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外部性与规模经济

置身事内  作者:兰小欢

地方政府权力的范围和边界,由行政区划决定。我国实行“属地管理”,地方事权与行政区划密不可分,所以我们先从行政区划角度来分析权力划分。影响行政区划的首要因素是“外部性”,这是个重要的经济学概念,简单来说就是人的行为影响到了别人。在公共场合抽烟,让别人吸二手烟,是负外部性;打流感疫苗,不仅自己受益,也降低了他人的感染风险,是正外部性。

一件事情该不该由地方自主决定,可以从外部性的角度来考虑。若此事只影响本地,没有外部性,就该由本地全权处理;若还影响其他地方,那上级就该出面协调。比如市里建个小学,只招收本市学生,那市里就可以做决定。但如果本市工厂污染了其他城市,那排污就不能只由本市说了算,需要省里协调。如果污染还跨省,可能就需要中央来协调。因此行政区域大小应该跟政策影响范围一致。若因行政区域太小而导致影响外溢、需要上级协调的事情过多,本级政府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反过来讲,行政区划也限定了地方可调配的资源,限制了其政策的影响范围。

公共物品和服务的边界

按照经典经济学的看法,政府的核心职能是提供公共物品和公共服务,比如国防和公园。这类物品一旦生产出来,大家都能用,用的人越多就越划算——因为建造和维护成本也分摊得越薄,这就是“规模经济”。但绝大部分公共物品只能服务有限人群。一个公园虽然免费,但人太多就会拥挤,服务质量会下降,且住得远的人来往不便,所以公园不能只建一个。一个城市总要划分成不同的区县,而行政边界的划分跟公共服务影响范围有关。一方面,因为规模经济,覆盖的人越多越划算,政区越大越好;另一方面,受制于人们获取这些服务的代价和意愿,政区不能无限扩大。[本节依据的理论由哈佛大学经济学教授阿尔伯托·阿莱西纳(Alberto Alesina)及其合作者在一系列开创性论文中提出并完善。相关的数学模型、经验证据、历史和现实案例,都收入在他们的书中(Alesina and Spolaore, 2003)。在本节的写作过程中,阿莱西纳教授于2020年5月23日突发疾病离世,享年63岁。这是现代政治经济学研究的重大损失。]

这道理看似不起眼,但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很多现象,小到学区划分、大到国家规模。比如,古代王朝搞军事扩张,朝廷就要考虑扩张的限度。即便有实力,是否就越大越好?政府职能会不会鞭长莫及?边远地区的人是否容易教化和统治?汉武帝时武功极盛,但对国家资源的消耗也大。等到其子昭帝继位,便召开了历史上著名的“盐铁会议”,辩论武帝时的种种国策,其会议记录就是著名的《盐铁论》。其中《地广第十六》中就有关于国土扩张的辩论,反对方说:“秦之用兵,可谓极矣,蒙恬斥境,可谓远矣。今踰蒙恬之塞,立郡县寇虏之地,地弥远而民滋劳……张骞通殊远,纳无用,府库之藏,流于外国……”意思是边远之地物产没什么用,人也野蛮,而且那么远,制度也不容易实施,实在没必要扩张。这些话颇有道理,支持方不易反驳,于是就开始了人身攻击。[这段人身攻击有些名气,大约是古今中外某些当权者辱骂知识分子的通用套路,大意如下:你智商要真高,怎么做不了官?你财商要真高,怎么那么穷?你们不过是些夸夸其谈之辈,地位不高还爱质疑上司,穷成那样还说富人的坏话,样子清高实则卑鄙,妄发议论,哗众取宠。俸禄吃不饱,家里没余粮,破衣烂衫,也配谈论朝堂大事?何况拓边打仗之事呢!(原文为:“挟管仲之智者,非为厮役之使也。怀陶朱之虑者,不居贫困之处。文学能言而不能行,居下而讪上,处贫而非富,大言而不从,高厉而行卑,诽誉訾议,以要名采善于当世。夫禄不过秉握者,不足以言治,家不满檐石者,不足以计事。儒皆贫羸,衣冠不完,安知国家之政,县官之事乎?何斗辟造阳也!”)]

其实按照我们的理论,人身攻击大可不必,若想支持扩张,多说说规模经济的好处便是。美国独立战争结束后,13个州需要决定是否建立一个中央联邦政府。反对的人不少。毕竟刚打跑了英国主子,何必马上给自己立个新主子?所以赞同的人就得想办法说服民众,宣传联邦的好处,他们写了不少文章,这些小文章后来就成了美国的国民经典《联邦党人文集》。其中编号第13的文章出自汉密尔顿之手,正是讲一个大政府比13个小政府更省钱的道理,也就是规模经济。

政府公共服务的覆盖范围也与技术和基础设施有关。比如《新闻联播》,是不是所有人都有电视或网络可以收看?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听懂普通话?是不是所有人的教育水平都能听懂基本内容?这些硬件和软件的基础非常重要。所以秦统一六国后,立刻就进行了“车同轨、书同文”以及统一货币和度量衡的改革。

以公共物品的规模经济和边界为切入点,也可以帮助理解中央和地方政府在分工上的一些差异。比如国防支出几乎全部归中央负担,因为国防体系覆盖全体国民,不能遗漏任何一个省。而中小学教育受制于校舍和老师等条件,规模经济较小,主要覆盖当地人,所以硬件和教师支出大都归地方负担。但教材内容却不受物理条件限制,而且外部性极强。如果大家都背诵李白、杜甫、司马迁的作品,不仅能提高自身素养,而且有助于彼此沟通,形成共同的国民意识,在一些基本问题和态度上达成共识。所以教育的日常支出虽由地方负责,但教材编制却由中央主导,教育部投入了很多资源。2019年底,教育部印发《中小学教材管理办法》,加强了国家统筹,对思想政治(道德与法治)、语文、历史课程教材,实行国家统一编写、统一审核、统一使用。

假如各个市、各个县所提供的公共服务性质和内容都差不多,基础设施水平也没什么差异,那各地的行政区划面积是不是就该相等呢?当然也不是,还要取决于影响公共服务效果的其他因素。

人口密度、地理与文化差异

第一个重要因素是人口密度。我国幅员辽阔,但人口分布极不平衡。如果从黑龙江的瑷珲(今黑河市南)到云南的腾冲之间画一条直线,把国土面积一分为二,东边占了43%的面积却住了94%的人口,而西边占了57%的面积却只住了6%的人口[这条线的提出者是华东师范大学已故地理学家胡焕庸先生,故也被称为“胡焕庸线”。]。西边人口密度比东边低得多,行政单位面积自然就大得多。面积最大的四个省级单位(新疆、西藏、内蒙古、青海)都在西边,合计占国土面积的一半。新疆有些地区的面积比东部一个省的面积还要大,但人口却尚不及东部一个县多。[广东省人口数量超过百万的县级单位有几十个,任何一个都比新疆的阿勒泰或哈密地区的总人口多。]

按人口密度划分行政区域的思路非常自然。提供公共物品和服务需要成本,人多,不仅税收收入多,而且成本能摊薄,实现规模收益。人口稠密的地方,在比较小的范围内就可以服务足够多的人,实现规模收益,因此行政区域面积可以小一些;而地广人稀的地方,行政区域就该大一些。中国历代最重要的基层单位是县,而县域的划分要依据人口密度,这是早在秦汉时期就定下的基本规则之一,所谓“民稠则减,稀则旷”(《汉书·百官公卿表》)。随着人口密度的增加,行政区域的面积应该越变越小,数目则应该越变越多。所以随着古代经济中心和人口从北方转移到南方,行政区划也就慢慢从“北密南稀”变成了“南密北稀”。以江西为例,西汉时辖19县,唐朝变成34县,南宋时更成为粮食主产区,达到68县,清朝进一步变成81县。[数据来自复旦大学历史地理学家周振鹤的著作(2014)。下一段内容也多取材自该书。]

第二个重要因素是地理条件。古代交通不便,山川河流也就成了行政管理的自然边界,历史地理学家称之为“随山川形变”,由唐朝开国后提出:“然天下初定,权置州郡颇多,太宗元年,始命并省,又因山川形便,分天下为十道”(《新唐书·地理志》)。所谓“十道”,基本沿长江、黄河、秦岭等自然边界划分。唐后期演化为40余方镇,很多也以山川为界,比如江西和湖南就以罗霄山脉为界,延续至今。现今省界中仍有不少自然边界:海南自不必说,山西、陕西以黄河为界,四川、云南、西藏则以长江(金沙江)为界,湖北、重庆以巫山为界,广东、广西则共属岭南。

第三个重要因素是语言文化差异。汉语的方言间有差异,汉语与少数民族语言也有差异。若语言不通,政务管理或公共服务可能就需要差异化,成本会因此增加,规模收益降低,从而影响行政区域划分。当然,语言差异和地理差异高度相关。方言之形成,多因山川阻隔而交流有限。世界范围内,一国若地形或适耕土地分布变异大,人口分布就比较分散,国内的语言变异往往也就更丰富。[地理和语言多样性之间的关系,来自布朗大学米哈洛普洛斯(Michalopoulos)的研究(2012)。]

我国各省间方言不同,影响了省界划分。而省内市县之间,口音也常有差异,这影响了省内的行政区划。浙江以吴语方言复杂多变闻名,而吴语方言的分布与省内地市的划分高度重合:台州属于吴语台州片,温州属于瓯江片,金华则属于婺州片。同一市内,语言文化分布也会影响到区县划分。杭州下辖的淳安和建德两县,属于皖南的徽文化和徽语区,而其他县及杭州市区,则属于吴语区的太湖片。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对比行政区划地图与《中国语言地图集》,非常有意思。

理解了这些因素,就能理解很多政策和改革。比如,随着经济活动和人口集聚,需要打破现有的行政边界,在更大范围内提供无缝对接的标准化公共服务,所以就有了各种都市圈的规划,有些甚至上升到了国家战略,比如长三角一体化、京津冀一体化、粤港澳大湾区等。再比如,地理阻隔不利沟通,但随着基础设施互联互通,行政区划也可以简化,比如撤县设区。此外,理解了方言和文化的多样性,也就理解了推广普通话和共同的文化历史教育对维护国家统一的重要性。

当然,无论是人口密度、地理还是语言文化,都只是为理解行政区划勾勒了一个大致框架,无法涵盖所有复杂情况。其一,人口密度变化频繁,但行政区域的调整要缓慢得多。虽然一些人口流入地可以“撤县建区”来扩张城市,但人口流出地却很少因人口减少去裁撤行政单位,一般只是合并一些公共设施来降低成本,比如撤并农村中小学。其二,古代行政区划除“随山川形变”外,也遵循“犬牙交错”原则,即为了政治稳定需要,人为打破自然边界,不以天险为界来划分行政区,防止地方势力依天险制造分裂。元朝在这方面走了极端,设立的行省面积极大,几乎将主要天险完全消融在各行省内部,但效果并不好。其三,方言与文化区域经常被行政区划割裂。比如客家话虽是主要方言,但整个客家话大区被江西、福建、广东三省分割。再比如有名的苏南、苏北之分:苏州、无锡、常州本和浙江一样同属吴语区,却与讲江淮官话的苏北一道被划进了江苏省。

行政交界地区的经济发展

我国经济中有个现象:处在行政交界(尤其是省交界处)的地区,经济发展普遍比较落后。省级的陆路交界线共66条,总长度5.2万公里,按边界两侧各15公里计算,总面积约156万平方公里,占国土面积的六分之一。然而,在2012年592个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中,却有超过一半位于省交界处,贫困发生率远高于非边界县。[地理数据来自北京大学周黎安的著作(2017),贫困县数据来自上海财经大学唐为的论文(2019)。]

这一俗称“三不管地带”的现象,也可以用公共物品规模效应和边界的理论来解释。首先,一省之内以省会为政治经济中心,人口最为密集,公共物品的规模经济效应最为显著。但几乎所有省会(除南京和西宁外)无一临近省边界,这种地理距离限制了边界地区获取公共资源。其次,省边界的划分与地理条件相关。诸多省界县位于山区,坡度平均要比非省界县高35%,不利于经济发展,比如山西、河北边界的太行山区,江西、福建边界的武夷山区,湖北、河南、安徽边界的大别山区等。再次,省界划分虽与方言和地方文化有关,但并不完全重合。一省之内主流文化一般集中在省会周围,而省界地区往往是本省的非主流文化区,其方言也有可能与主流不同。比如江西、福建、广东交界处的客家话区,与三省主流的赣语、闽语、粤语都不相同。再比如安徽北部,基本属于河南、山东一脉的中原官话区,与省内主流的江淮官话不同。这些边界地区,在本省之内与主流文化隔阂,而与邻省同文化区的交流又被行政边界割裂,不利于经济发展。[本段中坡度的数据来自上海财经大学唐为的论文(2019)。广东外语外贸大学的高翔与厦门大学的龙小宁(2016)则指出,文化与本省主流不同的省界地区,经济发展相对落后。]

这些因素在民国时期已存在,所以“三不管地带”才为革命时期的中国共产党提供了广阔空间。家喻户晓的革命圣地井冈山,就位于湖南、江西交界处的罗霄山脉之中。其他很多著名的革命根据地也在省界处,比如陕甘宁边区、晋察冀边区、鄂豫皖边区、湘鄂赣边区等。红军长征中非常重要的“四渡赤水”,就发生在川黔滇边界的赤水河地区。[关于革命根据地的内容,来自北京大学韩茂莉的著作(2015)。]

从公共物品角度看,边界地区首先面临的是基础设施如道路网络的不足。20世纪八九十年代,省边界处的“断头路”并不罕见。1992年我从内蒙古乘车到北京,途经山西和河北,本来好好的路,到了省界处路况就变差,常常要绕小道。若是晚间,还有可能遇到“路霸”。即使到了2012年,路网交通中的“边界效应”(省界地区路网密度较低)依然存在,虽然比以前改善了很多。即使在排除了经济发展、人口密度、地形等因素之后,“边界效应”也还是存在的,不过只限于由省政府投资的高速公路和省道中,在由中央政府投资的国道和铁路中则不存在,可见省政府不会把有限的资源优先配置到边界地区[关于道路密度的研究来自上海财经大学唐为的论文(2019)。]。随着经济发展和我国基础设施建设的突飞猛进,如今省界处的交通已不再是大问题。

另一个曾长期困扰边界公共治理的问题是环境污染,尤其是跨省的大江、大河、大湖,比如淮河、黄河、太湖等流域的污染。这是典型的跨区域外部性问题。直到中央在2003年提出“科学发展观”,并且在“十五”和“十一五”规划中明确了降低水污染的具体目标之后,水质才开始显著改善。但省界处的问题依然没有完全解决。一些省份把水污染严重的企业集中到了本省边缘的下游区域,虽然本省的平均污染水平降低了,下游省份的污染却加重了。[工业水污染向本省下游区域集中这个现象,来自香港大学蔡洪斌、北京大学陈玉宇和北卡罗来纳大学宫晴等人的论文(Cai, Chen and Gong, 2016)。]

跨区域外部性问题可以通过跨区域的共同上级来协调,这也是为什么行政区域不仅要做横向划分,也要做纵向的上下级划分。下级之间一旦出现了互相影响、难以单独决断的事务,就要诉诸上级决策。反过来看,各级政府的权力都是由上级赋予的,而下放哪些权力也和外部性有关。在外部性较小的事务上,下级一般会有更大决策权。虽然从原则上说,上级可以干预下级的所有事务,但在现实工作中,干预与否、干预到什么程度、能否达到干预效果,都受制于公共事务的外部性大小、规模经济、跨地区协调的难度等。

行政边界影响经济发展,地方保护主义和市场分割现象今天依然存在,尤其在生产要素市场上,用地指标和户籍制度对土地和人口流动影响很大。从长期看,消除这种现象需要更深入的市场化改革。但在中短期内,调整行政区划、扩大城市规模乃至建设都市圈也能发挥作用。目前的行政区划继承自古代社会和计划经济时期,并不能完全适应工业与现代服务业急速的发展和集聚。而且在像中国这样一个地区差异极大的大国,建设产品和要素的全国统一大市场必然是个长期过程,难免要先经过区域性整合。

区域性整合的基本单位是城市,但在城市内部,首先要整合城乡。在市管县体制下,随着城市化的发展,以工业和服务业为经济支柱的市区和以农业为主的县城之间,对公共服务需求的差别会越来越大。调和不同需求、利用好有限的公共资源,就成了一大难题。改革思路有二:一是加强县的独立性和自主性,弱化其与市区的联系。第二章将展开讨论这方面的改革,包括扩权强县、撤县设市、省直管县等。二是扩张城市,撤县设区。1983—2015年,共有92个地级市撤并了134个县或县级市[数据来自南开大学邵朝对、苏丹妮、包群等人的论文(2018)。]。比如北京市原来就8个区,现在是16个,后来的8个都是由县改区,如通州区(原通县)和房山区(原房山县)。上海现有16个市辖区,青浦、奉贤、松江、金山等区也是撤县设区改革的结果。

撤县设区扩张了城市面积,整合了本地人口,将县城很多农民转化为了市民,有利于充分利用已有的公共服务,发挥规模收益。很多撤县设区的城市还吸引了更多外来人口[上海财经大学唐为和华东师范大学王媛的论文(2015)发现撤县设区会增加外来人口。]。这些新增人口扩大了市场规模,刺激了经济发展。撤县设区也整合了对城市发展至关重要的土地资源。随着区县合并,市郊县的大批农村土地被转为城市建设用地,为经济发展提供了更大空间。但在这个过程中,由于城乡土地制度大不相同,产生了很多矛盾和冲突,之后章节会详细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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