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当“知识分子”

致新人  作者:大江健三郎

1

在过去的五年中,我在报纸上和外国的知识分子陆续通了一些信件。有小说家、历史学家、语言学家等,他们都是与我心目中的“知识分子”这一称呼相吻合的人,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我极为尊敬和怀念的朋友。我觉得能够认识这些人,是我生活中最幸福的事。

说到“知识分子”,都有哪些人浮现在我脑海里呢?下面我就按照想到的先后顺序,谈谈迄今为止,对自己见过的各种知识分子的印象。

他们各自都有着从事一生的工作。为了做好这个工作,他们从年轻时开始学习,一直没有间断过。他们还各有其独特的积累和钻研知识的方式,同时也体现了他们每个人的品格。

他们是通过自己的专业——即使有些人表面上好像脱离了其专业,其实根本上还是相关联的——思考自己生活的社会和世事的人,是对于社会发展的历史及现状具有自己看法的人。而且,他们还能够理解同样具有自己看法的其他人,无论对别人的看法是赞成还是反对,他们都首先注重去理解别人的看法。

这样的人会把自己从以往的人生中学到的、经历过的,以及现在自己的工作中最为重要的事,用孩子也能听懂的语言,幽默地表达出来。

他们是以自己现在从事的工作为中心,对自己的生活方式负责任的人。他们对自己,对家人,对朋友们以至对社会都能够负起责任,不但自己有所成就,还愿意和周围的人一起努力。

此外,他们还是对于自己现在生存的社会的不太远的将来持有自己观点的人,如果没有了自己的主见,他们会感到悲哀。

如果有人问:“你说说具体是什么样的人呢?”若以日本的小说家为例,我想可以举出夏目漱石。

2

高中二年级那年的初夏,我第一次读到了法国文学研究者渡边一夫写的书。现在我还记得,当时自己走在刚长出嫩叶的街树下,对自己说的话。

“这个人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我要去上他教课的大学。”

当时,同班同学——其中也有后来作为导演做出了很大成就的伊丹十三——经常使用“知识分子”这个词讨论问题。可是,我对这个大家都很向往的词是什么意思搞不太明白。就在那时,我阅读了渡边一夫教授写的关于法国文艺复兴方面的书。无论是书中所写的人物,还是写书的人,都使我钦佩万分。他们就是知识分子,我下决心一定要去先生教学的地方上学。

暑假时,我回森林峡谷中的家乡探亲,请求妈妈同意我报考东京的大学,又征得了代替去世的爸爸做家长的大哥的同意。然后,我对最好的朋友伊丹十三解释说,自己现在要开始准备复习考试,不能像以前那样一起玩儿了,并得到了他的理解。

就这样,重要的问题一个个得到了解决,我成了每天去美国文化中心图书馆看书的同学中的一员。他们都是优等生,我被他们视为怪异的加入者。不过,在秋季的二三年级的实力测验中,我有好几个科目名列前茅,这才被他们接纳了。

3

后来,我报考了东京大学文科二类——现在制度变了,当时那里是进入法国文学科的窗口——没有考上。临近考试时,那些优等生对我说,你实力不行,不如选择别的大学。可是对于我来说,除了跟着叫作渡边一夫的先生学习之外,没有其他上大学的理由。

我成了浪人[相当于中国未考上大学的复读生。]后,就去东京预备校上学。暑假回家探亲时,我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埋头做数学和理科的习题集,因为这方面是自己的薄弱环节。

我学习虽然投入,但还是喜欢看从现代文学、新杂志和报纸上摘抄下来的英语范文。范文每篇一两页左右,例句比一般的习题集要长一些。里面有一些我以前没有接触过的思路和表现。因为在准备第二次考试的一年间,我禁止自己阅读文学书。

一天,大哥一回到家马上到我的书桌边坐下,心事重重的,半天没说话。然后告诉我说,在路上碰见村里的中学老师,老师对他说:

“我想问问你,又想培养出一个‘书呆子’来吗?”

我听了,忍不住笑起来。虽说够不上俳句[日本定型短诗,有季语等局限,以五·七·五形式的十七音节构成。],倒可以算做川柳[与俳句的音节构成一样,但是没有季语等局限,多使用口语,常用于讽刺世态人情。]。我生长的地方,是正冈子规的家乡,每个人都会做俳句,就连日常生活中,人们也习惯像这样用五·七·五的节拍讲话。

大哥气急败坏地冲着我吼道:

“你小子给我认真点儿!你小子将来到底打算干什么?”

我答不上来。其实两三天前,我在路上也被那位老师揪住,被问及“为什么要上大学?”。我回答说,想读法国文学。老师说,这个县没有专门教法国文学的教师,高中也没有开设法语为第二外语,你毕业回来也找不着工作。你到底怎么打算的?大哥听到的大概也是这一套。

面对因此而烦恼的大哥,我不能照直说出自己的想法:我现在只想跟着渡边一夫这位学者学习,根本没考虑以后干什么工作。我也没有想过,像我这样进大学后才开始学法语的人,将来要去当什么语言学专家,到某个地方任教,等等。

妈妈知道了我和大哥之间发生的冲突,特意让我比别人晚一会儿吃饭,等我一个人吃饭的时候,妈妈问我:“大学毕业后,你想干什么工作?”

妈妈为了证明她已经知道了大哥和老师之间的谈话,还补充了一句:

“我觉得你并不想当‘书呆子’……”

我对妈妈说:

“我想当和‘书呆子’相反的人。想成为知识分子中的一员。”

可是,当妈妈问我什么是知识分子时,我答不上来。只好说是老在看书的人。

妈妈不无凄凉地说道:

“我倒是听你爸爸说起过,从前中国有一种人叫作读书人。”

4

我到底当没当上小时候梦寐以求的“知识分子”呢?现在我能够明确告诉你们的是,在我以往的生活中,在我的朋友里,无论是我国还是外国,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有这样典型的知识分子,这是无可质疑的。

我活到这么大岁数,性格又不那么温顺,所以虽然认识的人不少,但和其中一些人是绝不来往的。我发觉,那些我能够终生保持朋友关系的人——已经去世的年长的朋友,以及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老师的人——正是我高中时梦想的知识分子。自己小时候渴求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但是,和我对立的人也同样是知识分子,而且,这些人中在社会上有地位的人很多,只是他们不是我小时候想象的“知识分子”的形象。想必对方也同样这么看我吧。下了这个判断,我感觉解开了心中的结,即明白了自己那时到底是不是做了错事。

5

除去准备第二次高考的那一年外,为把自己锻炼成“知识分子”,我从十三四岁开始,已经五十多年如一日坚持不懈地做着一件事,我对母亲也说过,那就是把读书放在生活的首要位置上。

为了使读书更有成效,我用某种方法来修正自己过去的读书法。新的方法是我在大学即将毕业的时候,果真进了我向往的那个教室后,跟渡边一夫先生学习的方法。即用两到三年确定一个主题,并按照这个主题去读书。

我的职业是写小说。有人听说我读书要定计划,就问我是不是为了写小说准备参考资料。的确有的小说家为了这一目的而读书,就像二十世纪德国最好的小说家托马斯·曼[托马斯·曼(1875—1955),德国小说家和散文家。出生于德国北部吕贝克市一个大商人家庭。1894年发表处女作中篇小说《堕落》,获得成功。1901年长篇小说《布登勃洛克一家》问世,被称为是早期杰出的关于艺术与艺术家的小说,进一步奠定了他在文坛上的地位。1924年长篇小说《魔山》的发表,使他誉满全球。1929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除《魔山》外,还有《魂断威尼斯》和《托尼奥·克勒格尔》。]那样,深入而广泛、完整地读书,写完一部小说后,又为写下一部小说开辟新的读书方向。

尽管如此,看了托马斯·曼的日记,可以知道,他有时为了获取比愉悦更为强烈的喜悦而反复读某一本书。另外,从托马斯·曼一生所读的书来看,相互之间都是有关联的。夏目漱石也是这样的小说家、读书家。

我并没有为了获取小说题材而向我不了解的方向拓展读书面,因此,不可否认我的小说题材比较狭窄。

不过,我常常在某个时期想要读读这个诗人,想要了解那个思想家。所以,最初阶段要么凭着感觉,要么向专家请教,从基础开始读起,渐渐了解了自己真正关心的是什么时,便朝着这个方向读下去。这样读了两三年之后,才下决心向下一堆书进发。只是,在读某个方向的书的过程中,想写进小说去的主题越积越多——这也是必然的结果——往往由于看了这一堆书,写出了某个作品。这已经有好多次了……

去年秋天出版的小说《愁容童子》就是这么读书的结果。我年轻时就一直特别爱看《堂吉诃德》。可能听起来很滑稽,我觉得现在自己比那个“愁容骑士”年长了,于是想要重读一遍。读完了《堂吉诃德》,我接着又找来很多相关的书来读。这样读了两年后,写出了这部小说。

说起来,骑着瘦马,披着盔甲,不合时宜地去冒险的“骑士”堂吉诃德,原本是个乡绅,当他着迷地看了很多本西班牙中世纪的骑士故事后——尽管在当时的出版条件下,大概也读了有一百多本——自己也决心要当这样的人了。

6

在我早期发表的有关书信往来的连载中,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和巴勒斯坦出身的、在美国大学讲授文学和文化的教授爱德华·萨义德——当时他正处于痛苦的时期——之间的通信。萨义德在其中一封信里说:“你具有和其他人的经验产生共鸣的能力,由于经常读书,你和我似乎有着共同的感受方式和思考方式。”

我们俩已经是二十年的朋友了,萨义德先生可称得上是现在世界上最好的知识分子,先生在信里这样写我,使我感到欣喜,也感到了责任……

我想,妈妈要是还活着的话,看到我能成为一名“读书人”,该有多么欣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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