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曾国藩人生最焦灼的四十六天

曾国藩传  作者:张宏杰

雨花台大战一共持续了四十六天。这四十六天,不但是曾国荃一生中最凶险的日子,也是曾国藩生命中最焦灼的四十六天。曾国荃在金陵日日焦灼,曾国藩在后方的焦苦一点也不比曾国荃少。

从大势上判断,曾国藩知道这次围攻不可能持续数月。他从人数上推算李秀成的大军每天需要消耗六十吨米,然而,长江被湘军水师牢牢控制,“根据最近在皖南的经验,曾国藩知道走陆路运送补给有多困难。即便叛军努力用南京城里的存粮补给李秀成大军,也将面临将大量谷物运出城门,绕行城墙数公里运送时暴露于敌人攻击范围的难题。而且这支大军每月将近两千吨谷物的需求,将很快用光南京城里的存粮”[[美]裴士锋著,黄中宪译:《天国之秋》,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335页。]。所以曾国藩给曾国荃写信分析说:

贼数闻以十万计,每日须食米千石,若无大舟搬运,何能持久?吾在徽用兵二载,深知陆路运米之难,即在金陵城内运至谷里村一带,数十里之内,月运三万石,经理亦极不易。况城贼之米未必肯多搬出耶?弟守事既稳,以后余惟多办银米子药接济,弟可放心,断不缺乏。[《曾国藩全集·家书》2,岳麓书社,2011年,第51页。]

也就是说,李秀成部至少十万人,每天需要吃上千石的米。如果没有船队运输,怎么可能持久?我在安徽带兵的两年,深知陆路运米之难。即使从南京城内往外运,也要经过几十里路,一个月运送三万石,也是极其困难的。何况城内也没有太多米可以运出。因此你不要太担心,李秀成挺不了太久。

从这封信,我们可以看出曾国藩过人的战略眼光。

然而,曾国荃能否顶住这一个多月的进攻,曾国藩没有把握。曾家已经死了一个曾国华,他生恐这个弟弟也死于战场。

同治元年(1862)闰八月二十七日,曾国藩在日记当中说:

接沅甫弟信,知伪忠王大股援贼扑金陵营垒。……深以为忧,寸心如焚。

第二天又说:“粮道可危,寸心如割。……旁皇绕屋,焦灼万状。……竟夕不克成寐,四更末即披衣起坐。”[《曾国藩全集·日记》2,岳麓书社,2011年,第334~335页。]

他本来和曾国荃约定要每天通信。九月初五日这一天,他没有接到曾国荃的来信,以为出了什么意外,一夜无眠,心急如焚。“本日午刻不接沅信,悬系之至。……绕室旁皇,莫知所以为计。不知沅弟所以无信来者,本身受伤乎?抑全军决裂乎?……晡时,忧灼万状。……睡不能成寐,竟夜候沅弟二十九日信。”[《曾国藩全集·日记》2,岳麓书社,2011年,第337页。]

直到第二天上午,才接到曾国荃的信。头一天曾国藩担心沅弟是不是受了伤,这封信中果然汇报说,二十八日曾国荃在营中被流弹击伤,出血颇多。曾国藩在日记当中感叹:“足见天伦血脉感触,息息相通。”[《曾国藩全集·日记》2,岳麓书社,2011年,第338页。]

曾国藩本人并不怕死,自带兵以来,曾国藩早已经置生死于度外,但是他承受不起弟弟的死。既然无兵可调,曾国藩只好全力保障后勤供应,让曾国荃部得到充足的粮米和弹药。

哪知就在这个时候,军饷供应又出现了意外。江西巡抚沈葆桢突然宣布,因本省财政紧张,停止每月供给曾国藩的四万两漕折,“九月,葆桢以本省防军需饷,截留漕折月四万两”[王定安著,朱纯点校:《湘军记》,岳麓书社,1983年,第798页。]。这个决定非常突然,少了这四万两的采购经费,曾国荃部不但武器弹药的供应会出现问题,甚至可能连饭都吃不饱了。

这大出曾国藩的意料。

沈葆桢算是曾国藩的嫡系。他是福建人,林则徐的女婿,曾入过曾国藩幕府,后来又任广信知府。因防守广信有功,被曾国藩保举为道员。沈葆桢为官干练清廉,甚得曾国藩欣赏,曾国藩认为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说:

沈在江西之初,束修自好,且有胆识,吾常器之。[赵烈文:《能静居日记》2,同治六年十二月一日。岳麓书社,2013年,第1134页。]

咸丰十年(1860)五月初三日,曾国藩出任两江总督后第一次上折,就是奏调沈葆桢赴自己的安庆大营帮忙,他在给朝廷的奏折中说“该道器识才略,实堪大用,臣目中罕见其匹”[《曾国藩全集·奏稿》2,岳麓书社,2011年,第503页。]。第二年他又保举沈葆桢出任江西巡抚。这是不符合清代政治惯例的一次破格举荐。因为沈葆桢以前不过是个道员,没有经过布政使等历练直接出任巡抚,而且没有经过署理而直接实授,在清朝历史上十分罕见。可见曾国藩对他的欣赏和信任。

按照官场传统,曾国藩是沈葆桢的“举主”。沈葆桢应该感激涕零并大力回报,不想沈氏却在此时做出了断饷之举。

沈葆桢之所以这样做,第一个原因是他和曾国藩对江西巡抚这个职务的认识不同。

作为节制四省、指挥整个战局的第一责任人,曾国藩破格保举沈葆桢出任江西巡抚,主要目的是让他给湘军提供军饷。

军饷是湘军的生命线,也是曾国藩带兵打仗过程中最头疼的问题。现在江西已经成为后方,不再有重大战事,因此他对江西的供饷能力寄予极大希望,希望沈葆桢能迅速把江西治理好,以源源不断地供给湘军军饷。

但是沈葆桢却不这样想。沈葆桢是一个极有主见的人。他自幼即自视极高,凡事不做则已,要做就要做到最好。他想在这片土地上,建立属于自己的而不是曾国藩的功业。“曾国藩举荐沈葆桢的目的,是要他把江西变成湘军的后方据点,而沈葆桢的志向,却决不在做曾国藩的附庸。”[史林编:《曾国藩和他的幕僚》,中国言实出版社,1997年,第302页。]

江西以前的巡抚在军务上一直倚仗湘军。“江西巡抚,自陈启迈、文俊、耆龄、恽光宸、毓科,皆守承平制,委权司道;其御大寇,皆倚客军。”[王定安著,朱纯点校:《湘军记》,岳麓书社,1983年,第62页。]没有人着力建设属于自己的军队。沈葆桢却不想成为一个把命运交由别人去掌握的人,曾国藩虽然承诺由湘军保卫江西的安全,然而军事瞬息万变,救援岂能总是那么及时?因此他一反以前历任的做法,不顾曾国藩的反对,开始招兵买马,决心要建立起一支自己的军队。然而,供养军队需要大量的金钱。这就和曾国藩的需要发生了冲突。沈葆桢因此决定每个月截留四万两漕折,用于建设本省军队。

沈葆桢截留四万两军饷本来已经出格,更为出格的是,沈葆桢在做出这一决定之前,并没有和曾国藩商量过。因此曾国藩后来说沈氏“既不函商,又不咨商,实属不近人情”[《曾国藩全集·奏稿》7,岳麓书社,2011年,第86页。]。沈葆桢为什么不打招呼呢?因为他知道自己独立建军的做法是违反曾国藩的指示的,因此干脆不商而行。所以后来朝廷在公文中也指出:“沈葆桢……未经先与曾国藩商酌办理,似疑曾国藩不允所商而然。”[《曾国藩全集·奏稿》7,岳麓书社,2011年,第99页。]

事出意外,曾国藩一下子陷入焦虑之中。九月十三日,曾国藩在日记当中说:

又未接沅弟信,忧灼之至。又因沈中丞奏截留江西漕折,银两每月少此四万,士卒更苦,焦虑无已。[《曾国藩全集·日记》2,岳麓书社,2011年,第340页。]

沈葆桢此举,实在是恩将仇报。曾国藩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愤怒。维系湘军集团的,就是两个字—恩与义。虽然曾国藩举荐他人,从不是为了让他们报答自己的私恩,但是也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举荐之人会成为自己的敌人。

他的心情恶劣到极点,在日记中记道:

以江西抚、藩二人似有处处与我为难之意,寸心郁郁不自得。因思日内以金陵、宁国危险之状,忧灼过度。又以江西诸事掣肘,闷损不堪。[《曾国藩全集·日记》2,岳麓书社,2011年,第341页。]

因为江西巡抚和管财政的布政使两个人似乎处处与我为难,令我心中抑郁不自得。本来我因为南京和宁国的军事危局忧灼不已,现在又因为江西官员的掣肘而闷损不堪。

三更睡,五更醒,展转不能成寐,盖寸心为金陵、宁国之贼忧悸者十分之八,而因僚属不和顺、恩怨愤懑者亦十之二三。[《曾国藩全集·日记》2,岳麓书社,2011年,第343页。]

三更睡下,五更又醒了,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成寐。十分之八是因为南京、宁国战事紧张而担忧,十分之二三是因为与属下的恩恩怨怨而愤懑。

这段时间是曾国藩一生最痛苦的时期之一。他白天频繁联系各处,全力保障曾国荃的供应,傍晚到后院的小房间里去,跪在蒲垫上默默对天祷告,求老天保佑弟弟平安。上了床又常常一夜无眠,沈葆桢此举如同扎在他心上的一根刺,每一翻身,都感到钻心地痛。

内心愤怒纠缠如此,但是曾国藩的外在反应却没有任何失态之处。

早在同治元年(1862),因为与当时的江西藩司闹矛盾,曾国藩就曾在日记中说过这样一段话:

日内因江西藩司有意掣肘,心为忿恚。然细思古人办事,掣肘之处,拂逆之端,世世有之。人人不免恶其拂逆,而必欲顺从,设法以诛锄异己者,权臣之行径也;听其拂逆而动心忍性,委曲求全,且以无敌国外患而无为虑者,圣贤之用心也。吾正可借人之拂逆以磨砺我之德性,其庶几乎![《曾国藩全集·日记》2,岳麓书社,2011年,第347页。]

也就是说,这些天因为江西布政使有意和自己作对,心里非常愤懑。但是我细思古人办事,岂不也是我和一样,经常会遇到掣肘和拂逆。如果怒他人之拂逆,必欲使之顺从,就会采取霸道手段,诛除异己。时间长了,就会成为不可一世的权臣,给自己带来祸患。如果在他人的反对面前能够动心忍性,修炼自己的心性,委曲求全,而且还以没有“对立面”而忧心,这才是圣贤的用心。所以我正可以借这个不顺心的事来磨砺我的心性。

这是曾国藩在遇到困难阻碍时的一贯心态。很多大人物都喜欢其他人如同秋草伏风一样,偃伏在自己脚下,让自己的所有决定都得到“坚决贯彻”,“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曾国藩却不是这样。他的斋名为求阙,一生勤求己过,最喜欢听别人的批评。越是位高权重,他越是主动听取逆耳之言,以克除自己身上的“意气”“客气”和“矜气”。他曾说:“安得一二好友,胸襟旷达、萧然自得者,与之相处,砭吾之短。”[《曾国藩全集·日记》2,岳麓书社,2011年,第9页。]他有意识地在身边安排几个耿直高洁之人,时时给自己指出缺点。“身旁须有一胸襟恬淡者,时时伺余之短,以相箴规,不使矜心生于不自觉。”[《曾国藩全集·日记》2,岳麓书社,2011年,第73页。]在给朋友的信中,也经常请求他们“常惠箴言,并赐危论”。[《曾国藩全集·日记》2,岳麓书社,2011年,第599页。]

经过反思和调整,他应对此事的态度非常理智平和。曾国藩的幕僚们纷纷大骂不已,要求曾国藩马上参奏。曾国藩却没有这样做。沈葆桢是他提拔起来的,现在又进行参奏,不光沈氏脸上不好看,他自己脸上也不好看。况且沈氏用钱也是为公,所争毕竟不过四万两,为数不算太多,随他去吧。曾国藩念起忍字诀,选择悄悄吞下这颗苦果,“遂未奏请,以全寅谊”[《曾国藩全集·奏稿》7,岳麓书社,2011年,第88页。]。没有向外界公开他和沈氏的矛盾。

沈葆桢截留军饷一事对雨花台大战没有产生严重影响,主要是因为太平军没有湘军那样坚定的意志力。特别是李秀成部,远没有陈玉成部凶悍耐战。这一次战役双方相持到十月四日,天气已寒,太平军既无冬衣,正如曾国藩判断的那样,粮食补给也不能持续,只好撤退。曾国荃终于顶过来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战斗整整持续了四十六天。

但是湘军付出的代价也非常惨重,湘军“伤亡五千,将士皮肉几尽,军兴以来未有如此苦战也”[王定安著,朱纯点校:《湘军记》,岳麓书社,1983年,第125页。]。郭嵩焘亦认为此“极古今之恶战”[郭嵩焘撰,梁小进主编:《郭嵩焘全集》5,岳麓书社,2012年,第512页。],特别是随曾国荃作战的曾国葆战后不久就因为操劳患病而死,令曾国藩又失掉了一个弟弟。

雨花台大战后,曾国荃胆气复壮。他坚持驻扎雨花台,不肯少退,“派得力哨官回湘募勇”,增加人力,以图合围金陵,所统部队很快增加到三万五千人。曾国藩也调兵遣将,全力支持,将萧庆衍部一万五千人调至天京城下助攻,这样围城的湘军陆军人数达到了五万人。曾国藩又调鲍超攻占江浦,为曾国荃扫清周围。

曾国藩为弟弟获得这一首功,做好了一切准备。曾国荃也很争气,在水师的配合下,接连拿下了天京城外的多个战略要地,特别是与水军联合攻陷了太平军坚固设防的九洑洲,军事进展看起来很顺利。曾国荃本来听降卒称,南京城中“粮不足半年”,所以认为一年多拿下南京应该没有问题。

然而事实却出乎他的意料。

正如曾国藩说过的“洪逆非诸贼可比,金陵非他城可比”[《曾国藩全集·家书》2,岳麓书社,2011年,第272页。],南京确实比其他城市难攻。湘军进攻南京的办法,一是乘夜偷爬城墙,二是开挖地道用炸药轰城。然而南京城墙体坚固,墉堞高峻,“至低之处犹及七丈以外”。太平军捍卫首都的决心非常坚定,在防御上又经营多年。他们“复工于设守,梯冲百具,无所用之”。要靠爬城墙进去,几无可能。

那就只剩下地道战一法。然而太平军除在城墙上严密巡哨之外,还在城内沿城墙挖了很多地窖,埋放许多大缸,令人蹲在缸里细听,以确定湘军开挖地道的方位。然后或与敌人对挖地道,使其炸药不能奏效,或用重锤将敌人的地道砸塌,破坏其轰城计划。有一次,湘军虽然轰倒了一段城墙,但仍隔着护城河,不能迅速涌进,遂被太平军重新封起,坚守如故。

曾国荃百计无效,看来“止可为严守长围,绝其接济,以待其自毙之一策”[赵烈文:《能静居日记》2,岳麓书社,2013年,第744页。]。只有等城里粮绝,活活饿死。然而天京的存粮实际上也远多于他城,特别是有许多普通人不知道的秘密窖藏,所以曾国荃虽然已经截断城外的接济,但是城中粮食仍然可以坚持很长时间。曾国荃向城内派出间谍,希图策反。然而南京城中多是太平军“老兄弟”,信心坚定,不能奏效。

曾国荃百计尽施,攻坚战、偷城战、地道战、间谍战,想尽了一切办法,皆不成功。眼看着三年快要过去了,在这三年时间里,李鸿章、左宗棠等人在江浙各地进展都非常顺利。

李鸿章到上海之后不久,借上海地利之便,让淮军从武器到训练都迅速西方化,军队战斗力提高很快,用西洋开花大炮拿下苏州常州等名城,战功赫赫。

而左宗棠的战功也一样不凡。左宗棠先后收复了金华、富阳,围困杭州。大致在李鸿章收复苏州的同时,左宗棠也攻占了杭州。

这样,到了同治三年(1864)初,各地战事陆续平息,天下大城,只剩下金陵未下了。

天下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南京,看“曾铁桶”围城。相比李鸿章用开花大炮几个月就攻下一座坚城,曾国荃的铁桶战法显得太“原始”,太“笨”了。人们议论纷纷,讥讽曾国荃无能,各种“不入耳之言语纷至迭乘”[《曾国藩全集·家书》2,岳麓书社,2011年,第274页。],还有人“作《老妇行》,以讽金陵战事”[赵烈文:《能静居日记》2,岳麓书社,2013年,第716页。]。

曾国荃为了拿下这座城市,想尽了一切办法,他常年围着南京城转,察看敌人漏洞,常常策马日行百里,精疲力竭,刚满四十岁,头发居然白了一半,连曾国藩听了都大为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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