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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战争和人 作者:王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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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留渝四十天,十月十日下午,《国民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国民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当时外界又称《国共会谈纪要》,因是在十月十日签字的,又称“双十协定”。]在曾家岩桂园客厅内签字。会谈的第一个重要成果是,确定了和平建国的基本方针,对政治民主化、军队国家化、党派平等合法,也有了初步协议。“纪要”签字以后,第二天上午九点四十五分,毛泽东就在张治中等陪同下,坐一架绿色双引擎的C—47式运输机离开重庆飞回延安去了。 童家霆和燕寅儿随着姗姗大姐跑和谈的新闻,这一向累得“马不停蹄”。“双十协定”签订后,家霆心中的隐忧仍旧存在。自从九月中旬听到爸爸同管仲辉见面,谈了管仲辉讲的一些情况后,家霆同姗姗大姐和燕寅儿就觉得尽管谈判也好,签协定也好,内战的阴影始终笼罩着,暗中在进行的军事行动始终未断。就在“双十协定”签订之前吧,山西长治地区,就爆发了一场大战。阎锡山集中军队向中共进攻,但打了三十多天,阎锡山军的十三个师被中共全部消灭。在“双十协定”签订后,国军在美国帮助下,迅速抢占战略要地,挑动内战的征兆更加明显了。 姗姗大姐建议家霆和寅儿,搜集各种报刊上的资料,包括编译一部分外国的电讯,在《明镜台》上出现一篇《令人关心的国内军事行动》的资料性文章,不加评论,只作客观报道。 《令人关心的国内军事行动》分项列举了下列一次次军事行动: 据《扫荡报》讯:美国空军九月五日至十月十五日,运送国军三个军到达京、沪、平、津。即:新六军廖耀湘部由湖南芷江运至南京;第九十四军牟庭芳部由广西柳州运至上海,复运天津;第九十二军侯镜如部,由汉口运至北平。 据《中央日报》讯:美国第七舰队九月七日进入上海港。六十艘舰只进驻黄浦江及长江口,在上海外滩设立了司令部。 据《大公报》讯: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一师一万八千人,九月三日在塘沽登陆,并进入天津、北平、唐山地区。 据《时事新报讯》: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三师一万八千人,十月三日在河北秦皇岛登陆。 据《中央日报》讯:美国海军十月四日进入中共解放区烟台港,要求接收烟台,被拒绝,美舰离去。 据《新蜀报》讯:美国海军陆战队第六师一万五千人,十月十日在山东青岛登陆,同时美国海军航空兵三个大队进驻青岛、北平。 据《中央日报》讯:美国海军十月中旬起开始运送国军去华北、华中、东北和台湾。…… 《令人关心的国内军事行动》中更列举了诸如下列军事行动,排成了一张表: 十月二十五日重庆《新华日报》刊载新四军发言人声明:“双十协定”签订后,中共已开始执行从八个地区逐步撤退的计划。首先撤退的是在长江以南的苏南、皖南、浙江这三个地区。 十月二十七日重庆《新华日报》刊载:“国民党部队继续进攻,用优势兵力拦击我为和平团结而奉命令北撤的新四军浙东纵队,企图歼灭我军于钱塘江。在澉浦松江一线封锁与进攻我军的就有三个师十一个团之众。我军一部曾在澉浦被包围,夺路突围,双方伤亡都重,现在国民党军队仍在沪杭甬铁路阻击我军。”“值此《国共商谈纪要》公布,和平建国基本方针确定之际,浙东军民都希望国民党能立即停止此项大规模反共反人民的军事行动,忠实实行《国共商谈纪要》协定的诺言,拥护和平团结的大局。” 据十月二十六日《大公报》讯:十月十四日,第十一战区孙连仲指挥第三十、四十、三十二军、新八军及新四路军等部,沿平汉线北上,欲占领保定、石家庄,发动漳河战斗,围攻晋冀鲁豫解放区。 据十月二十七日《新华日报》讯:全国自南至北,几乎所有解放区都已发生了战事。十月十九日,第十二战区傅作义指挥第三十五军、暂三军和包头城防司令所属部队为打通平绥铁路,组织了绥包战斗,对晋绥、晋察冀解放区大举进攻。 ………… 这天是十月二十九日,家霆同燕寅儿一起在寅儿家里将收集到的资料排列成表,完成了《令人关心的国内军事行动》一文,心中为大规模内战的危险十分担心。“双十协定”签订时的曙光,似乎又丧失了。他是怀着沉重的心情编写这篇资料性的文章的。有许多材料分散在报上时不易引起读者注意,集中在一起,就不同了。文章虽然仅是资料的罗列,尽量不带主观色彩,实际是能引起人们警惕,并且指出问题所在的。他希望这篇文章能起应有的影响。 两人忙了一阵,快到吃晚饭时,家霆决定走了。寅儿留他吃饭,他说:“我回去吃。爸爸去北碚了,侯嫂送饭来家里没人不好。”他独自走回余家巷去。 走着走着,到了陕西街上。这里有宏伟高大的楼房,灰色的经过悠长的岁月变得颜色幽暗了的门面。经过罩在大墙阴影之下的水门汀人行道,走到亚西银行门口。忽然,迎面碰见了一个人,笑着高叫:“大少爷!还认得我不?”话音刚落,就一个躬鞠了下去。 家霆一看,喜出望外,原来是江津南安街九号看门的老钱哪!十月底已是深秋,有点凉意了。老钱身上只穿一件嫌宽嫌长的旧古铜色长衫,显得单薄。两年多不见,他依然瘦得像只猴子,也依然头发蓬松。两只眼睛已不那么灵活精神。人也老得多了。他的样子,使家霆联想到一只被蛀虫啮空了的核桃壳。 家霆热情地说:“啊呀,你怎么在这里?” 老钱咳嗽着说:“我去余家巷拜望秘书长和大少爷你了。没想到‘铁将军把门’,没有人!正在心里懊糟。这不,正巧遇上了,真高兴!” 家霆说:“走走走,爸爸去北碚了,我们一同回去,好好谈谈。长久不见,常想念你们和江津的熟人呢!” 两人一起从陕西街走下余家巷去。走在路上,家霆问:“钱嫂和孩子们都好吗?” 老钱满面皱纹叹口气说:“生活太折磨人了!我那可怜的小二,去年生病,缺钱医治,拖延了一下,结果走了!我那女人,一直伤心,怨天怨地,怨我没能耐。她身体也一直不好。” 听说小二死了!家霆心里难过。见老钱伤心,不再谈这,问:“你什么时候来重庆的?” “今天,我在朝天门找了个‘鸡鸣早看天’[抗战时期,重庆、江津一带小客店,门口都有“鸡鸣早看天,未晚先投宿”的招牌或灯笼招徕顾客。]住下了,就来拜望你们了。”老钱是个识相的人,预先说明自己已有住处。 家霆叹口气,说:“来重庆有什么事吗?” “唉,还不是想早点回下江!”老钱嗄着嗓子结结巴巴地说,“女人要我来打听打听,能不能就动身回去?这八年抗战,我们天天盼的就是胜利了回到家乡姑苏去!现在胜利了,但怎么回去呢?心里天天着急。听说有的人已经回下江了,我女人吵死吵活要我跑一趟,看看我们能不能早点回去?就是一路讨饭,能讨着回去也甘心哪!” 家霆带老钱进了余家巷二十六号的门,到屋前将门上的锁开了,请老钱进房坐下,见老钱有些气喘,说:“我给你倒杯热茶。” 老钱客气,说不渴。家霆倒了茶来,他一口一口就将一杯茶喝了,说:“少爷,你说,我们现在能就回下江去吗?” 家霆安慰他说:“老钱,下江人都急着想回去。但现在交通还不畅通,交通工具也少,能就回去的人极少。派去接收的或者有公事的,坐飞机、坐船走的已有一些,其他的人要回去谈何容易!你要劝劝钱嫂,不能急,要耐心等一等。八年都等过来了,也不急这一阵子了。”说着,家霆让老钱稍等,自己跑去后园厨房里找侯嫂,请她为客人加点菜。 回来时,见老钱愁眉不展地坐在那里。家霆陪老钱坐下,继续劝慰着他。 老钱叹着气问:“那将来回去怎么走法呢?”他一动弹,老旧的木椅嘎吱响了一声。 “将来水路畅通了,从重庆可以坐船回去,轮船、木船都行。还有,走西北公路,坐公路汽车,由重庆往西北走,出四川到陕西宝鸡,接上陇海路、津浦路的火车,再接京沪路的火车就可以到苏州。但现在,交通还没有迅速恢复。怕的是打内战,铁路交通也许就要中断。” “唉!”老钱叹气,“抗战好不容易胜利了,又要打内战!说实话,仗真打够了!为什么打走了日本鬼子,自己又要打?内战打起来,交通恐怕就更难恢复了吧?” 家霆诚实地说:“是啊!再说,即使交通恢复了,大家都要回去,问题也比较复杂。” “那一定要花很多钱吧?”老钱问,他一脸密而黑的皱纹褶子,像一张松松叠起的旧渔网。分别两年多,想不到竟老成这样。 家霆点头:“当然。”他说了这两个字,能体会到老钱的心理,不禁感到沉重,说:“当初,各地的人逃难来到四川,是从东南西北各处分散来的。如今要回去,集中一起走恐怕也不容易。总得慢慢地分散着回去。”说这话时,他忽然想:应当在《明镜台》上有一篇文章,访问一下有关部门,提些关于这方面的问题请求回答,题为《下江人何时可以回下江?》,想必是会受到读者欢迎的。 老钱听了,格外愁眉不展,咳了一阵,叹着气说:“大少爷,不瞒你说,我肩上的担子太重了。为了不做顺民,来时还有点积蓄,一路上都花得精光。这些年在江津,过的是一半叫花子的生活。还多亏下江同乡的帮助照应。连我身上这件长衫都是人给的。现在要回去,两手空空。我女人说是讨饭也要回去,但真讨着饭,我一人也许行,带上女人和小孩,怎么能行?不知将来能有不花钱送我们下江难民回去的机会不?” 家霆为了暂时安慰他,只好违心地说:“你别急,回去劝劝钱嫂,也许会有这种机会的。” 老钱听得出家霆的话说得不硬,叹口气说:“其实,我也想过:就是回去了,到了苏州,也是困难。住在哪里?吃在哪里?谋生又在哪里?我本来会说书,已经出了点名,但大了八岁年纪,荒疏了八年,搭班子人老珠黄也没人要了!” 侯嫂端盘子来送晚饭,老钱客气,说:“我吃过了!吃过了!” 家霆说:“我们是老朋友了!你别客气,到这里像到家里一样。”他去将橱里放的那瓶酒取出来,酒还是冯村送的。童霜威喝过一点,那次陪褚之班喝过一点,余下还有半瓶。家霆用玻璃茶杯给老钱满满斟了一杯。他知道老钱有时爱喝一盅,所以说:“喝一点吧,我吃饭陪你。”但斟了酒,发现老钱咳嗽,还有些气喘,又觉得不该将酒斟得那么多了。 老钱千恩万谢,端起酒杯,家霆将炒蛋、泡菜肉末等都往他碟子里夹,老钱感激地喝酒吃菜,说:“你们家为人好,离开江津后,人都想念你们,也常谈起你们。” 家霆问起江津一些熟人的情况。 老钱边咳边谈边喝酒:“李思钧夫妇还是老样子。鲁冬寒调走了。邓六爷家仍旧每天打麻将。他家开的银行业务本来很兴旺,只是听说做金子生意亏了大本。法院院长郑琪调到绵阳当院长了。被服厂厂长田绍曾去年跌了一跤摔断了大腿,成了跛子。朱鹤龄犯了贪污案子,免职后去泸州了。渝江师管区的李参谋也调走了。” 家霆问起国立中学的情况。 老钱大口喝着酒说:“邵化仍在做校长。听说玩了两个女学生,被人告了,他老婆也吵得天翻地覆。但邵化有后台,告了也没事。” 说到这里,老钱忽然说:“少爷,还记得你那个朋友吕营长不?” 家霆点头说:“当然记得。有他的消息吗?”他记起了吕营长上前线时留照片让老钱转的事,挂念地说:“一直也不知他在哪里了!” 老钱喝着酒大咳了一阵,说:“吕营长在缅甸作战,成了残废,两条大腿全截肢了。听说在云南一个伤兵医院里。我这是听渝江师管区的人说的。”说着,又大声呛咳起来。 家霆听了,把老钱面前喝剩的一点酒拿过来,说:“我不该给你酒喝的。你就别喝酒了,吃点饭吧。”他把一碗饭盛好递到老钱手里,心里难过地说:“真想不到吕营长会这样!他在什么医院?” 老钱摇摇头,说:“弄不清。”叹息着说:“他是个抗日的好军人哪!”喝了酒,他脸红了,颇有酒意。 家霆大量夹菜给老钱吃,面对穷苦苍老的老钱,又听说吕营长截去了双腿,地址又弄不清,家霆心里惘然若失,像有什么东西咬着他的神经,痛苦、残酷的事为什么这么多! 外边,天早已漆黑了。老钱吃饱了饭,忽然放下饭碗,潸潸落泪。 家霆说:“你怎么啦?”他明显地感到衰老仿佛是一道灰黑色的屏障,把老钱与以往的岁月隔开得老远老远。这个老钱已经不是两年多前那个老钱了! 老钱皱着脸长吁一声,透着酒意说:“我这个人过去总是笑眯眯的,其实心里一直比莲心还苦。”说着,竟像个小孩似的哀哀哭泣起来。 家霆难过地安慰说:“别哭了,老钱,你醉了!” 老钱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哭泣着说:“谢谢你待我这么好!你越是待我好,我越是伤心。这八年,总算吃尽苦头熬过来了,只指望胜利了回去太太平平过日子。但听说又要打内战了,要是再来一场内战,实在难以再熬下去了!我认识到:我们这些小百姓,国家的事做不了主,私人的事没有门路,到哪里都是没有办法的。我们夫妇和孩子都回不了下江了!我们恐怕就得葬在四川的义民公墓里回不去了!将来人家都走了,我们却见不到家乡也不能在祖宗坟前烧纸叩头了!伤心哪!真伤心哪!”他号啕大哭,泪下如雨,家霆被他哭得心酸难忍。 哭了一会儿,他用古铜色长衫袖子拭干眼泪,起身说:“大少爷,我走了!明早就回江津了。秘书长回来,你替我向他老人家请安,也帮我谢谢他过去对我们夫妻和孩子的关照。你们总是可以回下江的。我就说句吉利话,祝你们将来一路顺风,回到下江后福禄寿喜富贵荣华享用不尽。” 说完,他告辞迈步要走。 家霆止住他说:“你慢一慢。”走进里房,将抽屉里的钱取了一些出来,将钱塞给老钱,说:“不要伤心!这么艰难的八年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熬的?你不要泄气!抗战胜利,有你和钱嫂这样许许多多不愿做亡国奴的义民支持的功劳。你不要悲观!”又劝慰地说:“这点钱,权当你这次来回的船票钱。另外给钱嫂和孩子买点吃食,表表我们父子的一点心意。下江人都迫切想回去。以后,我给你打听着消息,如果有好消息,及时告诉你。好不好?” 老钱干咳着不肯收钱,推来推去推了半天,被家霆将钱硬塞进袋里,他才连声谢着勉强收下,却又流泪了。 秋风瑟瑟。家霆将他一直送到快近朝天门了,才同他亲切告别。看着他瘦削苍老的身影隐没,他那种在暗夜中瑟缩行进的模样,孤零无依,使家霆心头的恻然难以消失。 家霆独自走回来,老钱的咳声仍回绕在耳边。天色黑暗,他突然心里一动,往信义街走去。 他又想起欧阳素心来了。 他第二次来到信义街一〇二号那幢青灰色旧砖建成的三层楼的小楼跟前来了。 夜色中,住满了人的三层楼房像头蹲着的巨大怪兽似的挡在眼前。家霆凭想象,仿佛能感到当年欧阳住在这里时,从那门里走上拥挤、狭窄的楼梯爬上三楼的情景。但此地早已人去楼空。在黑夜中,虽有伤逝的真情,这里已无可凭悼和追忆。 站了一会儿,家霆心情凄惶地离开了那里。只是脑际一直盘旋着三年前那个夜晚,在江边见到欧阳时的那种惊喜的感情。往事已矣!能还有一天突然在上海又那样惊喜地重新碰见欧阳吗?…… 他孤独寂寞地从信义街转上陕西街,向余家巷走去。走到余家巷二十六号时,却意外地看见个儿高高的燕寅儿倚在家门口站着。她两条漂亮的长腿富有风度地交叉着,姿势很美。晚饭前,两人刚分手,怎么她又来了呢?家霆心里奇怪,说:“咦!‘猫’!” 燕寅儿灵秀的脸上笑着,说:“我来,见你不在,估计你一定很快会回来的,没想到竟等了这么久,腿都站酸了!” 家霆歉意地把老钱来的事说了,开了门上的锁,忙请寅儿进去坐,问:“有事找我?” 寅儿风趣地眨着长睫毛的眼睛,说:“难道没事就不能来找?”说着,递过一封信来,说:“我们不是给《新华日报》写过信的吗?复信来了!但不是寄来的,是姗姗大姐到曾家岩五十号采访时,人家托她带给我们的。姗姗大姐让我赶快给你知道。报社的人约我们去见面谈话呢!这要保守秘密。” 家霆在九月下旬,和寅儿以《明镜台》主编和社长的名义,给《新华日报》写了一封信,提出希望请求能有一个机会访问一次毛泽东先生或者周恩来先生。信给姗姗大姐看过。大姐说:“寄去不好,哪天我采访时给你们带去!”但信去以后,渺渺无讯。毛泽东半个多月前也飞回延安去了。他已把这事几乎放在脑后了,想不到今晚寅儿却突然带来了复信。 打开复信一看,很简短: 童家霆 燕寅儿先生:你们好! 来信收到,迟复为歉。请两位在十月三十日晚七时整,在南区公园左侧大黄桷树旁等候,届时当有车前来迎接。此致 敬礼 ---《新华日报》编辑部 ---十月二十九日 家霆说:“咦,是《新华日报》编辑部的人同我们谈?” 燕寅儿开朗地说:“反正,不管是谁,去谈谈也好。可以听听他们对《明镜台》的意见,也可以问问我们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对!明天我俩准时到约定地点等候。我倒很喜欢这种带点神秘和刺激性的约会和访问哩!” “姗姗大姐叮嘱,去时要准备好谈些什么。人家的时间很珍贵,不要临时拖拖拉拉磨磨蹭蹭,不得要领。” 两人正高高兴兴地谈着,忽然听到脚步声。家霆起身到门口看,门外的灯光下,看到来的是陈玛荔的那个司机。 家霆说:“啊,是你?好久不见了!”他请那胖胖的中年司机进屋坐。 司机笑着摇头,客气地说:“不了,我还有事。陈处长要我送封信给您。”说着,他将信递给了家霆,说:“你怎么好久不来了呢?” 家霆收过信,照例是那种十分讲究的大白信封。他将司机送到了门口,回到屋里,心里想:今晚真是热闹!不知陈玛荔写这信又有什么事? 燕寅儿活泼机灵地说:“是那个漂亮女人的信?” 家霆点头,当着她的面把信拆开,闻到了一股香水味。信纸上是洒了点香水后密封上的。 寅儿玩笑地说:“嗬!好香!这倒像西方贵妇人的派头了。” 家霆打开信来,只见陈玛荔娟秀的笔迹写了半张纸,开头照例是没有称呼,最后没有署名。写的是: 你好!久不见面,明天下午三时,能来舍间叙叙吗?我即将去京、沪一带。行前谈一谈多好。我太想去除你心中的芥蒂了!我们理应处得很好,友情是对等立场的双方,不为利害而做的交易行为。见解不同是会造成误会的。请相信,我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巴西有句谚语说:“你不可能富裕到不要朋友。”我是这样!朋友之间,最珍贵的赠品是原谅与宽恕。 家霆把信递给寅儿。 寅儿顽皮地用手遮住眼,在手指缝里露出一只亮晶晶笑眯眯的眼睛,说:“为什么要给我看?我不看人家的私人信件!” 家霆被她逗笑了,说:“表示这信并非什么秘密,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寅儿放下手,怀着好奇心,接过信在灯下看,看完,说:“她的文字不错。”又说:“我怎么感到这信里充满了爱呢?” 家霆用手捋捋头发:“别拿我开玩笑了!你没看到她信上写的是友谊吗?” 寅儿若有所思:“友谊和爱之间,有时是会混同在一起的。女人长得美丽,常会多些意外的麻烦。……” 家霆说:“我知道常有人给你写信。” 寅儿摇头:“我话没说完,我是要说:男人英俊有为,也是一样。这不奇怪!” 家霆默然了,稍停,说:“说实在的,我老是感到受过她的帮助,但又觉得同她交往,有一种危险。我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危险,只是从广西回来她对我的稿件的处理,太使我不快了,就决定不再同她见面了。但这封信,却又给了我一个难题。” 寅儿说:“看来,她要到京、沪一带去做接收大员了!听说,沦陷区里的老百姓已经把接收都叫作‘劫收’了!抢劫的劫!她去,又多一个女强盗!” 家霆说:“明晚有那么重要的约会,下午三点钟我不能去!” 燕寅儿开玩笑地说:“‘倜傥’!这个能干女人,简直像是约你去幽会!” 家霆说:“‘猫’!你不该乱开玩笑!” 寅儿两眼的睫毛颤动,很像鸟儿的两只翅膀,说:“这是我的一种直感。不然,哪有信纸上洒香水的?”她把信拿起来又闻闻,说:“真是好香水,香得叫人晕头转向!” 家霆下决断地说:“我决定了!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我打个电话给她,向她说明:我有重要事,不能去。然后在电话中给她送行,不就行了,你说好不好?” 寅儿颤悠着嗓子说:“这是你的私事,你自己决定就行了,又不是处理稿件,何须征求我的意见。”她那清晰而略带磁性的声调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家霆摇摇头。他自己的感情很复杂,他也能了解寅儿复杂的感情。 第二天下午,准三点钟的时候,家霆在燕寅儿家打电话给陈玛荔。电话铃声刚响两下,就听到人来接电话了,是陈玛荔的声音。 她一下就听出是家霆的声音了,说:“Adonis,是你?” 家霆说:“Aunt,您好!” “你好!好久不见面了!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你叫做Aunt的人?” 家霆笑笑,说:“今天,我有重要事情,无法来看望,所以打这电话。” 对方笑了,说:“其实,我也估计到你会用这种方式对付我的。你在哪里?” 家霆避免说出自己在哪里,说:“在一个朋友家里,借用她的电话。” “是那只小燕子吧?” 家霆笑笑,没有否认,说:“您什么时候去京、沪?” “三天后就走了!他去上海接收,我去南京接收。”这个“他”,当然指的是毕鼎山。 “那我就算给Aunt送行了,祝您一路顺风!” 她笑笑:“你不来,我们在电话里多谈几句总是可以的吧?” 家霆带点歉意:“当然!” “《明镜台》我每期都看。我暗中在关心,在研究,也在帮你的忙。你也许感觉不到吧?” “我想,您会这样的。” “Adonis,我总为你遗憾!你本是一匹骏马,给你安上翅膀,应当能腾空起飞的。你却不愿按照我为你设计的康庄大道走!你如果进了新闻学院,如果去了美国,你就是一匹飞马了!你却要走崎岖的小道,不可思议。” “我谢谢您的好意。但我现在生活得很快乐!” 她说英语了:“Adonis,我也不知同你有什么缘分。我很忙,却总是要关心着你,总是忘不了你,愿意同你谈谈,感到同你一起玩玩很愉快。这种机会,我希望以后还有。” 家霆笑笑。 她用上海话说:“一位西方名记者说过:‘多方接触,同一切有权势的人保持良好关系,是一个新闻记者积累事业资本必需的途径!’你有些不合时宜的清高。劝你,不要那样!” 家霆仍旧笑笑,但说:“我对人生确实了解得还很少。” “人生短暂!懂得这一点,你也许有些地方会改变。” “但是有位哲人说过:要是你晓得善用人生,生命毕竟是悠长的。” “是呀!关键是善用人生!” “Aunt,那就这样了。我再次祝您一路顺风!” “Adonis,你想不想有机会早点回京、沪去?如果想,我可以办到。” “我暂时还不能去!这里有《明镜台》在办,爸爸也在这里。” “那好,我想,后会有期的!也许将来我们仍可在上海、南京见面。” “是的!”家霆说,“那我就挂电话了。” 电话挂掉,在一边的燕寅儿说:“真抱歉,这电话太响,她讲的话我全听到了!我本来想走开的,走开又怕你说我见外。”她说得风趣。 家霆说:“如果我怕你听到什么,我就不在这儿打电话了。况且,确实也没有什么不可听的话。你是个豁达的人,为什么说得这样拘谨?” 寅儿笑了,她那双眼睛,静静凝视时,令人想起深邃的海洋,灵活起来时,又如鲜花上闪耀的阳光,她说:“人的感情有时是最微妙的。她同你说了许多微妙的话。我也说了点微妙的话。我是说:这种微妙的话表达的感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知道你们都很清白,我也不认为她对你一定就是什么亚当夏娃之爱。她也许只是欣赏你、喜欢你。你这样的年轻人是讨人喜欢的。我看也不仅仅是她喜欢你!” 家霆说:“她有她的感情,我有我的感情。” 寅儿继续把话说完:“但我觉得你说的同她交往有一种危险是很对的。这种危险构成的成分很复杂。但确实是危险!” 家霆笑笑,说:“‘猫’!你说得很好。只是,现在我脑子里已经放不下别的了,我只想到今晚的见面和谈话了。” 七点钟,天刚擦黑,又下起了小雨。十月底,晚上雾气常常很浓。这时,白色的淡雾在暮色中若有若无地泛出青蓝色,缭绕在屋舍、街道、树木、竹丛之间。 童家霆和燕寅儿按照约定的时间和地点,淋着细雨,等候在南区公园左侧那棵大黄桷树下。四下僻静。这时,极少见到人影。准七点钟时,一辆黑色小汽车冲下坡来,在他俩身边“嗤”的一声停下了。车门倏地打开,一个穿灰军服的年轻人,在前座下车,彬彬有礼地向他们笑着一招手,接他俩上了车,年轻人钻进前座,关上车门,汽车就迅速开动了。 年轻人瘦瘦的,很精神,有很挺直的鼻梁,对他俩一笑,解释说:“特务太多了,为了你们的安全,我们不能不同他们捉迷藏,只能这么安排。” 受到这样热情周到的接待,童家霆和燕寅儿都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非常温暖。 泛着青蓝色的雾气和牛毛细雨包围了一切。汽车在暮色苍茫的雨雾中穿行,间或有几盏半明不灭的路灯从车窗边闪过。家霆和寅儿想看看车往哪儿去,雾气弥漫,车窗上又挂着窗帘,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觉得车子开了好久才停下来,眼前出现了嘉陵江边那幢三层楼的曾家岩五十号周公馆了!天已经暗了。 家霆心里有一种预感:今晚接见谈话的不会是一般的人。那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来谈话呢? 下车被引进小楼,到了天井旁一间屋里。穿灰军服的年轻人开了电灯,请他俩落座。一会儿,送进两杯茶来,放在藤茶几上,仍旧温文有礼地说:“请等一等,马上就来。”他将门轻轻带上一半,矫健地走了。 家霆和寅儿坐在两把藤椅上,静静打量着屋里的陈设。屋里极简朴,像是一间办公室。一边却又搭着一张小铺,铺上有简单的被褥。临窗放着一张写字台,台前有一把藤椅。靠墙是一个竹书架。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书籍及一些报章杂志。写字台上,有一只铜墨盒和毛笔、铅笔、纸笺,一杯清茶正悠悠冒着热气。看来,主人刚才还坐在这里工作。家霆和寅儿不禁同时都想:一定是个做文字工作者的房间。约定谈话时,从信上看是由《新华日报》派人接谈的。是总编辑抑是主笔呢?由于来时的特殊方式,使他俩感到有些神秘。随着茶杯里袅袅冒出的热气悠悠散开,两人不禁都神驰起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夹着细雨的夜风吹得窗外的树枝飒飒有声,飘进来一阵阵潮湿的空气。可以想见,夜间滔滔的江面上,此刻在细雨中正弥漫着白雾,一片混沌。无意间,家霆又发现窗台上有一只瓷盆养着一棵君子兰。碧绿的叶片两侧分展着,美得像翡翠,使这简朴的房间格外生意盎然。 家霆站起身来,忽然注意到了桌上玻璃台板下压着一张信笺,上边写着一首诗:“党权官化气飞扬,民怨何堪遍后方。谁见轩乘能使鹤,不知牢补任亡羊。连年血战驱饥卒,万里陆沉痛旧疆。且漫四强夸胜利,国家前路尚茫茫。”读了一遍,不禁叫绝,对寅儿说:“看看这首诗,写得真好,但不知是谁写的?” 寅儿也上来看了诗,说:“听说红岩村会客室里挂着一副对联是:‘白日澈蒙千层雾,红岩立五周年’。语意双关,气派雄伟。你采访时看到过没有?” 家霆还没回答,那扇半掩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神采奕奕、黑发浓眉的人含笑走进房来。他英气勃勃的脸上洋溢着热情,浓黑的眉下两只充满聪颖、睿智和坚毅的眼睛炯炯有神。他穿一套浅蓝的布制服,显得非常精干,又非常威严。进门,他就快步走了过来,伸出似乎有些不方便的右手,先握家霆的手,又握寅儿的手,说:“让你们久等了!请坐!”口音是带着苏北尾音的普通话。 “啊!”家霆神采飞扬,几乎叫了起来,这是周恩来先生呀!真的是他! 寅儿也早已认出是谁,亮丽的脸上十分兴奋,尊敬地说:“周先生!” 两人显得很恭敬。周恩来将写字台前那张藤椅拉过来,叫两人坐下,他坐在两人对面,微笑着说:“先要请你们原谅,信是早就收到了。但那时还在谈判,实在抽不出空来。毛主席在谈判结束就回去了。我则因为忙,直到今天才请你们来,希望谅解。”又说:“我已经看过你们办的《明镜台》了,办得不错嘛!” 家霆感叹地说:“我们很感谢这次同意约我们来谈话,作了如此周到的安排。” 寅儿补充说:“这使我们很感动。” 周恩来亲切地注视着、倾听着,诚恳地说:“你们是两位年轻的主编和社长,工作很重要。你们信任我们,使我感到荣幸。请你们来谈谈,我们也是想多听听人民的声音,互相交换一下意见。以后,如果可能,我们可以保持联系。” 寅儿说:“那当然。只是,来一次太不方便了。” 周恩来笑笑,摇摇头说:“尽管特务如麻监视严密,他们阻挡不了我们同各界爱国进步人士的接触。只要我们团结一致,提高警惕,善于斗争,就能冲破重重阻碍,总是有机会见面的。你们说对吗?‘三岩[三岩:指红岩八路军办事处、曾家岩周公馆、虎头岩下的新华日报社。]路上多荆棘,却被人民践踏开’!你们听到过这两句话没有?”他做了个手势,请家霆和寅儿喝茶。 茶叶里有茉莉花,清香散布在空气中。 周恩来庄严、威武,却又亲切,使家霆感到像是跟一位久已熟识而又尊崇的长辈促膝谈心,既无戒心,也无距离,忍不住开门见山地问:“‘双十协定’签订后,大家都很高兴。但现在全国自南至北,几乎所有解放区都已发生了战事,危机如何挽救?” 周恩来点头说:“是呀!抗战胜利了,我们是反对打内战的。但半个月来,国民党军队对解放区的包围进攻,规模日益扩大。据估计,已有八十万军队在进攻解放区,说明内战已在事实上存在,和平前途受着严重威胁。” 燕寅儿闪着那对扇子般的睫毛的眼睛,说:“那怎么办呢?” 周恩来沉着地说:“我们共产党人喜欢言必信,行必果。我们已经呼吁过:要国民党停止攻击、停止进兵、停止利用敌伪军。如果他们能这么做,大规模内战的危险可以及时防止,一般的交通可以迅速恢复,人心可以大安,团结商谈也可以顺利进行,一切建设计划也就可以有个着落。如其不然,则内战扩大,令人可叹了!” 家霆问:“‘双十协定’不能履行,关键何在?” 周恩来说:“虽然签订了‘双十协定’,可是国民党绝不愿意轻易放弃他的反人民、反民主、厉行独裁、排除异己的旧方针,这就是关键所在。正是由于这种错误方针还未被放弃,才利用日寇,收编汉奸,让敌伪继续践踏中国人民,才动员八十万军队大举进攻解放区,必欲将全中国仅有的一片光明地区加以彻底摧毁而后快。国民党当局这样的行为,危害了中国和平建国的前途,损害了国家民族的利益,违背了全国人民的意志。” 夜雨淅沥有声,从窗外传来,刚才的小雨此刻似乎下大了。 周恩来的话简单明快,理由充足,使人信服。 寅儿不禁说:“现在,有些报纸和有些军政大员都说国军所以要进攻,是因为中共‘放了第一枪’。周先生认为应当怎样驱斥?” 周恩来朝燕寅儿看着,认真地说:“国民党宣传机关正在制造谣言,颠倒黑白。其实,解放区军民八年抗战中,从来就只是从敌人手里收复国土的。抗战中,国民党大闹摩擦,解放区军民始终顾全大局,只有到了忍无可忍时,才起而自卫。皖南事变,新四军八千健儿惨遭聚歼时,我们仍相忍为国,致力于团结抗战。日寇投降后,我们的枪口仍然是对着拒绝投降的敌伪。为避免冲突,新四军奉命流泪北撤,离开江南。各解放区军队节节退让,国民党军队却步步追逼深入解放区腹地。谁放第一枪?谁在发动内战?还不明白吗?直到现在,我们始终认为最要紧的是阻止战争,不让内战发生!”他说到最后,有些激动了。 家霆说:“向解放区进攻的另一借口是‘军令政令的统一’。请问对这问题的看法如何?” 周恩来点头。他脸上有点疲乏的神态,看来是工作的繁重造成的,说:“国民党当局对解放区所发的是些什么军令政令呢?他们不对解放区军民发布彻底消灭敌伪势力、建立民主政权、改善人民生活的军令政令。这些解放区军民自己都做了。他们发布的是使敌伪军保持武器杀害人民的军令政令,这样奇怪的军令政令,怎么能叫人民接受?” 家霆点头,说:“您看,现在怎么办呢?” 周恩来浓眉下的两眼忽而有雷电般的闪光,说:“解放区军民,坚决避免内战,争取和平。现在国民党军队进逼太甚,无法生存了,也不能不起来为正义而自卫,同全国人民一起制止反动派挑动内战。国民党当局为中国和平前途计,为他本身利益计,应该立即停止攻击,履行‘双十协定’。如果谁倒行逆施,一意孤行,多行不义,一定会在人民反对内战、保卫和平的长城面前碰得头破血流。” 寅儿说:“但是,现在国民党有美国帮助,力量强大!不免使人担心!” 周恩来笑了,意味深长地说:“对,目前的时局,可以比作是拂晓前的黑暗。但世界上没有任何困难能压倒共产党人。中国共产党是一个大党了,他们消灭不了的。我们也是从不悲观失望的。希望你们二位也这样。能在你们的地位上为中国的前途为中国人民多做些有益的工作。”说到这里,他站起来踱到窗口,指指窗外雨中雾气浓重的夜色,说:“正像这山城的夜雾,它总要散去的。”他忽又指指窗台上的那盆翠绿的君子兰,说:“看!生机孕育于万物之中!即使是秋天、冬天,春也有着生机!春天不可抗拒地总要来到的。” 他那诗意盎然而又饱含哲理的话语,使家霆感到深有所得,心灵开朗。“生机孕育于万物之中”,说得多好呀!令人产生多少生动的感受。家霆欢愉地点头说:“谢谢教导,您谈的这些,我们可以在《明镜台》上发表吗?” 周恩来微笑了,双臂交叉着说:“只要对你们不会不利,当然可以发表。这些话,过几天,《新华日报》的社论都要论述的。”说到这里,他突然说:“我发现,你们二位年龄虽轻,但很正直、老练。你们的《明镜台》,我认为是进步的,但却懂得策略,这很必要。” 家霆突然觉得周恩来先生对《明镜台》、对今晚同他谈话的两个年轻人都很了解,心里如沐春风,忍不住满怀激情地说:“周先生,我想叫您周老伯!我愿意向您吐露内心最真诚的事情。我愿意告诉您,我的母亲是位共产党人,她名叫柳苇,战前牺牲在雨花台的。所以我……”他忍不住把自己在江津的经历及冯村的死等都如实扼要讲了出来。充满对特务政治的憎恨和对党的向往。 他想不到的是周恩来仔细地听着,竟点头说:“我知道一些你的事。令堂是我们党的一位烈士。我很高兴看到你是一位进步青年。令尊是童霜威先生,是吗?” 家霆想:看来,他事先了解了不少我的情况呢!他忍不住介绍寅儿说:“她父亲是参政员燕翘老先生。” 周恩来点头说:“我也知道了。燕翘先生是位值得敬重的老同盟会员!” 寅儿忽然说:“周老伯,我也可以这么叫您吗?” 周恩来开口笑着说:“当然可以!我很高兴!” 寅儿说:“我是一个老国民党人的后代。我自命为不偏不倚不党不派要走中间路线,做个公正的新闻记者。但在现实生活中,我感到我所应该追求的,不应是中间路线,也没有中间路线可走。我发现我自己正在起变化。请问周老伯,这是为什么?我这样对吗?” 周恩来用和悦的眼光看着燕寅儿,笑了,说:“这问题的答案其实你自己已经找到了!这当然对!事实上,令尊是老国民党人了,但对国民党也在日渐不满。国民党的后人走向进步更不奇怪!这是从现实生活中得的教育所造成的。我很高兴你的这种变化!这是一个正直的、有正义感的青年人应有的好的变化。” 寅儿心血来潮了,问:“延安很好吧?人叫它‘革命圣地’,我很向往。您能谈谈延安吗?” 周恩来浓眉皱了一皱,似是思索了一下,说:“中国是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家,一直苦难深重。我们共产党一心想使中国的民族复兴、国家富强起来。同重庆对比,我就不说那里有些什么,我来说说那里没有什么。” 他这种说法很新鲜,家霆和寅儿都倾心听着。 周恩来脸上严肃起来,说:“那里没有外国人作太上皇指手画脚让中国人奴颜婢膝!那里在解决阶级压迫和阶级剥削!那里没有汉奸卖国贼,没有贪官污吏,没有土豪劣绅,没有鸦片烟和娼妓,没有人娶几个小老婆!那里没有拉壮丁,没有乞丐,没有无人过问的灾民,没有无法无天横行不法的法西斯特务,没有人发国难财,更没有人同敌伪合流!当然,工作中不可能没有缺点,但我们想努力做好,想达到理想,想进步,这是无可怀疑的!”他口才滔滔,说的话准确周密,富有条理。 家霆突然冲动地说:“周老伯,您说得太好了!我真太向往延安了!我早有过去延安的愿望,但没有机会。您说,我能到延安去吗?” 寅儿说:“我也有这种想法!” 周恩来又和蔼亲切地笑了,说:“要革命,要进步,延安也可以,这里也可以。去那里,现在并不方便。拿你们来说,还是留在这里工作的好。你们的《明镜台》应当办得更好。你们应当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准备着担负历史交给你们的更重的担子!”说到这里,他问:“你们读过马列主义的革命理论书没有?” 家霆和寅儿将自己所看过的进步书籍报了些名字。周恩来连连点头,说:“很好!很好!学习理论,可以对你们所深切关注的问题得到一种正确的回答,可以加深对周围世界的了解,也提供给你们一把了解人类历史的钥匙。你们可以用来估价社会,懂得政治,理解经济的奥秘。有了处理现实矛盾的武器,使你们有一种方向感,一种自信力,一种人生哲学,怀着使命感走历史必由之路,使中国将来能在世界强国之林中站起来。在重庆,学习的条件还是好的。希望好好多学一点。你们要求同谁谈话,不可能天天谈,书却可以天天看。当然,要注意,看进步书籍也要防止遭到特务的毒手!”他话说得长,听来语重心长,说得亲切、精辟,带着勉励,使人感动。 家霆有一种“胜读十年书”的心情,想再留下多谈谈,又怕过多打搅主人。正在踌躇,听见门上“剥剥”敲了两下,那个先前接他们来此的年轻人推门进来,将一沓信函之类的文件放在桌上,轻声靠近周恩来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家霆朝寅儿看看。寅儿看看手表,已经八点半了。两人一同起身,家霆说:“周老伯忙,时间不早,我们想告辞了。” 周恩来浓眉下两只炯炯的眼睛透出温和亲近的笑意,也不挽留,说:“时间不早。我想,今夜的促膝谈心,我不会忘记,你们也一定不会忘记。”又周到地说:“如果可能,请你们回去为我向燕翘老和童霜威先生问好。”他转身对穿灰军衣的年轻人叮嘱:“好好送他们二位走!” 两人又重新握了周恩来温暖有力的手,跟着年轻人走到外边,仍感到手上留着刚才握手的余温,像电流似的一直暖到心里。 外边,仍在下着细雨,雾气在夜色中显得更浓了。上了车,家霆和寅儿回首遥望那幢楼房,只见楼上金灿灿的灯光似要穿透这滚滚浓雾。两人都默默地咀嚼着方才那一番谈话。周恩来两道浓眉下的电火似的眼神,恢宏的气度,轩昂的神情,侃侃的谈吐,亲切的话语,雄辩的论据,谆谆的教导……都是不可忘的!汇成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深烙在他俩的记忆里。 蓝色的夜,白色的雾,天上仍在飘落湿润无声的毛毛雨。汽车在浓雾和夜色中沉着地前行,送他俩到了热闹的小什字路口,突然停下,将他们留在路边的人流中,飞也似的驰走了。 家霆送寅儿回家时,路上对寅儿说:“真想不到,今天你竟改变了中间路线的立场了!事先,你可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寅儿笑了,说:“其实,是你太迟钝了!这一向来,编刊物时,我的态度从来没有同你有过分歧呀!” “这倒是的!”家霆说,“姗姗大姐说她是中间路线,可是我的感觉,她也并不是什么真正的中间路线!”他没有多说,同周恩来见面谈话的喜悦冲击着他,使他沉醉在一种激荡昂扬的情绪中。他只感叹地说:“唉!今夜,我太激动了!这将是我今生难忘的一个夜晚、一次谈话!” 寅儿说:“你表达得很好!我也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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