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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飞行恐惧症早安,怪物 作者:凯瑟琳·吉尔迪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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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搞清楚为什么玛德琳害怕坐飞机旅行。由于这种恐惧症并非与生俱来,我们的任务就是要找到近来发作的原因,以及有什么办法可以将其摆脱。 显然,玛德琳的助理维也纳和我想法一致。她把我拉到一边,说他们的会计想让她找我谈谈,因为公司的境况实在堪忧:玛德琳不准任何跑腿的员工搭乘飞机,哪怕他们有货要送——那些最昂贵的商品可不会自动抵达目的地。维也纳总结说:“抱歉,我这么说有点儿越权,但过不了多久客户就会发起抗议。那可都是一些自命不凡的花瓶妻子或者挑剔的博物馆学家,他们希望什么都在昨天就能送达——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就在这时,玛德琳冲进房间喊道:“维也纳,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是不是想让吉尔迪纳医生觉得我们都是疯子。先是我父亲,现在连你也这样?天哪,快出去!”维也纳若无其事地把发辫朝肩上一甩,微笑着和我道别。 玛德琳问我维也纳都说了些什么。“她关心你,也关心这家公司。”我开口说,“她担心你太过害怕飞机坠毁,会对公司业务带来不良影响。你去戈德布拉特医生那里看过了吗?”就是我介绍给她的那位专治强迫症的心理医生。 她去了之后,医生给她一本硕大的练习簿,让她记录自己的各种恐惧,当作为期六周的治疗项目的一部分。“我不知道担心飞机坠毁是一种强迫意念,还是只是神经过敏导致的恐惧,”她坦言说,“要知道,吉尔迪纳医生,事情进展顺利的时候,我就会害怕命运,或者怕有人会看穿我其实是个……”她犹豫了一下。 “你想到了什么词语?”我问道。 玛德琳显得很惊讶。她眨了眨眼,朝后靠向椅背,像是被击中了一样。“怪物。” “你母亲用来形容你的词语。” 她点点头。 “所以说,你觉得自己不配遇到事情进展顺利。你内心深处觉得自己是个怪物,载着你最优秀的员工和古董的飞机坠毁是你应得的下场。” 有那么一会儿,玛德琳显得十分困惑。“是啊。这整个公司都是虚伪的怪物一手搭建起来的。” 她无声地坐着,慢慢消化自己无意识中释放出来的想法。“要知道,我念高中时是学生会主席,样样一百分,大家都以为我有个完美的母亲。”她回忆道,“其他人的母亲会说:‘夏洛特,玛德琳特别认真,学习也很卖力。你是怎么教育她的?’我母亲只会微微一笑,说:‘哦,我不过是比较走运罢了。’” “你的母亲有没有强迫性的行为?” “哦,有啊,我们都不得不忍受那些行为。”她断然说道,随即描述起母亲以前会如何拔自己的眉毛,“她先是把眉毛都拔光,要是变得疯狂起来,就会连根拔掉,用镊子不停戳眉毛部位的皮肤,戳到流血才罢休。”夏洛特为此必须连续好几个星期戴墨镜,以此遮盖痂痕。“我父亲叫她住手,她就说自己这么做都是被我这个怪物、我的父亲以及他那些无聊又吝啬的朋友和家人逼的。她还大喊:‘没听说过“抓狂得眉毛头发都要拔光了”这句话吗?我变成这样都是你们害的!你们,还有你那古板又吹毛求疵的父母,都联合起来对付我。’” 我向玛德琳解释,她的母亲患有一种十分常见的障碍,名叫“拔毛癖”(trichotillomania),患有这种障碍的人一直会忍不住拔(在部分案例中,患者还会吃掉)自己的毛发。这会导致明显的脱发、忧虑以及社交或功能障碍。这是一种冲动控制型障碍,往往根深蒂固,治疗起来相当困难。 我一边说一边看向玛德琳的眉毛——或者说,她稀疏得几乎看不见毛发的眉部。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便注意到那两条角度有点儿怪异的描出来的细眉毛,当时就怀疑她患有这种障碍。我等着她开口说点什么。 最后,她在长时间的沉默以后问我:“干吗啊?” “那你的眉毛呢?”我试探着说。 “我没有遇到这样的问题。我眉毛本来就细,而且我会修眉毛,不过,我可不会像母亲那样连根拔掉,然后留下结满痂的两道痕迹。我修成这样是一种风格。” 我什么也没说,察觉到这是玛德琳头一次搪塞我。而且奇怪的是,她在整个治疗过程中从未承认过自己患有拔毛癖。在一篇有关她的杂志文章中,作者将她的妆容形容为“丘比娃娃[丘比娃娃是二十世纪美国漫画家罗丝·奥尼尔于1909年创作的丘比特宝宝形象。三头身的丘比宝宝圆润丰满,十分可爱,五官小巧细致,眉毛只有微小的两个点。]妆”,我因此知道这并非我的想象。然而,她始终没有改口。 我在心理治疗中发现,我们无法预测为什么有些人会承认自己存在——或愿意探讨——非常反社会或野蛮的行为,但同时又拒绝承认自己犯下相对而言无足轻重的社会性的越界行为。 我们来到了心理治疗中的一个关键时刻,我必须仔细考虑接下来要怎么办。我知道玛德琳送昂贵的圣诞礼物给我是在考验我,我通过回绝礼物从她那里获得了一定程度的信任。我们后来聊起这件事时,她说她以前看的一位婚姻咨询师还找她为自己继承的一些古董做免费评估。玛德琳的父亲邓肯曾经告诉我,我从未在会面时问起任何关于股市的问题着实让他感到惊讶,因为他以前看的心理医生每次会面都会从股票的话题聊起。我常常发现,儿童时期被人以某种方式“利用”的人会无意识地找上重复这种行为模式的心理治疗师。 不过,获得信赖并不总是能让治疗立即出现进展。换句话说,与来访者正面交锋并没有什么用。他们也许会承认治疗师试图解释的神经官能症,但这种胜利往往得不偿失。只有当治疗师让到一边,任由来访者以自己的方式获得心理学方面的知识,其才会获得真正的洞见。如果玛德琳不愿承认自己遭遇相同的折磨是为了将自己与母亲彻底区分开来,这样也无妨。我于是决定不再追问眉毛的问题,寄望于今后能有机会重新提起。毕竟,我早已认识到心理治疗并不一定要按部就班。真正需要做到的是让玛德琳知道我真心为她着想,她可以相信我能帮助她面对心魔。 我每次走进玛德琳繁忙的曼哈顿办公室与她会面时,似乎一直会有不同的人来找我。有一个星期,一名身穿时髦的杰尼亚西装的男子走到我跟前,贴得特别近,让我感到很不自在。他说话时带着浓重的东欧口音。“她显然是疯了。”他说,“她一周工作七天,直到半夜才离开。她对我们也逼得特别紧,我们都准备不干了。” “那你为什么没有辞职?”我问道。 他没料到我会这么问,停顿了一下之后说:“她比我们更拼命,而且,她给的工资是其他地方的两倍。她让我生不如死,但我对她很忠诚。我希望你知道,她是个工作狂。”接着,当楼梯上传来玛德琳高跟鞋的踢踏声时,他像螃蟹一样打着横从侧门溜走了。 “佐尔坦跟你唠叨了些什么?”她质问道,“他总是埋天怨地的。” “你为什么要雇一些那么难相处的员工呢?” “说实话,他们让我对‘难伺候’有了全新的认识。我的大多数估价师和买手都是匈牙利人,他们都神神道道的——这是匈牙利人的特点——不过也很聪明,和我一样执着于把工作做好。他们可以一连好几天研究一尊雕像,没日没夜地用碳定年法进行年代测定。跟高端产品打交道时,就需要有较真的员工。一旦卖出假货,名声就会永远受损。” “他们都跟佐尔坦差不多吗?” “更糟糕,他至少工作勤快。他一直得吃胃药,因为他说他胃里‘会闹腾’,但他还是坚持工作。你该见见那个奥地利人乌尔里希,他是拜德米尔风格家具的世界权威,随身携带嗅盐,每周还会消失一天——天知道跑哪儿去了——然后星期天来上班,因为他说他需要安静的环境。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找来这样的人的。” 我们都笑了,因为整个公司的人都变得越来越歇斯底里。连清洁女工都曾向我大喊:“吉尔迪纳医生来了,谢天谢地!”还给我送来一个复活节蛋糕,附带的卡片上写着她会为我和玛德琳祈祷。 我在企业展开心理咨询工作时往往会发现,如果一个公司老板的父母要求很高又很自恋,其往往会不自觉地雇用同样性格的员工,并竭尽全力去满足他们的需求,哪怕其自身就是领导。公司就像家庭,企业文化也因此会重现家庭中的动态关系。 有一个星期,玛德琳迟到半小时才出现,并且随即问我有没有看到报上的新闻。“我的前夫这个周末再婚了。”除了在心理治疗头几个星期我收集家族史的时候玛德琳提过前夫乔伊,这还是她第一次说起这个人。她曾告诉我,乔伊是意大利天主教徒,父母是第一代移民,经营着一家面包房,她之所以嫁给乔伊,是因为对方的出身并非她所熟悉的多伦多白人富裕阶层。她以为乔伊会让她感到“更加贴近现实”。 乔伊向来开朗,喜欢做生意,以前还是足球运动员,英俊有魅力。最重要的是,他不神经质。邓肯很喜欢他,两个人都爱好飞机、汽车、游艇和钓鱼。每当玛德琳有什么烦心事,乔伊就会说:“别担心,宝贝,一切都会好的。” 乔伊深谙全球商业趋势。二人一结婚,乔伊就向邓肯借钱,想要购买一家公司的加拿大分销权,而这家公司的产品最终也使其成为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公司之一。用玛德琳的话来说,这是“一个令人刮目相看的精明决定”。他在五年内便向邓肯还清了借款。 “你以前就是用‘精明’来形容你母亲的。” 玛德琳似乎对这句话感到特别惊讶。 “我以为自己嫁给了一个能够看穿她的人。”她说,“说实话,他对我母亲的厌恶是他最吸引我的一点。乔伊真的特别讨厌她。我认识乔伊的时候,她住在棕榈滩,只有在取钱或者参加各种庆祝活动时才会偶尔飞过来。” “难道就没有其他人看穿过她吗?” 玛德琳的眼睛湿润了。尽管她会在会面中说起种种残酷往事,却很少流泪,我因此知道,无论接下来要说什么,她都肯定感到特别痛苦。她解释说,她必须先聊一聊第一任男友巴里。他与玛德琳住在同一条街上,平时打交道的都是同一群人。二人念的都是私立学校,还参加同一个社团。他们在一起有四年时间,从九年级一直持续到十三年级,就青少年而言时间不算短。玛德琳对巴里的喜爱与他有四个兄弟和一个美满的大家庭密不可分。巴里的母亲常常烹饪大餐,一家人会在乡间别墅举办家庭聚会。他的母亲对玛德琳很亲切,还会一起制作玛德琳喜爱的各种精美甜点。她口中的巴里的母亲温和率直,并不在乎妆容是否完美。“她的儿子们经常逗她,用胳膊搂着她,还把她举到半空原地打转。她一直会说:‘够了!够了!够了!’在我看来,这简直像是天堂。她从不跟人调情,也不会穿着性感的衣服和高跟鞋在家里走来走去。” “调情?什么样的母亲会调情?”我问道。这下轮到我露出惊讶的表情了。 夏洛特会穿着泳衣和高跟鞋、手拿香烟在屋子里转悠,巴里觉得她很漂亮,“我从来没有和巴里睡过觉。”玛德琳说,“我不想变得跟母亲一样。她会对巴里说:‘你跟假正经小姐今天晚上准备干什么呀?你为什么写作业,为什么不出门跳探戈?’然后便当着他的面跳起探戈。”玛德琳的父亲有一次见到夏洛特与巴里调情,随即予以制止,说没有哪个十六岁的男孩子会对四十岁的女人感兴趣。 夏洛特的回答让女儿不寒而栗。“哦,真的吗?你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 有一天,玛德琳去巴里家的乡间别墅做客。当时所有人都在码头上喝酒,玛德琳没有喝酒,因为她不想变得像她母亲那样。不胜酒力的巴里喝醉后哭了起来,说他很抱歉,说如果可以从头来过,他再也不会这么做了。玛德琳立即反应过来,巴里和她的母亲发生了性关系。夏洛特勾引巴里后,二人交往了将近一个月。玛德琳就此同时遭到母亲与自己初恋的背叛。当时依然相爱的巴里和玛德琳试图放下这件事,可是,这种背叛对玛德琳来说伤害太大,她最后与巴里分手了。 这个白雪公主般的童话故事展现了当玛德琳长大成人正值青春、展现出美丽的一面后,她的母亲感受到了致命的竞争。(在童话故事的最初版本里,伤害白雪公主的是她亲生母亲,并非继母。格林兄弟笔下故事的暗黑特色可不是空穴来风。)心理学家布鲁诺·贝特尔海姆(Bruno Bettelheim)[布鲁诺·贝特尔海姆,生于奥地利的心理学家及作家,以研究自闭症谱系障碍著称。后文的《童话的魅力》是他的经典名作之一。]在著作《童话的魅力》中写道,在《白雪公主》的开头,当母亲意识到白雪公主的美貌远在自己之上后,便通过墙上的魔镜寻求慰藉,这一举措足以证明她有多自恋。在展现青春期女孩面对自恋又好胜的母亲所感受到的危机这一主题中,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故事了。而在玛德琳的故事里,并没有友善的小矮人向她伸出援手。 分手一个月后,玛德琳和父母在乡村俱乐部用餐时,她母亲与巴里之间的不当情事造成的影响开始浮现。玛德琳的父亲问起巴里最近到哪儿去了,玛德琳只说他们分手了。“母亲一个劲地喝酒,我不知道是什么导致我说出了接下来的话,但我真的是要崩溃了。我不仅失去了巴里,还失去了他的家人。我模仿母亲的那种傲慢语调——我可太擅长模仿她了:‘发生了那种事情后,他可没脸再来见我了。我们家虽然不小,但也容不下那样的事情呀。’ “我母亲只是笑着摇摇头,就好像我疯了一样。父亲对我们二人知根知底,因此知道这是真的。”邓肯摇着头离开餐桌,去男士休息室抽雪茄去了。 她的母亲第二天早上一句话也没说。那天玛德琳放学回家后,弗雷德没有到门口吠叫着来迎接,她随即产生不祥的预感。“母亲站在厨房里说:‘我今天带弗雷德去剪指甲了。兽医说它得了癌症,不得不让它安乐死。真是悲惨啊。’ “那是我唯一一次反抗她,结果她杀死了弗雷德。” “难怪你和父亲都那么怕她。”(这一事件让我想起前面章节里的阿特,他在艾伦娜坚持自己的主张后杀死了家里的猫。) “父亲并不在意她与巴里的事,对她做的大多数事情也都不以为意。可他无法原谅她对弗雷德做的事情,我也没法原谅她。”(我读到过邓肯以前的心理医生写的笔记,医生写道,邓肯最大的心结似乎就是失去那只狗。) “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把‘不被你母亲吸引’当作寻找结婚对象时的重要条件了。”我对玛德琳说。乔伊和玛德琳结婚后,等于在一夜之间成为百万富翁,而且还用邓肯的钱成功在加拿大开设特许经营店。玛德琳说,他成了超级暴发户后,想要拥有各种浮夸到令人发指的消费品。他们结婚快满一年时,乔伊抱怨玛德琳过于沉迷工作。此话不假,乔伊一旦有了金钱和生意便雇用经理管理商店,自己则每天睡到中午才起来。他的职业道德感和玛德琳与她父亲的完全不同。而且,他还是个十分糟糕的伴侣。 “你向他吐露过你在性方面的挫折吗?” “说了很多次。他只会说:‘我很开心啊。’我提议去做婚姻心理咨询,他说想也别想。随后还说了一句‘亲爱的,我从未向你许诺玫瑰花园[“我从未向你许诺玫瑰花园”出自二十世纪美国乡村歌手琳·安德森的同名歌曲《我从未向你许诺玫瑰花园》,这句话是“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会轻而易举”的另一种说法。如今当他人因为现状不符合自身崇高(且有时不切实际)的期望而发出指责时,被指责的对象会以此做出回应。]’算作安慰。” 此后,二人之间的分歧不断扩大。乔伊想买飞机、赛车和大游艇,玛德琳则对这些东西完全不感兴趣;玛德琳喜欢去欧洲旅游,乔伊却拒绝同行,而是想留下来看赛车比赛。乔伊对玛德琳是否快乐或在性方面是否满足毫不关心,觉得她要是不高兴一起出门,大可以待在家里。他这样做实际上是在表示:婚姻现在由他操持,玛德琳必须忍受。坐拥玫瑰花园的人是乔伊,玛德琳得到的只有尖刺。 玛德琳的母亲同样只关心她想要的东西和自己。而且乔伊也像她那样,认为玛德琳的诉求很烦人,无意满足她的任何要求。夏洛特勾引邓肯上钩后一辈子都在花他的钱,乔伊对玛德琳也是如此。 “难怪乔伊从一开始就看不惯你母亲,他认出了与自己相同的那些特质。”我说。 “不过我还是害怕他会离开我,所以一直没有离婚。” “你为什么害怕被抛弃呢?我是说,我们都会对此感到恐惧,但为什么要和一个这么差劲的男人待在一起呢?你富裕、美丽又才华横溢。” “首先,我不觉得自己具有你说的任何一种优点——嗯,也许还算富裕——但这个不算数。金钱从来都没有让我感到快乐。” “你以为这些优点是我编造的吗?”我问道。 “不……”她犹豫地说,“不是这样。老实说,你吓到我了,因为我觉得你也被我蒙骗了。” 被人抛弃的恐惧主宰着玛德琳的生活。正因为此,她与一个糟糕的丈夫结婚那么多年,还担心那些死气沉沉又缺乏忠诚感的员工会“抛弃”她,因此支付过高的工资,对他们百般忍受。我对她的童年了解越多,就越是意识到她的问题源自儿时父母始终疏于照管。 玛德琳在高中参加赛艇队时,母亲很少会按约定时间去接她。她成了训练后唯一被留下来的女孩,要在寒冷的码头上待一个多小时等候迟到的母亲。“我一上车她就会说:‘哦,瞧瞧这位讨人厌小姐。难怪我迟迟不想去接你。谁要看到这副臭面孔啊?’”由于玛德琳总是最后一个离开,老师会写信去她家,说他们不能久留,并要求家长做好安排去接她。母亲会把纸条撕掉,不让邓肯看见,还说:“我们给私立学校付了这么多钱,我什么时候到,他们就应该等到什么时候,何必还要寄这张纸来?你哭着向他们诉苦了是不是?你这个小怪物!他们也许还没看透你,我可是看透了。” 真正的自恋者——比如夏洛特——从不认为自己有错。他们通过猛烈的攻击做出回应时,往往认为是在自我保护,以此抵御一些试图伤害他们的人不怀好意的挑衅。他们受到威胁便会奋起反击,迅速施加报复。自恋可以被描述为一种好战的防御心态。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我们继续探讨有关抛弃的问题,玛德琳向我讲述了她十一二岁时父母与祖父母去俄罗斯旅行六周,她独自留在家中的经历。夏洛特没有为她请保姆,只给她留了点钱用来乘出租车或者去餐馆。“但我太害怕,不敢出门,只好紧紧抱住弗雷德不放。屋子硕大无比,有客房、温室、车库,泳池边还有一间小屋。” 玛德琳的父母旅行期间,有一天,她在街对面的好友罗林家吃饭时不经意间提起父母都在俄罗斯。后来,她帮忙端菜上桌的时候无意中听到罗林的父母在厨房里的对话。“我听到她母亲说了‘疏于照管’和‘虐待儿童’。”玛德琳知道罗林的母亲是个普通人,从不编造或夸大事实。罗林的父亲说,邓肯一定不知道玛德琳孤身一人,不然他绝对不会允许的。最后,罗林的母亲向玛德琳要去她家清洁女工的名字和电话号码,随后致电并让其长女——十九岁的亚松森——陪伴玛德琳直到她父母回家为止。“‘虐待儿童’这几个字印刻在我脑海里。”玛德琳轻声说道,“我想,我在那天打开了一扇小小的门。” 玛德琳父母去俄罗斯第一个星期的一天晚上,她独自待在家里,外面风很大。忽然,防盗报警器响起来,随后停电了。玛德琳吓坏了,以为有人割断电线要闯进来杀了她。她不敢给任何人打电话,因为她知道,要是母亲发现她——用母亲的话说就是——“哭着向人诉苦”还“挑拨离间”,一定会大发雷霆。“我房间里的灯都灭了,只有座机电话还有电,于是我报了警。家里的警报器响个不停,弗雷德躲在床底下,害怕得瑟瑟发抖。”警察最后终于来了,身后还跟着警报器公司的人员。原来,强风吹倒了一些树木,触发了警报。 警报器公司的人向警察解释了原委。两位警官想要找玛德琳的父母谈话,可她却说他们要在俄罗斯待六个星期。当他们问起谁在照顾她时,她说她自己照顾自己。两位警官交换了一下眼色。玛德琳感到害怕,这才想起她得替母亲打掩护。她告诉警官,清洁女工每周会来两次,如果她感到不放心,可以给别人打电话。 “警察没有说你不能一个人待着吗?”我问她。 “没有。他们踌躇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离开了,还说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打电话给邻居。”这时,一个身穿浴袍的邻居来到屋外,对这场骚动表示关切。警察和他聊了几句。玛德琳远远地看到他们都在摇头,俨然情况十分糟糕。 这起遗弃儿童事件中的阶层差异十分令人玩味。人们往往认为只有那些经济状况困窘的人才会遇到这种事情。如果警察前往一处廉租房,发现孩子被独自遗弃在屋子里六个星期,他们要么会去追查父母的行踪,要么会把孩子送到寄养机构。前往玛德琳家豪宅的警察想必认为有钱人具有道德权威:他们如果把女儿一个人留在家里,肯定自有安排。毕竟,他们是“恪尽职守”的成年人。或者,他们也许害怕揭露有钱有势的家庭中发生儿童疏于照顾的情况:邓肯可能会进行报复,他们也不想为此断送自己的职业生涯。于是,他们任由一个十一岁孩子独自生活了一个多月。这起事件从未上报任何儿童福利机构,这些警察也没有上门回访。 玛德琳回忆多年后和乔伊一起去看电影《小鬼当家》。“我不得不中途退场,因为我感觉快要晕倒了。”玛德琳说,“观众们竟然都在哈哈大笑,我震惊极了,觉得自己只想对他们大声喊叫,让他们不要再笑了。” “这是你的亲身经历,你知道这一点儿都不好笑。” 玛德琳的父母从俄罗斯回来后,清洁女工的女儿在门口碰见他们,于是说起接到罗林母亲打来的忧心忡忡的电话。那位姑娘拿到钱离开后,邓肯一反常态地勃然大怒。他以为夏洛特已经做好安排,会有人来照顾玛德琳,他想知道她到底在动什么脑筋。“他们大吵一架。我母亲说:‘我十五岁的时候就为家人到处去收集去汉普顿的邀请函了。我不仅要亲自迎合奉承别人,还得为全家人夏天去哪儿度假做好安排。’她随后开始拼命大喊,那种尖叫让人不寒而栗,因为我们知道,她之后会找我们算账:‘谁让方特洛伊小公子[方特洛伊小公子是十九世纪英美剧作家兼作家弗朗西斯·霍森·伯纳特的同名代表作《方特洛伊小公子》的主人公。如今被用来形容那些娇生惯养或过分循规蹈矩的小孩。]做过什么事情了?天哪!她要做的无非是去餐厅吃晚餐。换作我的话,有机会让男朋友上门,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她却偏不,而是要去报警,让多伦多的每一个汤姆、迪克跟阿猫阿狗都知道这件事,就是为了让我难堪。老天爷,我可真是受够你俩了。’说完便踩着重重的脚步上楼去了。”邓肯在她身后大声说:十一岁和十五岁差远了。而且,他说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重复夏洛特小时候的遭遇。 “她在楼梯口回头说:‘你要是真他×的关心你的宝贝,为什么不给她找个保姆?关键词:宝贝。’” 听完这个故事以及其他诸多类似事件后,我问玛德琳,她觉得母亲是想要摧毁她呢,还是单纯缺乏当母亲的能力。 她坐在那里思考良久,最后说:“也许两者都有。我不确定她是不是想摧毁我。我觉得自己对她来说没有那么重要。但说到为人父母的能力,我知道她的母亲和她一样糟糕——说不定比她还要糟糕。”我对于玛德琳从未见过外祖母感到很惊讶。夏洛特告诉玛德琳,外祖母既狡猾又怨声载道,丈夫厌恶她,因此把她留给夏洛特,并且拒绝再见到她们俩。他虽然有钱,却一个子儿也没有给她们。就连邓肯也特意交代过不准玛德琳去拜访外祖母,而且他们家也不欢迎外祖母来。“这很不寻常。”玛德琳说,“因为他从不制定任何规矩,除非是与金钱有关。我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反正肯定很糟糕。” 接下来的那次会面时,维也纳陪同玛德琳进入办公室后对我说:“我不知道心理治疗到底进展得怎么样了,反正会计告诉我,要是大家再不带着产品坐飞机出差,我们就要坐上破产的直达航班了。”玛德琳看向维也纳,眼神简直像要掐死她。维也纳没理会她,接着说道:“嘿,你说过让我不要藏着掖着的。所以说,吉尔医生,我们现在形势紧急。” “维也纳,出去!”玛德琳尖叫着说。 “好了,好了,我这就走。”维也纳露出灿烂的笑容说,“吉尔医生,我很喜欢你的书。”随后退出房间,关上了对开的两扇门。 玛德琳看着我,显得有点儿气馁:“维也纳说得对——我不断流失客户和资产,必须直面飞行恐惧症了。但我已经在看戈德布拉特医生了,也在做一些练习,设法让自己的心率降下来一点儿。” “我想,当人们登上飞机离开你时,会给你带来各种感受。我们上周探讨了你父母去俄罗斯时你感受到的被遗弃的滋味。被遗弃感是一种特别强烈的感觉,人们会做出各种行为来避免这种感觉——哪怕让自己的生意陷入危机。” “不,跟被遗弃感没有关系。”玛德琳回答完静静地坐着,足足思考了五分钟,“这还是跟‘怪物’有关。万事顺遂的时候,我就感觉自己会受到惩罚。大家早晚会发现我是个怪物,即便他们不知道,坏事也还是会发生,因为怪物不配获得成功。”她迟疑了一下,接着说,“或者快乐。” “这都是你母亲说的吗?还是你做了什么让你觉得自己是个怪物的事情?” 她脸红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保持沉默。接着,我见她没有开口,于是说:“有一点我很清楚,我们都会做一些让自己感到羞耻的事情。当我们触碰某种禁忌时,羞耻感就会爆发。任何说自己没有经历过羞耻感的人要么没有真正生活过,要么就是在撒谎。” 玛德琳双臂交叉放在胸前,低头看着桌子。“我还没离婚的时候,和公司里配送部门的一个男人发生了关系。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持续了大约一个月时间。我为此特别厌恶自己,我变得和母亲一样差劲。” “让我理一理:你丈夫用你父亲的钱创办了一家企业,然后他平时不进公司,对你喜爱的事物也不闻不问,还一直买你毫无兴趣的昂贵东西,比如快艇和飞机。他从没参与过你喜欢的与文化有关的事情,还拒绝进行让双方都感到满足的性生活。当你说你不快乐的时候,他的回答等于在说他不在乎。” “请不要再为我的外遇辩解了,不然我就无法相信你作为心理学家说的话了。” “我不是在为你的外遇辩解,我就是想告诉你,出轨并非什么不寻常的反应。你已经尽你所能让乔伊知道你希望你们的关系能有所改变。你想要做婚姻咨询,他拒绝了,所以你自己去参加了几次会面。你把你的想法和盘托出,可他的言下之意却是:‘那又怎么样?我不在乎你的感受。’” 玛德琳看起来还是略显犹疑。我于是说:“对了,他的语气听起来像谁?” 她一脸茫然。 “他挥金如土,还说不在乎你是否快乐。你提到职业道德感的时候,他又说你墨守成规。” “我的母亲。该死!我从来没有意识到。他们表面上如此不同,又彼此厌恶,我根本没发现这一点。老天啊,真是日光之下无新事,我跟我的母亲结了婚。” 我此前已经提到过这种相似之处,但她显然没有完全理解。有时候,来访者不得不从多个角度反复观察并聆听一些事情,他们的无意识才会渗透到意识之中。这就是心理治疗需要持续很长时间的原因之一。 “乔伊和你的母亲有什么不同之处?” “乔伊非常和蔼可亲,大家都喜欢他。” “你母亲对其他人来说也是如此。他俩都有很多表面上交情很好的朋友,真正交心的人却没有。” “我觉得自己没法离开他,最后在这段关系里度过了痛苦的九年时间。” “就像你没法离开母亲一样。你当时是个孩子,她就是你的整个世界。你习惯了她对你漠不关心甚至有时略显残忍的态度。你能做的就是默默忍受,小心保护自己不被她看穿。” “天哪,我对乔伊也是这样!他的商店经理打电话问他到哪儿去了的时候,我虽然心里一沉,但还是会为他打掩护。他说他跟兄弟们出门时,我知道他在撒谎,他实际上是寻欢作乐去了,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和他对峙。我特别害怕他会离开我。” “就像你母亲去俄罗斯时那样,或者是她在你完成赛艇和曲棍球训练后迟迟不来接你,以及最后为了另一个男人离开了你。你没法离开乔伊,是因为你早已对他的残忍与漠不关心习以为常。” “残忍?这有点儿夸张。他一点也不残忍。” “当有人表示不在乎你在性方面是否感到满足,并且不关心你其实想去高档餐馆用餐而不是去看赛车比赛,最起码来说,这显得冷漠又刻薄。他约会时百般殷勤,拿到你父亲的钱之后就露出了真面目。” “但他确实把钱还给我父亲了。” “嗯。不过,如果没有你父亲的帮助,他永远不会有数百万加元来抓住那个商机。” “也许男人根本就不在乎女人是否快乐?” “我觉得你并不知道善良究竟是什么意思,或者一个人为其伴侣做哪些事情属于稀松平常。” “我的父亲就很善良。” 我向她解释说,邓肯与夏洛特相比显然是个更称职的家长。我相信他真心爱着女儿。“可是,你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在你身边。”我指出,“他如此害怕,而且出于某种令人费解的原因,他喜欢的都是一些残忍又缺乏爱心的女人。”他在本应该保护玛德琳免受她母亲伤害的时候,却和玛德琳一起躲在地下室的工具间里。而如今,他再次与敌人为伍。“玛德琳,凯伦不仅毁了你祖母的古董,还不允许你踏进自己家的大门。你的父亲站在凯伦那一边,又一次背叛了你。你现在出现这些症状也并不奇怪。”我说她挺过了邓肯与她母亲为伍的背叛,可等到他再次与凯伦站在同一阵线,这种背叛就显得让她难以承受。就好比脚踝的同一个部位骨折了两次,她在心理上因此跛足也在所难免。 可是,玛德琳并没有认真听我说她父亲的背叛。她处在震惊之中,依然在消化刚刚领悟到的现实:自己想方设法摆脱母亲,结果还是嫁给了一个和母亲一模一样的人。 “我觉得我没法离开乔伊,我以为留下来是我应该做的。”她坐在那里,沉默了足有一分钟。“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吗?”她扮了个鬼脸,“我还是直说了吧。除了另一个怪物,还有谁愿意和怪物结婚呢?” “怪物先生和怪物女士结了婚。”我说。 她点头表示同意。 “但最起码,你希望拥有像样的性生活,所以你有了外遇。我并不主张这么做,但我明白,你当时特别绝望。” “正是如此。我非常绝望。老天,真不敢相信我竟然选了那个男人!”事情发生的那天晚上,他们二人都工作到很晚;产品必须在第二天一大早发货,而那名男子是包装工。“我们一起叫了外卖,之后他便开始和我调情。他非常体贴,还很关心我是否享受。当我在几星期后想要结束这一切时,他说他想自杀,还说了其他各种歇斯底里的荒唐话。” 我问她有没有找人帮忙处理这件事情,令我惊讶的是,她竟然说“有”。她找上了名叫安东的俄罗斯博物馆学家,安东和她一起工作,是个信得过的人。“虽然这么形容说明不了什么……但安东是这里最正常的人了。我在办公室里哭的时候正好被他撞见,于是把整件难以启齿的事情都告诉了他。我说我是个肮脏的荡妇,说我厌恶自己。他说那不是真的,乔伊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还说我应该止损,当机立断离婚,通过付钱或任何行得通的事情来摆脱他。”安东随后叫来包装工,说要是他之后再向玛德琳或其他人提起这件事的话,就必须走人,要是他还不罢休,就会被解雇。随后,安东向玛德琳保证包装工不会自杀,说“罗马尼亚人就喜欢把这个挂在嘴边”。他还说,就算包装工遭到解雇,也会忌惮警察和移民官员,所以永远都不会打电话找律师。 到头来,安东都说对了。包装工恢复了原状,至今依然在那里工作。(我好奇是不是给我们送来咖啡的那个人。)接着,玛德琳迈出了下一步。“我跟乔伊说我们之间算是结束了。他眼睛都没眨一下。我说结婚这么多年,分割财产时我会给到位的,他也没有拒绝。”他们后来离了婚,不到两年时间,乔伊又娶了一个“从未想对任何事情——尤其是在性方面——发表主见的意大利姑娘”。 我喜欢当心理治疗师的原因之一是,当来访者能够越来越透彻地看待自我,就会发现各种心理线索或启示,由此逐渐解开谜团,对全局也更有概念。真正做到这一点比说起来困难许多,尤其是来访者当局者迷的时候。 对玛德琳来说,第一个启示是:她在内心深处认为自己是个怪物,而怪物不值得拥有幸福。她因此真心认为,即便事情进展顺利,还是早晚会出岔子——这就是她担心飞机失事的原因。 第二个启示是:玛德琳和我们中的许多人一样,坚信自己的结婚对象与难以相处的母亲截然不同,到头来却发现对方就是母亲的翻版。出身保守派上流社会的玛德琳虽然选择了乔伊——一个工人阶层的意大利天主教徒——可一旦褪去阶层的外衣便会发现,乔伊和她母亲有着相同的特质。他和夏洛特一样自恋到无法自拔,而且懒惰、刻薄又狡诈。 第三点,我们直面玛德琳被遗弃的儿时经历,回顾了她“小鬼当家”时的恐惧。 现在是时候让玛德琳把这三个主题编织到一起了,借此探究为什么无论是在家庭还是在工作中,她都一直受到自恋者的掌控。我们需要把这些信息拼凑成一个全新的故事,帮助她摆脱各种日渐严重的症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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