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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年轻人能知道!要是老年人能做到!致新人 作者:大江健三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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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去年(2002年)五月中旬,在法国大使馆,如今已经为数不多的朋友的祝贺下——这些人都是对已经去世的共同朋友有着特殊回忆的人——我接受了法国荣誉奖中的文学艺术骑士勋章。 我上大学以来一直受教于法国文学和思想,却从来没有作为法国问题的专家给予过回报。只有一次,和朋友一起做了一件事,就是倡导大家多搞日语和法语间的互译,以推动其向高水平发展。也许是这个做法得到了肯定,从而获得了这枚勋章。 我第一次在报上看到农村出身的人的名字,是一篇关于此人去打仗,立功,战死并得到了金雉勋章的报道。他之所以立功,是因为他在中国和菲律宾杀了人。 荣耀感和恐怖感同时袭上我的心头。战争结束后不久,在报上看到勋章被废除的消息后,我才摆脱了不安的心情。 又过了很长时间,勋章制度复活之后,我一直想要把它和我记忆中的那种金雉勋章区分开来,并且也是这样做的。这次,虽说是外国的勋章,毕竟也是一枚勋章。我凝望着法国大使馆漂亮的草坪和不远处初夏的绿荫,恍惚看见小时候的我正从这片绿荫中好奇地瞧着现在的我…… 我向宣布授勋的法国大使致了谢词——这是跟着一位法国女性给我录制的磁带学会的,她一个月前刚刚和一位优秀的日本学者结了婚。光每天听着我反复练习,这位学者倒比我先学会了。一直以来,我都是将小时候在四国的森林中看到的、感受到的、想到的东西,凭借在大学的法国文学科学到的方法写小说的。在这一点上,我的人生可以说是单纯的。 我大学时代所学的重要的东西,是从一位叫作渡边一夫的法国文学专家那里学到的东西。我没有像前来参加这个授勋会的前辈和同班同学那样,成为继承先生学问的专家,但我开始写小说以后,一直和先生有来往。当然,我也一直在读他写的文章。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在我获得勋章的消息传来时,我便清楚地想起了先生来参加我的简单的婚礼时,在他的礼服衣领上佩戴的同样勋章绶带上的那种红色。 2 下面我想引用渡边一夫先生写的文章里的一段话,这篇文章写于我跟着先生学习的时期。引用虽然长一点,可作为我来说,真想把先生的文章直接拿给大家看。 先生使用了“准边缘人”这个很少听到的词语,当时,“边缘人”这个词在日本也很流行,来自英国一个年轻评论家写的书。该词指的是处于社会外围的人,先生认为我们生活的社会,是以四十岁至六十岁左右的男子为主导的,因而,他将年轻的人——特别强调将女性——叫作“准边缘人”。 从“准边缘人”立场来看,由壮年、老年男子统治的社会中,有很多落后于时代的地方。就是说,这些统治者仗着权利和财力,任意胡为。长此以往,不仅会招致他们自身的毁灭,连提心吊胆旁观的“准边缘人”也会被牵连进去。 …… 年轻既是未知数,也是伟大的。正因为如此,年轻人应该认真地把握自己的年轻。妇女孩子的感觉或许与男人有所不同,所以为了正确地判断事物,也应该让男人了解你们的感觉。 “要是年轻人能知道! 要是老年人能做到!”(Si jeunesse savait; si vieillesse pouvait!)这句古老的法国谚语,在表现年轻人的行动力和老年人的智慧的同时,也在感叹年轻人的浮浅和老年人的无力吧。实际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有可能换成“要是年轻人能做到!要是老年人能知道!”(Si jeunesse pouvait; si vieillesse savait!)。 这篇文章是一九五九年写的。对于先生来说,十四年前的战败和之前的战争时代仍然记忆犹新。从刚才引用文的前一半就看得出这种情感。 从那以后四十四年过去了。这期间,例如泡沫经济时期,为土地和股票异常的升值而忘乎所以的人们,招致了自身的灭顶之灾。之后,长期持续的经济不景气,使得未受惠于泡沫经济的广大民众也被牵连进去,受了很多苦,对此,大家都亲身感受到了吧。 刚才引用中的省略的部分,是这样写的: 目前在日本施行的,比如,政府议会里的行为,会令“准边缘人”感觉到,人为的灾难即将殃及自身了。 就在我们现在生活的日本,如果在议会上制定的法律,将日本人的生活卷入战争的话——自从战败后,我们一直在祈祷,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日本的自卫队会与美国同心协力,为参加战争而进行各种准备的。渡边一夫所担心的“人为的灾难”将成为现实,殃及你们这些“准边缘人”了。 不过,比起先生所感到的不安来,这四十四年来渐渐明晰起来的,就是先生所说的“准边缘人”中的女性的力量,在日本社会的各个方面明显增强了。 3 二十四岁时看的渡边一夫的这篇文章,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最让我的心怦怦直跳的,就是我真的是“一无所知”这一点。 我的心怦怦直跳是由于不安。那么,当我意识到自己是“一无所知”的年轻人后是不是变得谦虚了呢?并没有。我像一般年轻人那样,想要从不安的心境中摆脱出来。那时我已经在写小说,发表小说了。总之,我必须打起精神来。 我就对自己说: “不错,我的确是‘一无所知’的,所以从今往后,要为学习新的知识而努力。” 然而,我想反正早晚有一天能做到的,就往后拖延了下去。这正是我的慢性子的表现。这个“早晚有一天”很成问题。因为具体的目标很模糊,既没有设定一个期限,也不清楚学习多少知识算是有知识。 作为年轻人,我觉得自己看了很多书。但是,我没有制定目标来看书,比如围绕某一主题,选择哪几本必须读的书,全部读过之后,能够对这一主题提出自己的看法。 我大学时读书只不过是小时候读书的延长而已。不同的只是自己买的书增多了。 我看了一本书,觉得有意思,就一本接一本地看这个作家的书。看的过程中,发现了自己也同样感兴趣的领域时——例如法国小说家的作品——就从中找出下一本想要看的书。照这样看下去,永远也到达不了终点。 只有一个读书的方法,前面我已经提到过,是我小时候从母亲那里学到的。实际上,与其说是学到的,不如说是受到母亲训斥,硬着头皮改变的读书法…… 妈妈听我说公民馆的书都看过了,这个村子里已经没有书可读了时,就把我领到公民馆去,从书架上一本一本取出书来,问我,这本书上写的是什么? 见我回答得含含糊糊,就说: “你是为了忘掉才看书的吗?”她的表情是那么难过和失望…… 从那以来,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看一本书,都要在卡片或本子上写下书的内容。我还颇自负地想,自己还年轻,早晚有一天,读过的书会堆积起来,变成很多很多知识的。 4 当我打算大学毕业以后,不去公司或学校就职,以写小说为生时,曾经去找渡边先生商量过。那天,先生给了我一个笔记本,只写了十几页字,是战前在巴黎买的,很漂亮。先生说,不嫌弃的话,你就用吧。我打开笔记本一看,非常吃惊,因为上面写着这样一句话: “我的人生是半途而废的。” 先生以法国十八世纪的作家拉伯雷为中心,一边翻译拉伯雷的一本很厚的书,一边从拉伯雷所生活的时代出发,研究真正的人应该是什么样的这一法国思想。在任何人眼里,先生都不是一个半途而废的学者。我感到害怕,连他都这样看自己,我又该怎么做呢? 见我这么泄气,先生教给了我贯穿一生的读书方法。 “光写小说很无聊。要认定某一个作家、诗人或思想家,连续三年阅读这个人写的书以及有关他的研究。” 先生还说: “你既然要当小说家,就没有必要当专门的研究人员(意思是这是不可能的)。第四年,向新的课题进发。” 对我来说,只有母亲和先生的这两个方法是最有效的。 5 最后,谈谈关于要是年轻人能做到这个问题。我年轻时,虽然对于学习自己不知道的知识很有热情,但是,如何在行动上去改变自己生存的社会这方面是不太积极的。 而且,我现在已不再是“准边缘人”了,但实际上,到了必须负起社会责任的年龄时,我的行为中心也只是趴在桌子上写文章。即使和现在这个国家中有实力的、在议会中决定国家命运的人们同年龄或更年长时,我还会这样做的。 “难道说日本和日本人的这种发展方式是正确的吗?难道我们不应该认真思考如何才能造福于社会,并且为了人的尊严,即使受苦受难也要去做吗?” 一直以来我所做的,仅仅是将这些疑问在杂志和报纸上写出来,在演讲里讲出来。 我甚至想过,在先生的笔记本上写的“半途而废的人生”这句话,是不是对我的人生预言呢? 从大使的讲话中得知,在联合国救助难民的机构里做出了杰出贡献的绪方贞子女士也得到了和我一样的法国勋章时,我仿佛看见头发已经花白的自己,正站在小时候的自己旁边,从草坪那边的树荫里好奇地看着我。 于是现在,我把那个古老的谚语改成了“要是年轻人能知道!要是年轻人能做到!”。 在这些能够知道和能够做到的年轻人身边,必须站着小孩子,也必须站着老年人。我衷心希望,这个完整的“我们”会去了解自己生存的这个社会和世界,也会为了使之向着更加美好的方向发展而付诸行动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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