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4.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早安,怪物 作者:凯瑟琳·吉尔迪纳 |
||||
心理治疗中,来访者在揭开根本问题以前,也许会永无休止地应对各种症状,什么改变都不会出现。在这个案例中,玛德琳的母亲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她蓄意向女儿灌输自己的想法,让后者相信自己就是个怪物。 在接下来的那次会面中,玛德琳告诉我如今生活在美国佛罗里达的夏洛特打电话来邀请她去做客,说的时候吓得瑟瑟发抖。她上一次坐飞机去的时候,母亲“忘记”去机场接她,玛德琳只好在电话簿上翻找她的住址。当她终于抵达夏洛特的公寓时,可以想见有点儿恼火。母亲却说:“你怎么一见面就那么生气?你一般要过二十四个小时才开始恨我的呀。” 夏洛特依然故我。 我纳闷为什么夏洛特一整年都住在佛罗里达:“有钱人不会一年到头都住在佛罗里达。”我说,“要么是她离婚时没捞到什么好处,只得到了冬天避寒时住的屋子。” “跟你猜的差不多。母亲在跟父亲结婚时有过外遇,而且她也没有特意去掩饰。烟灰缸里永远插满了烟头,‘单纯来拜访’的男人也络绎不绝。”玛德琳十四岁时,夏洛特与同属一个俱乐部的一个名叫杰克的已婚男子发生了关系。该人是一名富裕又低俗的房地产开发商,时而现金充裕,时而负债累累,还被卷入玛德琳半信半疑地称为“过渡融资”的勾当之中。二人相遇时杰克五十多岁,夏洛特则差不多三十五岁。夏洛特为了谄媚的杰克离开了邓肯,但二人都没有离婚的意图。玛德琳说自己现在已经三十六岁,正好是她母亲离开父亲时的年纪。 分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杰克如今已经七十岁,患有前列腺癌和其他各种疾病。而夏洛特则被困在了看护者的角色之中——我认为,她其实并不情愿。我对她选择了一个年长的男人表示惊讶。玛德琳说:“他与我父亲迥然不同。他开朗又带劲,周围总是不缺有趣的人。他帅气得堪比肥皂剧里的明星,还会特地去摩纳哥赌博。” 夏洛特和杰克一样都很狡猾。邓肯家位于棕榈滩的公寓和杰克家的在同一栋大楼内。玛德琳的父母还在一起的时候,夏洛特会带着玛德琳为她与杰克幽会打掩护。“我被母亲拖到杰克和他当时的妻子住的公寓里,她和杰克会在桌子底下牵手、用脚相互触碰。母亲还会做出一些滑稽的举动,比如对他妻子说:我们的孩子应该聚在一起打网球。他的孩子当时已经二十四五岁,而我只有十四岁,真是尴尬得让人发笑。我要是不对她的鬼把戏显得雀跃,她就会说我是榆木脑袋,还说:‘玛德琳,你不是羡慕杰克的孩子们一起打网球,想让我帮你问能不能和他们一起玩吗?看在老天的分上,说点儿什么吧。’” 杰克离婚又亏了钱之后——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他的孩子就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夏洛特告诉玛德琳,她打电话给杰克的孩子告知杰克罹患癌症的消息,可他们特别残忍,根本没有回电话。玛德琳说:“不得不说,他们真的特别向着母亲。” “这让人不禁纳闷,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父亲。”我若有所思地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玛德琳坐直身子,放下手中的咖啡杯。“麻烦再说一遍?”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她缓缓地大声说了出来,像是在说外语一样。“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她随即抬高声音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她朝后靠向椅背,“嗯,如果这是人际关系的规则,那为什么我会为母亲付出那么多?”玛德琳指出,不管夏洛特什么时候打来电话,自己都会尽量去她身边陪伴,每逢节假日还会送花给她。可是,母亲却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也不会对她做出任何表示。 我问玛德琳为什么如此锲而不舍。她说她也不知道,接着又坦言自己依然忌惮母亲。“她现在已经没法张牙舞爪了,因为我随时都能一走了之。可是,她能够支配的不单单是爪牙。” 我建议她尝试对这一概念进行自由联想,玛德琳抱怨说,她可不是在弗洛伊德的办公室里。“我知道你也许觉得这样很做作,”我说,“但有时无意识其实很渴望被察觉,你需要做的无非是制造一些喘息的空间。你何不想象一下自己卸下所有防备的状态,专心思考‘我为什么依然善待母亲’这个问题?然后看看你的脑海里会浮现出什么样的念头。” 玛德琳不是个情感外露的人。毕竟,她必须强硬一点儿才不至于被击垮——不然完全有可能屈服于厌食症、毒瘾、精神疾病或其他种种障碍。她在与内心做斗争时也表现出了同样的强硬特质。值得称道的是,她最后卸下防备,闭上眼睛,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大约过了一分多钟,两行眼泪滑过玛德琳脸上的完美妆容。她哽咽着说:“我每次都表现得很友善,因为我想也许这一次她会爱我。我以为自己只是没有找对办法,还没做出会让她回心转意的那些事情。我总觉得下一次能做得更好。希望哪天早上我下楼以后她不再对我说‘早安,怪物’。如果我足够努力,就能找到让她爱我的办法。” “天底下没有哪个孩子不需要母爱。”我说。 她沮丧地哭着喊道:“白痴才有妈妈爱!乔伊从来没有为他母亲做过一件事。即便他有钱了,也没有为母亲买烘焙用的新烤箱。可是,他母亲每次看到他都会神采飞扬。当巴里走进家门的时候,他的母亲就会停下手里的事情去亲吻他,还会拨弄他的头发,问他这一天过得怎么样。而巴里只会咕哝一声作为回应。即便如此,他依然得到了母亲的宠爱。” 她一边擦拭眼泪,一边看着我问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母亲有没有爱过任何人?” “她也许爱杰克吧。杰克一直夸她漂亮。谁知道呢?反正她一直待在杰克身边。不过她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还能去哪儿呢?” “她和你父亲在一起待了十五年。她没有爱过他吗?” “她可受不了他。可是你知道吗,怪就怪在我父亲爱她。母亲只要稍微示意一下,比如在公共场合挽着他的胳膊,他就会乐呵呵的。我从他那里学会了渴望她的爱。” “爱确实令人费解。就像话剧《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里那样,妻子折磨丈夫、给他戴绿帽子,可丈夫依然爱她。” “真是巧了,父亲和我以前在百老汇看过那出戏,我们都认为那个妻子没什么糟糕的。”我们都笑了。 “你父亲会继续渴望你那缺乏爱意的母亲,这点确实挺费解的,尤其是因为——就像你说的那样——他的双亲都很体面。不过,你渴望她爱你这件事一点也不奇怪。这是所有孩子乃至所有动物都想从父母那里得到的东西。这其实与生俱来。” 为了说明这一点,我对玛德琳说了多伦多动物园对大猩猩做的一些研究。大猩猩在野外是众所周知的好父母,但在动物园里,它们连生育都不会。首先,它们很抑郁,会表现出强迫性的刻板行为。玛德琳一听到“强迫性”便来了兴趣。 雄性大猩猩对性行为没有兴趣,尽管它们时而会表现出交配行为,但对象并非自己的伴侣。动物园希望能让雌猩猩怀孕,于是引进了一只由群居的母猩猩抚养长大的雄猩猩(大猩猩在野外是群居动物,群体往往由一只成年雄猩猩、几只成年雌猩猩以及它们的后代组成),认为它会知道如何交配。可是,当雄猩猩试图与雌猩猩交配时,那些没有被母亲抚养或在群体中长大的雌猩猩对其感到害怕,它们以为自己受到了攻击,于是回以猛烈的反击。它们从未在群体中看到过交配行为,更重要的是,它们从未见识过交配前的求偶行为,因此认定那是一种攻击。 无奈之下,动物园管理员请来一位动物行为学家——我的一个朋友——他决定为大猩猩进行人工授精。大部分雌猩猩都流产了,但也有一些最终怀孕并生育。第一个分娩的雌猩猩即刻杀死了刚生下来的大猩猩宝宝。它将新生儿视为排泄出的异物,一看到它开始移动就惊慌失措,随后将其打死。兽医与动物行为学家对此都大吃一惊。 这些雌猩猩既没有与各自的母亲建立过联系,也从未在群体中看到过母婴之间的亲密关系。而且,它们从未目睹过分娩,也没有见过幼年的大猩猩,因此,这让它们感到害怕。 下一只雌猩猩分娩时,动物行为学家左右为难:他们既希望雌猩猩与宝宝建立联系,又不想冒它被母亲杀死的风险。于是,他们选择等宝宝一出生就抱走,然后让一位熟悉雌猩猩的动物园女管理员在雌猩猩面前扮演母亲,希望借此让它模仿这种亲密行为。这名女子抱着大猩猩宝宝喂奶,可这样的行为并没有引起雌猩猩的注意。(它有时在一旁看着的眼神像是在说:“不如你来带孩子好了。”)当他们试图让雌猩猩慢慢接触宝宝时,雌猩猩就会把它赶走。 令人难过的是,大猩猩宝宝会不断爬回去试图靠近母亲。雌猩猩猛地拍向宝宝,差点儿把它打死。可是,宝宝锲而不舍。于是,工作人员不得不将宝宝与母亲分隔开来,就像成年大猩猩与它的母亲被分离那样,十分可悲。这就是我们在人类案例中反反复复看到的代际关系障碍。 玛德琳评论说,大猩猩母亲很残忍。我解释说,雌猩猩不知道作为母亲应该做些什么,因为它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不知道宝宝是它的孩子,也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母性本能其实很复杂,是本能与早期社会化的结合,其中也包括依恋行为。 “我跟你说过,我的外祖母很坏,父亲从不允许她来我们家。”玛德琳说,“她整天赖在床上,除非女儿从权威显贵那里获得邀请,不然就不准她回家,基本上是在给女儿拉皮条。我有一次问母亲,她的母亲是不是病了。她说:‘她以前很有钱,后来变穷了,再后来就成了蛇。’母亲从不向人吐露心事。她顶多透露只言片语,如果继续追问,她就会说:‘别多管闲事。’” 我们默默地坐了几分钟。随后,我说道:“独生子女的生活很不容易。你要是有兄弟姐妹,也许就会意识到她有多么缺乏爱心,或者,他们之中也许有人会帮助你,还可能成为替代父母的存在。”(我想到了艾伦娜对妹妹是如此百般呵护。)“可你只有父亲。你们两人待在地下室里吃着可怜巴巴的食物,既害怕夏洛特又渴望得到她的爱。不幸的是,你的父亲显得更像是担惊受怕的孩子,而不是一个会保护你的父亲。” “好吧,好吧,我知道她无法爱我,但她为什么要恨我,还说我是个怪物呢?” “为什么大猩猩只揍那只小猩猩,而不是其他大猩猩呢?” 玛德琳沉默良久。“婴儿想要的东西,她给不了。” “说对了。你揭穿了母亲的伪装。你还记得无意间听到朋友的父母悄声说起‘儿童虐待’吗?你想要的不过是寻常的爱,以及不被父母抛弃。你的母亲一定见过其他母亲以及她们对待孩子的方式。她想必有所察觉——尽管埋藏得很深——自己没有履行身为母亲的职责。” “你说得对。她受不了巴里的母亲,说对方是个保护欲过剩的家庭主妇,把孩子都当成了宝宝。我们认识的所有母亲在她看来都叫人透不过气,缺乏管教能力。我都有点儿信以为真了。” “你打心底里相信吗?”我问道,试图追问下去。 “半信半疑。我一方面觉得那些孩子就像她说的那样备受娇惯,另一方面又希望自己也能得到娇惯。我现在才意识到,巴里和其他人的母亲不过是温柔慈爱的母亲罢了,可我的母亲则不然。就像戈德布拉特医生说的那样:‘你把关爱——其实是健康的行为——错认为是溺爱——不健康的行为。’” 我表示同意。“你母亲也不相信溺爱这回事。在无意识的某种层面上,她每次看到你,都深知自己无法胜任母亲的职责。” 玛德琳久久地望着远处。“要相信问题不在自己,真的很难。”她说,“她有没有可能爱过其他人呢?”她看起来很迷茫,依然在消化“母亲的残忍不是自己的错”这一观点。这是心理治疗中的一个重要时刻,我希望帮她厘清这个问题。 “她并不渴望真正的爱情、感情、热情与共鸣。”我回答说,“她遭到自己母亲的伤害,又被父亲抛弃,因此没有足够的能力恢复。她要么是个自恋者,要么是个精神变态者,或者两者都是。但这些说到底都只是标签。”(自恋者和精神变态者是先天还是后天形成,这一问题在心理学领域存在很大的争论,属于持续不断的先天/后天论中的一部分。)“关键在于,夏洛特缺乏当母亲的能力,但还是不知怎么的被寄予了当好母亲的期望。” 玛德琳悲伤地看着我说:“我有生以来头一回觉得,我简直为她感到难过。” 心理治疗与种树相似。最开始的几年也许看不出什么动静,但等到第三年,当小树生根发芽、能够挺直树干后,就会向上挺拔生长。玛德琳对自己的行为有了一些重要的发现。其中之一就是人性的法则: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句俗语激励了她。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权按照母亲对她的付出——其实少得可怜——给予比例相当的回报。 她领悟到的第二点是她无意识中释放出的想法——或者说,是错误的信念——即她的母亲只有在她无可挑剔时才会爱她。这当然不是真的。她的母亲没有能力爱她,哪怕她做到十全十美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这一洞见让她不再执着于千方百计去取悦母亲。 这一年里她最重要的发现是,她的母亲就像被圈养的大猩猩一样没有爱的能力。她自己从未得到过母爱,也没有可以效仿的榜样。众多心理学家认为,自恋型人格障碍在年幼时就会出现,很可能在两岁以前。儿童受到忽视或者遭受创伤后,会意识到自己的首要照顾者不值得信赖,而且无法满足自身的需求。儿童在经历创伤的年纪开始变得情感迟钝,无法体验更加成熟的情感,比如感激、悔恨、共情或爱。 当玛德琳意识到母亲不爱她错不在她后,她心理上的沉重负担就此被卸了下来——玛德琳并非讨人厌的“怪物”,而是她的母亲无法给予爱。 玛德琳还为她之前提出的问题找到了答案,这也成了她获得的最后一个启示:“她也许不爱我,但为什么要恨我,还叫我怪物呢?”在夏洛特眼中,玛德琳就是她失败的象征,她下意识地知道女儿需要的东西她给不了。玛德琳的存在让她想起自己的无能,因此,她只要看到女儿就会心生厌恶。毕竟,没有人喜欢时时想起自己的不足之处。 有了这些启发,玛德琳终于有能力打破以往的行为模式。她不再去佛罗里达探望夏洛特,也不再不遗余力地讨好那些一直吹毛求疵的女性贵宾客户(像母亲那样的人物)。她开始起草新的合同,列出具体的名目,不再容忍她们修改条款或设法以其他方式操纵她。 当来访者从害怕母亲转而开始为母亲感到难过,这往往意味着其已经在康复的道路上前进了不少。 |
||||
上一章:3 | 下一章:5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