本不是同性恋。” “掩护工作做得真好。” “可不是嘛,而且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她在这方面的主意可不少呢。” “她是如何应对这种局面的呢?” “她立即甩掉了情人,说我是个不要脸的偷窥狂,还说……”玛德琳低下头,显然无法继续说下去了。她的眼里再次噙满泪水。 “是什么样的糟糕事情让你感到如此难过?” “哦,糟糕透了。她说她会告诉我父亲,我脱掉内裤和园丁帕斯夸尔玩游戏,而且,整件事情是我主动挑起的。她接着走到露台门外,当场解雇了帕斯夸尔,还写了一张想必非常可观的大额支票。”玛德琳实际上非常喜欢这位园丁。“他有时会和我玩捉迷藏,把我扔到泳池里或者跳水板上,还会从口袋里偷偷掏出糖果给我吃。但这下子,我开始觉得自己和他做的都是些肮脏恶心的事情。” 玛德琳伤心极了,对此表示抗议。她的母亲说:“干得好,你这个小怪物。你害得帕斯夸尔被解雇了。”接着又抬高嗓门说,“他给我们弄了只杂种狗来,是他活该。” 帕斯夸尔的狗生了小狗,于是带了其中一只给玛德琳玩。她的父亲说可以留下来养着。玛德琳不经意间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笑容,她说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小狗名叫弗雷德,名字来自弗雷德·阿斯泰尔[弗雷德·阿斯泰尔,二十世纪美国电影演员与舞蹈家,曾参与多部歌舞剧的演出。],因为玛德琳的母亲每天晚上都强迫它在吃晚饭前跳舞。显然,弗雷德的表现十分优秀,连邻居们都来观看表演。我向玛德琳指出,她的母亲对弗雷德做的事情跟对她做的一模一样。 “是啊——没有免费的午餐。”她热情地说了下去,态度明显出现了变化,“我很惊讶竟然有谁会爱我。”她回忆起自己放学回家时弗雷德有多么高兴。小狗夜里还会睡在她的床上。“说实话,我认为是他温暖的身体拯救了我。”她说,“有一天,母亲抬起手正要揍我——她时不时会这样——弗雷德对她吼了起来。”玛德琳一边说着一边流下眼泪,随后把脑袋搁在了大理石做的古董桌子上。 “为什么这会让你感到如此难过?” “因为他是唯一一个维护过我的人。”(她一直以人来称呼弗雷德。) “那你的父亲呢?” “他在一些事情上尽管站在我这一边,但要是母亲大发雷霆,他从来都不敢正面抗衡。她有一天气急败坏地发火,我于是躲到地下室里的工具间,想坐在那里吃我从学校带回来的一块糖果。结果发现父亲也在那里,正在吃意大利面罐头。我于是坐到他边上一起默默地吃起东西来。” “她就在楼上为所欲为吗?”我问道。 “我们吓坏了。” “你的父亲为什么这么怕她?”我以前也问过这样的问题,但我依然不明白,“他的父母是不是很残忍?” “一点也不。他们非常得体,有很强的职业道德感,也很有爱心,愿意投入时间来陪我。我的祖母从我小时候起就花很多时间教我雕塑,还会带我周游世界,那段时间特别美好。我十三岁时就能分辨一个明朝花瓶是不是赝品,一点也没有夸张。” 接下来的那次会面时,玛德琳送给我一份包装精美的巨大圣诞礼物。我解释说,出于职业要求,心理治疗师不能接受来访者的礼物,她对此并没有表示反对。我将这份大礼视为一种考验,她见我没有收下,显得松了口气。我将此记在心里,以便日后在讨论“信任”这一概念时说起。 我问玛德琳节假日有什么安排,她说会独自待在家里。想到她一个人待在纽约的巨大公寓里无所事事,我说,被从小到大生活的那座屋子拒之门外滋味一定很不好过,特别是在圣诞节的时候。 玛德琳说她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再碰到母亲那样的人,结果父亲和凯伦在一起了,她感到非常惊讶。“她和我母亲一样性格疯狂,但她不像母亲那样年轻貌美又目标明确,只会虚张声势。更何况,她也没有家族财富可以挥霍。” 凯伦开始砸古董的时候,任职多年的管家随即给玛德琳打去电话,后者报警后便搭乘班机回到多伦多。玛德琳到家时,警察在客厅里边翻杂志边等候,管家也已经给他们端上咖啡。凯伦一见玛德琳就叫她“夏洛特”——她不是疯了就是醉了,两种情况都在她身上发生过。管家告诉玛德琳,凯伦会折磨邓肯。邓肯有时不得不把自己锁在浴室里,而凯伦则在门外用锅碗瓢盆拼命砸门。管家指着门上的凹痕给警察看。没有人知道凯伦乱发脾气的这段时间邓肯的行踪,好在玛德琳知道要去哪里找他。“他还是躲在地下室里,端着一罐浓缩罐头汤,坐在工作台上。”玛德琳质问他时,他说凯伦会冷静下来,一切都会过去的。“总之,警察后来直接走了。他说到底还是站在凯伦那边。我从那以后就不被允许回家了。” 我进一步探究邓肯这些年的行为时,玛德琳解释说,父亲似乎觉得和她之间有一种契约。“他说凯伦情绪不稳定,而我却很坚强,说我们必须一起做出牺牲。这跟母亲发疯时他对我说的‘高尚的义务’如出一辙。其实这不一样。他承认我母亲很危险,会造成实际的伤害。”她的父亲还说,他和玛德琳才是真正属于艾灵顿家族的人,夏洛特只是个讨厌的外人。“这倒是真的,她虽然不太聪明,却十分狡猾又冷酷无情,一辈子都把父亲玩弄于股掌之间。” 在整个心理治疗过程中,我始终未能解开这个谜团:为什么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邓肯工作时如鱼得水,在情感生活中却先后被夏洛特与凯伦压制得死死的?他一生都受到这两个对他缺乏爱意的女人掌控。他对女儿被拒之门外感到难过,可还是乖乖听从一个从未给过他任何回报的女人。玛德琳曾说,邓肯的父母虽然内敛含蓄,但为人并不刻薄。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可能:温和善良的祖父母在为人父母时可能远非如此。毕竟,人年纪上去以后往往会变得更加温润。 邓肯本人在情感层面上似乎更执着于金钱:首先是要有钱,然后才能将其当作权力的一种形式。他虽然和蔼可亲,却让我想起两位可悲的虚构人物:狄更斯笔下的吝啬鬼斯克鲁奇[斯克鲁奇是十九世纪英国著名文学家查尔斯·狄更斯在1843年创作的小说《圣诞颂歌》中的主人公,故事中的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守财奴。如今,他的名字已成为英文中“吝啬鬼”与“守财奴”的代名词。]以及乔治·艾略特笔下的织工马南[马南是十九世纪英国著名作家乔治·艾略特于1861年出版的中篇小说《织工马南》的主人公。故事讲述织工马南由于遭受一系列打击,对人与上帝都丧失了信任,最后通过一系列事件才重新振作起来。]。他真情实意爱着的只有女儿,但由于他无法保护自己,因此无法尽到保护女儿的责任。 我们第一年的心理治疗接近尾声,我还天真地以为自己只会进行六次会面呢!像玛德琳这样经受这么多创伤的人只有在倾吐痛苦之后才会开始愈合。我的职责就是见证这个过程,并且让她相信,每天早晨打招呼时被称作“怪物”十分残忍,而且其中的问题并不在于她。我要做的,就是帮助她面对如此痛苦的童年留下的创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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