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练习

致新人  作者:大江健三郎

1

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这些年来,只要一写文章,就会止不住地回想起我小时候去世的父亲所说的话、所做的事。

这使我联想到,除了以后会和我们一起生活的有智障的长子光以外,孩子们都已经离开了家,我自己作为父亲,有没有说过使他们印象深刻的话,做过使他们印象深刻的事呢?我甚至不安地想,说不定自己也说过伤害他们心灵的话,做过伤害他们心灵的事呢。

我时常想起,每年夏天,全家人去北轻井泽的事。有一段时间,女儿想要和叫作“暄软娃娃”[日本动画片里的人物。]的小女孩待在一起。二儿子总爱模仿一个好像是漫画里的名叫“博士”的小老头科学家说话,开口闭口就是:

“我的科学中,没有不可能!”

一个雨天,我给他们讲了“暄软娃娃”和“博士”的新冒险故事。大致内容是,在森林中,“暄软娃娃”遇到了坏蛋,被打得身体快散架了。

那时候我还年轻,总觉得有一块黑乎乎的疙瘩,坠得心里沉甸甸的。不过,“博士”理应立刻跑过来说:

“我的科学中,没有不可能!”

可是女儿哭喊着抗议,二儿子也跟着喊,所以我没能讲到“博士”把“暄软娃娃”修理成了崭新的女孩子。每当我想起那个夏天的下午,就感到说不定自己才是破坏了孩子们内心最宝贵东西的坏蛋呢。

2

我记得二儿子一开口学说话,就很符合语法规范,而女儿总是很不耐烦地说:

“哥哥说话老是跟做文章似的!”

还是在那个山上的小房子里的时候,我们住的大学村正在修路,和森林的间隔地带上挖了很深的大坑。散步时,走在一家人前头的二儿子,边走边想着什么。我担心他掉进坑里,可是,越是这种时候,我就越说不出来。依照二儿子的个性,我多半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怎么跟管小孩子似的,还担心我掉进坑里呀。

我就没有提醒他。结果,二儿子掉到坑里去了,掉下去的同时,他叫着:

“啊,我掉进坑里啦!”

后来,这件事成了我们家的谈资。不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那样坑很深,二儿子后一半叫声已经是重重地掉进坑里之后的感觉了。然而,掉进坑里去时,二儿子实况转播般的声音和他的姿势重叠在一起,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

说不清是二儿子说的,还是女儿说的,反正他们说的一些话留在了我的记忆中。一次,全家人在家里看电视,画面里有人在小溪里钓鱼,然后又把鱼小心翼翼地放回水里。去山上的小房子里住的时候,我也钓鱼,不知钓的是鲑鱼还是鳟鱼,为了让长子吃,我每天都钓一条回来,这已经成了习惯,我常想,那些鱼被攥在手里那么长时间,即便放回水里还活得了吗?

坐在我旁边的两个孩子中的一个说:

“这是训练它的生存能力吧。”

另一个孩子接过话茬,同情地说:

“可是被训练生存能力是很难受的。”

3

难道说有智障的长子和我之间必定是孩子和大人的关系吗?现在我的心和他的心是相通的。无论什么时候,我们俩之间都是互相对等的关系。

有一次,妻子对长子说:

“以前,出门的时候,你爸爸经常背着你的。去听音乐会时,有一段很长的台阶,你们俩就好像一头熊背着另一头熊在一步步往上走!”

“是的,我背着爸爸。”光很镇静地回答。

我也加入进去慢慢给他讲起来,这才发现原来光并不认为是被我背着。也许是光对背着这个动作的理解有问题。于是,妻子就花了很多时间画了一张画儿,画的是一个很像光的年轻人被我这个父亲背着的情景。可是,光看了画儿之后仍然说:

“是的,我背着爸爸。”

“这么说来,我好像也感觉是被光背着似的,所以在别人面前我才表现得那么自然。被儿子背着呢,有什么办法呀。我那时候,就是想要对周围困惑的人这样解释的啊。”

最后,我也这样认可了。

4

父亲和有智障的孩子之间的关系一般来说都是这样对等的吧?我看了中国电影《洗澡》之后,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是女儿发现了这部好电影,告诉我们的。她去看了两次了。我们终于等到了光盘出版,才看到的。

这部电影的中心人物叫二明,是个有残疾的青年。其他人演得也很好,尤其是演二明的演员,实在演得太好了。

我们家里有残疾人,所以对有残疾的青年和姑娘出场的电影很关注。以前我和妻子最喜欢的是《雨人》中扮演自闭症——也叫作“阿斯伯格综合征”,即具有某一方面特殊才能——的达斯汀·霍夫曼。

我猜想达斯汀·霍夫曼一定观察了各种自闭症患者不同的个性,从表情到动作,以至某种运动方式等,他都演得特别生动传神。《雨人》上演后,我去长子干活的残疾人职业培训福利院接他,和智障者的母亲们谈起这部电影时,一位母亲动情地说:

“达斯汀·霍夫曼是我的儿子。”

我国电影导演拍的表现智障者的电影,即使是世界知名的导演,也是偏重描写他们忧郁痛苦的一面,看了之后,使人感觉压抑。当然智障者有时的确是忧郁痛苦的,这一点我们一家人深有体会。但是,有智障的孩子有其令人感动的善良、开朗和人情味的一面。这些通过他们的表情和动作体现出来,给了我们全家莫大的鼓舞。

《洗澡》里的二明可谓表现得淋漓尽致。二明和父亲在北京的街上经营一家澡堂。这是个旧式的澡堂子。父亲又是搓澡又是按摩地忙活,经常来洗澡的熟客们个性风趣,二明负责打扫卫生,干得也很愉快。

有位客人喜欢一边淋浴一边大声地唱《我的太阳》,另一位生活不顺心的客人,心情烦躁,就把唱歌客人头上的喷头关上,歌声立刻停止了。一天,街道上演节目,当这位客人站在麦克风前演唱《我的太阳》时,由于头上没有喷头怎么也唱不出来,这时,二明找来浇水用的胶皮管,朝他头上一浇,结果《我的太阳》博得了观众的一片喝彩。

二明的哥哥从新兴产业昌盛的南方回来探亲,去买返程的机票时,二明飞快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我跟你一起去”。有时,光也有这种动作,他一般不太插话的,却很注意听。可见这位演员观察得很细致,表演也很到位。

可是,二明在机场迷路了,哥哥实在找不到他,只好又回来了。客人们都很担心,平时经常夸赞长子的父亲也很生气,责怪他怎么会把那么大的一个人给弄丢了呢?其实父亲也知道不该这么说……

夜深以后,二明靠着小时候就一直使用的方法,用木头片划着街道房屋的墙壁走,平安回到了家。

5

这个情景使我很感慨,因为我也有着同样的回忆。

光还在养护学校上中学的时候,我要去东京站接一位坐新干线来的亲戚。每当这种时候,光总是飞快地跑出大门。我和光出发了。我在新干线进站口买票的工夫,光不见了。结果我在东京站整整找了半天。

中途加入寻找的妻子,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在埋怨,怎么把那么大的一个人给弄丢了呢?一想到这儿,我就越发垂头丧气了。

这种时候我总爱往坏处想。光大概坐车去了很远的地方,要是在某个车站下了车的话,就再也找不到他了。我懊恼地想着,在人群中转来转去地寻找着。

天黑以后,我们终于发现了光站在“光号”站台上,望着开始飘落的雪花。我以为光没有车票,进不了新干线站台,所以一直在其他站台上寻找。没想到,光以“不可思议的力量”进了站,他记住了“亲戚坐新干线来”这句话,就在那儿等了起来。

6

《洗澡》里智障的二明自身所产生的“不可思议的力量”和他内心的不安、憧憬,都被演员深刻地表现了出来,表演里充满了爱。

因父亲突然死亡,澡堂停业了,不愿面对这一事实的二明照常在干活。看到二明终于能够面对发生的事,抱住哥哥哭泣的镜头时,我们都感动不已。我想象着,我不在了以后光和弟弟、妹妹一起重新生活下去的情景。

我到了现在这个年龄才刚刚明白,小时候不用说了,一直到长大成人,自己其实也是时刻在进行各种各样的“生存练习”,以应对新的事态。随着年纪的增加,以前的生活经验和智慧重叠起来,往往意识不到自己在进行“生存练习”。而且从某个年龄开始,只有把以往的生活习惯彻底清洗掉,才算是与年龄相符的“生存练习”。

依我看,为了这个练习,读小说、看戏剧和电影是很有用的。甚至可以说,小说、戏剧和电影正是为此而存在的。我也是以此为目标在写小说的。

7

小时候,我听不懂大人说的话里那句“打发时间”。我不明白,连小孩子都这么忙,大人怎么会有必须打发的“时间”呢?他们真的有那么多不知该怎么打发的时间吗……

我小时候,放电影的偶尔才来乡下,戏剧也是一年才能看到一次,所以我只知道看书,但是,我给自己定了一个原则,那就是:

“决不为了‘打发时间’而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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