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达别人的话

致新人  作者:大江健三郎

1

那件事发生在我六岁那年冬天的早晨(12月8日)。

天还黑乎乎的,我被大门的开门声吵醒了,看见有个男人站在土间叫着父亲:

“老爷,老爷。”

然后他说起话来,妈妈从灶间绕到土间,给客人端来茶盘,上面放着两个杯子和一小撮盐,在电灯下显得白花花的。那人说完话,猛地低下头深吸了口气,然后,从托盘里捏出一点盐,放在左手背上,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喝了一杯,又舔了一下,又喝了一杯。

过了一会儿,我被父亲叫到他平时做事的房间。当时父亲正在看写好的信。我以为让我去送信,可是父亲给我念了两遍信,让我记下信的内容。然后,我沿着家门前的小路往下游走,到助役家去传口信。他家是开文具店和小五金店的,兼在村公所干活。

敲开了大门后,这回我也站在土间,叫着:“老爷,老爷。”向坐在铺席上的助役传达父亲的话。

信的内容是,出了大事了。在太平洋对岸,日本和美国开仗了。我说的时候很紧张,生怕传达错了,然后我也同样从托盘上拿起了水杯——当然不是酒杯——喝了下去,使自己咚咚直跳的心平静下来。

2

现在大人也好孩子也好,都是通过电视或收音机还有报纸知道重大新闻的。即使六十年前,我家也有收音机,也安了电话。可是,为什么那个男人满头大汗地从下游跑来——也有可能半路上自行车爆胎——专门来向父亲传达新闻呢?再说,其他村里的大人物难道就不知道这么大的事情,非要等着我这么个小孩子去传达吗?真叫人百思莫解……

听祖母说,明治维新后不久发生了农民暴动——叫作百姓起义,也可以说成是示威游行,向新政府派到我们那个地方的郡长表示抗议——“游行队伍马上就到咱村子啦”,来传话的是个还留着顶髻的小孩子。

3

这件不可思议的事在我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时候不用说了,上了大学以后,还做过有关这事的噩梦。梦见我把要去传达给别人的重要的话给忘了……

在平时的生活中,每当要向人传达某个人的话时,我就非常紧张,到现在也是这样。

前些日子,我经常去参加一些大学的研讨会。在会上,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当自己对于别人的发言表示赞成或者反对时,需要在自己的发言中引用别人的发言。大多数人的发言讲稿会复印给大家,但是遇到即席发言,我就担心自己的理解是否正确——我对自己的外语听力不太有把握——休息的时候,我会去向讲话的人确认自己记录的内容。

我现在还能想起好几个这样的人,他们认真地回答我的问题,后来我们互相通信,或相邀去参加其他的研讨会。

对于那些在确认了这些发言之后准确地引用——表示自己赞成或反对——的人,我怀有信任感。相反,对于别人不正确的引用,我希望能加以纠正。当然,对方有时会露出不愉快的表情,有的人却能够成为长久的朋友,这也是参加研讨会的有趣之处。

尼日利亚剧作家、非洲首次获诺贝尔奖的沃莱·索因卡[沃莱·索因卡(1934— ),尼日利亚作家。非洲英语文学中的重要戏剧家,198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索因卡的戏剧把欧洲现代主义的戏剧形式,与非洲尼日利亚的优珞巴族的神话、民俗、舞蹈、音乐糅合起来。索因卡的创作具有强烈的战斗性,他还是一位杰出的社会活动家,崇尚自由,反对各种奴役他人的行为。]是个非常优秀的人,我们就是像刚才我说的那样成了朋友,那时我们俩都是三十多岁,一起参加了夏威夷的一个会议。

4

除了研讨会之外,在日常生活的对话中,我也很注意正确地理解、准确地传达别人的话。我认为这是人际关系中最根本的。

大家都玩过“传话游戏”吧?有好几个人参加,一个接一个地将第一个人的话传达到最后一个人,最后看看“传话”走了多少样。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没有机会参加“传话游戏”,所以,总是急切地等着看电视台的综艺节目。前不久,这个游戏成了某个节目的正式项目。

要问为什么我这么有兴致,因为我发现参加“传话游戏”的人的传达方式,特别是听了前面一个人的话之后,传达给下一个人时的出错方式,是可以按其特点分类的。

1. 由于注意力不集中,加上有些随意,导致出错。

2. 想要逗下一个人开心,而修改听到的话。

3. 同样是修改听到的话,却是朝着自己觉得有趣的方向改动。

第一类没有办法。如果是小孩子,只要注意听别人说话,弄清楚别人想要说什么,再传达给别人,就能够正确传达了。为了培养孩子的正确传达能力,年轻的妈妈要在会话中特别加以注意。在这个过程中,不仅教育了孩子,还会意识到自己有时也听错了别人的话。

第二类只要我们注意观察就会明白,其实我们周围有很多。在放松身心的闲谈中——和家人或朋友悠闲的聊天——这一类传话是很常见的。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和别人说话时,一般没什么太重要的事。不像学校老师那样有别于一般人的讲话,他们每天要向孩子们传达正确的信息和知识,总是端着架子讲话。

当然,老师们之间也会开玩笑,制造轻松愉快的气氛。

比起传达“真实”这个目的来,此时人们更注重的是,给自己和听自己说话的人之间制造出某种共同的气氛。

不过,对于还没有融入某个群体的人来说,常常会因为自己说的话被传话人歪曲而受到伤害。

在这种氛围的谈话中,当有人为了使谈话有意思而加以夸张、改编——这不能算是撒谎,就像讲故事似的增加趣味性——时,“不对吧,不是你讲的那样啊?”有人会用轻松的语气截住话头,纠正信息的偏离。

出于公允之心而且会讲话的人担当这一角色时,给人的感觉很平和。而有的人对别人添油加醋的讲话,表示绝对怀疑,则有时会使人感觉其个性有些狭隘……

5

第三类也没有办法。我想起了一位我二十多岁时认识的、三十多年来自己一直避免和他直接交谈的人物。他拥有社会地位和名声,原本就颇有自信,又加上在大众的支持下一路走来,所以他总是受到关注,一向随心所欲地生活,结果形成了不注意倾听别人讲话,也不正确地传达别人的话的人格。

他既是政治家又是文人,前些天出了一本自传,里面也有我的照片。为了自传中需要附上同时代的小说家和批评家照片一事,出版社来信征求我的同意,那张照片所在页面的文章也作为参考一起寄来了。我发现那页文章的内容与事实不符,便在回复的明信片上写道:“登照片可以,但这上面记录的我讲话的内容不准确。”

编辑给我的回信是:

“作者说‘差不了多少吧’。”

传达别人的话时,记述得不准确,被人指出来后,还说“差不了多少吧”,而周围的人却允许其这样做。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此人才到达了如今的地位。而且,当这位作者一说“差不了多少吧”,对出版物负有责任的编辑,竟然也听之任之了。

没有注意倾听别人讲话的习惯和能力,加上周围又没有人要求其反省,这样的人如果处于领导地位,无论对于本人还是对于市民来说,都是件不幸的事。这样的例子在现代史上数不胜数。

此类人物直到在公正的批判下失去权力之前,只要还在位一天,就会有许多编辑丝毫不加更改地将其所说的所写的东西出版成书。我们这个国家现在就是这样的。

6

但是,对于你们这些少男少女,我想说的是:要是不想成为像刚才我写的那样的“不幸的”领导人、“不幸的”市民,或不能保持其职业尊严的“不幸的”工作者的话,是可以训练自己的。

我以前也常常写到这个问题,就是通过正确地写文章这个方法训练自己!

说到写文章,许多人会以为就是把自己内心涌现出来的东西写下来。其实我们是把自己所看到的东西写下来的——肯定会有不少人反对——如果我接着说,仔细想一想,我们还写自己所听到的东西,大家也会赞成的吧?

我们真正的智慧是当我们能够真正理解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看书也可以算进去——用自己的耳朵听到的东西,使之为己所用时才产生的。

我们是用自己的头脑思考的,当独自一个人思考时,或问题成堆,理不出清楚的头绪时,试着在自己的内心,制造出一两个和自己不同的人——或者将实际存在的人物呼唤进来——作为其中一员和他们进行对话,以这样的方式来思考的话,对于整理思绪和加深思考是很有益处的。

前面我也举过例子了,柏拉图的《枚农篇》[《柏拉图对话集》中的一篇。《柏拉图对话集》既是哲学名著,又是文学名著。《枚农篇》记录了枚农与苏格拉底关于真理是否存在的对话。]和伽利略的《新科学对话》就是这样进行思考的典范。

这种思考方式中最重要的就是,比起自己的思考来,更注重认真去倾听别人在说什么和怎样说。

能注意倾听,认真理解别人讲的话,才能确切地表达自己真正想要说的话;还能意识到不注意倾听别人讲话,只顾说自己意见的软弱性,从而产生出说服别人的力量。

因此,我建议你们将看书得出的结论,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生动讲述,试着作为自己的文章写下来。

写完之后,还要再读一遍,把感觉模糊的地方,再和书上对照一下就可以了。

要是发觉“他不是这样说的”,可以通过修改文章,来纠正自己理解的偏差。

我小时候,对大人的话并不都是认真听的。有时对方说得不对,我也不吭气,因为那时候我没有自信完全理解对方的想法。正如我前面所说的那样,我现在听外国人讲话时,也是这样,

我建议大家做一下这样的训练,把包括老师和父母在内的大人的讲话中,你觉得很重要的地方,写在日记或本子上——还要改写一下——并充满自信地向别人传达。朋友说的话,以及想要对自己说的话也可以用这个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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