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十六岁的新娘

钟表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1

午夜零时许。

从刚才开始,福西凉太就一直被一种奇妙的不安所困扰。

虽然说不清这种不安到底是什么,但它肯定是随着伊波纱世子对古峨家悲惨往事的叙述而逐渐膨胀起来的。特别是当讲到十年前去世的永远小姐时,福西凉太觉得这种不安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了。

(这种不安到底是什么?)

在心底的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若隐若现。到底是什么呢?

因为这种感觉太过含混,以至于他想跟鹿谷说,却不知该如何表达。他带着这种模糊的感觉,和鹿谷一道跟在纱世子后面走出了大厅。

沿着走廊拐过几个弯,穿过一个左右有两个便门的小厅,毗邻“新馆”而建的钟塔入口就在尽头处。

纱世子推开两扇厚重的大门,上下通透的宽敞大厅瞬间映入眼帘。大厅呈正方形,四周的墙壁用石头堆砌,地面上铺着红褐色的大理石。房间内没有放置任何东西,这种冷清寂寥的氛围令人感觉宛如身处废弃的教堂。

对面墙壁中央稍靠右处有一扇铁蓝色的门。它的左边建有楼梯,那楼梯好像紧贴在暗褐色的石壁上一般,通向楼上。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微弱而有规律的机械声,大概是塔钟运转的齿轮声吧。

“这上面是书房?”

鹿谷站在大厅中央,抬眼看着带有黑色扶手的楼梯问道。在足有十米高的天花板上,他的声音像打着小旋儿般回响。

纱世子默默地点了点头,走向楼梯口。看着她身穿深色罩衫的背影,鹿谷又问:

“还有别的什么房间吗?”

“这座塔那边的部分,是四层建筑。”纱世子看着楼梯旁边的门回答道,“一楼由野之宫先生使用,二楼是已故的老爷的卧室,三楼则是由季弥少爷的房间。”

“有类似钟表机械室之类的房间吗?”

“在四楼。这间大厅有三层楼高,机械室就在它上面。”

三个人开始上楼梯。这里没有电梯,对年过六旬的古峨伦典来说,要去位于顶层的书房,上下楼梯无疑很辛苦。

“对了,伊波女士,”刚爬过二楼就已气喘吁吁的鹿谷说,“听说这座钟塔上的钟没有指针?”

走在前面的纱世子没有停步,回答了一句“是的”。

“什么时候没有的?总不会一开始就没装吧?”

“去年十一月份取下来的。”

“欸,不就是最近嘛。”

“对。中间安装的金属零件坏了,为了防止意外,就让田所把它取了下来。”

“噢。不是什么特别的理由嘛——顺便问一句,拆下来的指针是怎么处理的?”

“应该是放在机械室里了。”

终于爬到四楼了。

四楼设有狭长的楼梯间,左右两侧都有门。右首的房间正位于楼下大厅的上方,所以那扇门肯定通向钟塔机械室。果不其然,纱世子说了句“请这边走”,便引领二人走到左侧的门前。

“请进。”

据说,古峨伦典原本想把位于“旧馆”的书房搬到这里,但还没搬完他就病倒了。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房间里很是杂乱,到处堆着纸箱。

“本想收拾一下的,但不知该从哪儿下手,最后决定就这么保持老爷去世时的样子……”

正对面的窗下放着一张厚重的书桌。还空了不少格子的高大书架里放着几本书。右侧墙边放着一座带有复杂的天文钟表盘的华丽长箱座钟。不过,座钟的钟摆已停止了摆动。它的高度跟福西的身高差不多,因此,它不是“祖父钟”而应是“祖母钟” [祖母钟:形状差不多,但比祖父钟小一些的钟。] 。

“书桌上有照片,您请看。”纱世子说道。

鹿谷慢慢地边环视室内,边走到书桌前。

“是这个吗?”

鹿谷拿起了桌上的原木相框,纱世子点了点头。

“左边是老爷,坐在正中椅子上的就是永远小姐。”

“真是一位美丽的姑娘啊!”

福西凑到鹿谷身边探头看着照片,他不由得用手向上推了下眼镜,发出“啊”的一声。

(就是那个女孩。)

她就是十年前的夏天,自己在森林里遇到的白衣少女。虽然照片里的她看上去比遇见时更为年幼,但的确是她。垂到胸前的黑发,病态苍白的肌肤,满溢着孤寂的大大的黑眼睛,浅色的小嘴。这的确是她……

站在她左边的是一位中年男人,他那如雕塑般立体的,有些西方人感觉的面孔上,虽然嘴角带着和蔼的笑容,却能看出他眼圈发黑,眼中透出的目光异常严峻。

“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照的?”鹿谷问道。

“刚搬到这儿不久的时候。”纱世子依旧站在门口附近回答。

也就是说这是永远十岁的时候。当时伦典的妻子已经死了,而且还得到了关于女儿死期的预言。那时的他,会有这样的严峻目光,正是心境阴郁的表现吧。

“这位站在右边的青年是谁?”

一位身穿蓝色花格夹克的高个青年站在永远右后方。他左手叉腰,面带微笑,年纪不到二十岁。

“这是智先生,马渊智先生。”纱世子说,“他比永远小姐大七岁,当时是高中生。他父亲马渊长平先生是老爷的好朋友。他和小姐之间缔结了婚约。”

“婚约?”鹿谷一脸惊诧,把这话又重复了一遍,“这么说,他是永远小姐的未婚夫了?”

“是的。”

“后来怎么样了?”

纱世子那哀伤的眼神停留在鹿谷手中的照片上,说:“可以说是……造化弄人吧。小姐一直梦想着能和自己已故的母亲时代夫人一样,在十六岁生日那天成为新娘。从七岁——她母亲去世的时候开始——就一直这样盼望着……”

2

永远小姐想和母亲一样,在十六岁生日那天穿上婚纱。

她曾见过照片上的母亲身着华丽婚纱的模样,也听人讲起过当时的场景。随着容颜与年轻时的母亲越来越像,她的憧憬也日渐膨胀。她对未来的期许是:像母亲一样幸福地结婚,之后也要和她一样,在二十八岁生命最绚烂盛放的时候离世。看来在她心里早就为自己定下了这样一个悲剧的结局。

然而,曾预言了她母亲死期的那位占卜师却再次宣布了残酷的预言,粉碎了少女那小小的梦想。他说,永远将在十六岁生日之前死去。

这次,听到了这冷酷无情的预言,古峨伦典当真感觉到了恐惧。和母亲一样……他无论如何也希望自己能够帮女儿实现愿望。

不久后,他便接到了医生的诊断书,说永远的病很重,恐怕很难活到二十岁。伦典苦思冥想之后,决定把自己的某个想法告诉好友马渊长平,跟他商量。

长平的儿子阿智是永远偷偷在心中描绘的“十六岁的结婚对象”。纱世子也曾多次从她嘴里听到过那天真无邪的话语——“阿智先生的话,我就嫁给他吧。”于是,伦典不但跟长平说了,同时也把事情全部都告诉了阿智本人,并恳求他们能够满足永远的愿望。长平和阿智答应了他。

这样,少女的梦想终于就要成真了。

到一九八零年八月五日那天,她就要像母亲一样,穿着白色婚纱,成为阿智的新娘了。

在闭门不出的孤独生活中,她对那一时刻的到来一心一意地翘首以盼。但她当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日渐衰弱,恐怕在心里已有预感,觉得自己可能活不了那么久了。不过就算这样——不对,应该是正因如此,她才愈发强烈地期待着梦想即将实现的十六岁生日快点儿到来。

但是——

“十年前的夏天,我记得是七月二十九日那天,不幸的事故发生了。”

纱世子凄切地讲述着往事,表情更加阴沉。

“事故?”鹿谷把照片放回原处,静静地走向纱世子,问道,“她不是病故的吗?”

犹豫了片刻,纱世子微微点了点头。

“那天下午天有点儿阴,也不算太热……所以小姐想出去散步。像往常一样,由明江女士陪着,她坐着轮椅去了院子里。”

“那位叫寺井明江的女士,平时的工作就是这个?”

“明江女士是雇来照顾小姐的护士。从搬过来那时起,她就在这里做工了,是长谷川先生介绍的。”

“原来如此——然后呢?”

“就在明江女士去厕所的那会儿工夫,小姐不见了。她回来时看到小姐不在轮椅上,便乱作一团。我和丈夫也被叫出来一起找人。整个院子找遍了也没找到。结果到了傍晚,在森林里……”

“永远小姐一个人去了树林?”

“虽说她常坐轮椅,但也不是一点儿都不能走。她为什么会突然不声不响地自己去森林,这一点我也不太明白……”

“唔。大概是因为处在那个年龄的女孩子却一直憋在家里不能去学校的原因吧。我觉得她会突然这么做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福西一边默默地听着两人的对话,一边思考着。

那么,十年前的夏天,我们是那个时候在森林里遇到永远的吗?抑或是别的日子?不对,比起这个,更让我挂心的是……

“在森林里发生了什么事故吗?”鹿谷催她往下说。

“是的。小姐她——”

仿佛回忆往事都会令她痛苦一般,纱世子停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小姐在森林中,掉进洞里了。”

“洞?”

鹿谷扬起了剑眉,福西也吃惊地屏住了呼吸。

(掉进洞里?)

自从得知住在藤泽的堂弟死于摩托车事故之后,那些让福西心境时不时微妙起伏的景象(塌陷的道路)(掉进坑里……),似乎与纱世子的话语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并在他脑海里翻腾。

(掉进……洞里。)

“不知是谁在森林里挖了个像陷阱一样的洞,可能是小孩子搞的恶作剧。但发现小姐的时候,她掉进洞里动弹不得了。”

(陷阱……)

福西闭上眼睛,推了推眼镜。

……啊,是这个吗?

这个,就是从刚才开始,不安一直在心中不停膨胀的真正原因吗?

他继续思索着,但这个“元凶”的形象并不清晰。福西觉得似乎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将它封闭在心底。

“那她就这样过世了?”

鹿谷问道。纱世子扶了扶戴在右耳上的助听器,摇了摇头说“没有”。

“掉进洞时受的伤并无大碍,但脸上伤了一大块……

小姐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以至于被救出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直到当天深夜才好不容易恢复正常。但当她发现了脸上的伤,就立刻变得歇斯底里了。不管医生怎样安慰她说‘不要紧,肯定能恢复原貌’,她都听不进去。第二天早上就……”

看到纱世子讲得有些烦了,鹿谷悄声问道:“她试图自杀,是吗?”

“是的。”纱世子点点头,“如果脸上留下这样的伤痕,就无法成为像她母亲那样的漂亮新娘了。可以想象,过于悲观失望的她,失去了理智,用剪刀剪碎了挂在大衣橱里的婚纱……”

“当时已经为一年后的婚礼准备好婚纱了吗?”

“那是她母亲留下的遗物。之后,她又把剪坏了的婚纱穿在身上,将剪刀扎进了自己的胸膛……”

太惨了,福西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背靠在墙上。

(那个女孩儿,竟然选择了这样一种死亡方式。)

此刻,福西胸中的不安达到了顶点。

这么说来,我们遇到永远是在七月二十九日发生“事故”之前了,但问题的重点不在这里。她掉进去的洞、可能是小孩儿恶作剧挖的陷阱……啊,那是……

尘封的记忆涌了上来,使他痛苦不堪。他拼命地想抑制住这股不自觉产生的压力。

福西扶着眼镜框,更加使劲地摇了摇头。

“虽然没有伤到要害,但她的病使得她血流不止……”纱世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结果第三天,即八月一日早上,小姐就去世了。”

“那为什么死亡记录里写的是病死呢?”

“是老爷拜托长谷川先生开出了这样的死亡证明。与其说是顾及面子,不如说是不希望非正常死亡的小姐尸体被解剖。”

“原来是这样。”

鹿谷从衬衣口袋里掏出那个戒烟用的烟盒,回到放有烟灰缸的书桌旁边,嘴里嘟囔着“今天的一根”,便叼起了烟卷。他深吸了一口,悠悠地吐着烟雾,同时再次拿起刚才那张照片仔细端详。

“寺井明江女士后来自杀是因为觉得自己要对小姐的死负责吗?”

对于鹿谷这突如其来的发问,纱世子又长叹了一声,说:

“老爷狠狠地叱责了明江女士,问她为什么让小姐一个人待着。她对此很是烦恼,最后终于……”

“唔。”

鹿谷把烟灰弹到烟灰缸里,沉吟着。这时,他那眼窝深陷的眼中忽然目光炯炯。

“祸不单行这句话说得没错。”纱世子继续说着,“没过多久,厄运降临到我们的女儿身上。本来只是一点轻伤,却感染了破伤风,人就那么走了……”

女儿死了一个月之后,伊波裕作死于交通事故。据说他是为了忘却失去女儿的痛苦,天天借酒消愁,最后出了事故。

“和永远小姐订婚的那个青年现在怎么样了?”

鹿谷指了指手中的照片问道。

纱世子静静地低下了头,答道:“阿智先生如今也已不在人世了。”

“第二年,还是在老爷去世之前,他死于事故,是和朋友一起登山时遇难的。”

“哦。长谷川大夫死于火灾是第二年年底。又过了一年,服部郁夫也死于交通事故。算上马渊智,死者一共八人——阿智先生的父亲马渊长平先生呢?难道说,他也已经过世了?”

“不,马渊先生还健在。”鹿谷松了口气,揉了揉他的大鹰钩鼻子,问,“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目前住在位于极乐寺的一家名叫‘绿园’的养老院里。”

“养老院?极乐寺的话,就在镰仓市内咯。”鹿谷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默默低语道,“最好还是去见他一面啊。”

3

时间快到凌晨一点半了。

洋红色的厚布窗帘并未合起,窗外吹向钟塔的夜风,声音突然变得凄厉。福西紧缩着身子。明明不应该觉得冷,但他露在短袖衬衫外的两条胳膊上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想问一下有关由季弥少爷的情况。”手扶书桌两端沉默了一会儿的鹿谷,回头对纱世子说道,“九年前伦典先生去世时,他八岁。而时代夫人去世是在十八年前,显然由季弥少爷不是时代夫人的孩子。伦典先生后来也没有再婚,那么他……”

纱世子显出略感意外的神情,说:

“这件事我以为您已经调查过了。由季弥少爷是老爷堂弟的儿子,双亲很早就过世了。之后,他就被带到这里来了。”

“作为养子吗?”

“是的。从还不太记事儿的时候起,就由我专门照顾他。”

“他今年有十七岁了吧?”

“是的。生日在九月初。”

“在哪儿上学?”纱世子轻轻摇了摇头说,“自从永远小姐去世后,他就一直没去上学。”

“小学、中学都没上?这又是为什么呢?”

“该怎么说呢,由季弥少爷从那以后一直逃避现实——始终生活在自己的梦境中。”

鹿谷歪着脑袋“啊”了一声。纱世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也就是说,他一直精神失常。可能是因为姐姐的惨死,使他受到了很大刺激。十年前的那个早晨,发现永远小姐尸体的人,正是对此前事情一无所知、偷看房间里情形的由季弥少爷……”

“你的意思是说,他是受了刺激后才精神失常的?”

“我想,正因为他是一个头脑聪明,感觉又敏锐的孩子,所以受到的心理创伤反而更深。”纱世子把手放在胸前说道,“由季弥少爷无比仰慕姐姐——不,与其说是仰慕,不如说是崇拜。正因如此,他坚信姐姐是自己的女神,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存在。”

“女神……吗?唔……”

“老爷从小就这样教育由季弥少爷——你是为了保护姐姐而生的,姐姐遇到困难时,你必须付出一切去帮助她。这是你的使命。”

“原来是这样。他目睹了女神的悲惨结局。一年后养父伦典也去世了,这座房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鹿谷把瘦削的面颊弄得像青蛙一样时鼓时缩,同时深深地皱着眉头。

“那么,由季弥少爷现在究竟状态如何,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就像刚才我说过的那样,由季弥少爷生活在梦境里,根本没有正视现实。他一直深信永远小姐还活着,或者怎么说呢,只是看不见她的身影,但她一直就在他身边从未离开,跟她说话会听到回答,她也会主动和他讲话。”

“会影响日常生活吗?”

“倒是不必片刻不离。虽然他会被什么姐姐遇到危险了、姐姐死了之类的妄想魇住,变得惊慌失措、狂躁不安,但这种情况极其少见。”

“有康复的可能性吗?”

“我也说不好。”

“可能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伦典先生才会留下那些刚才听您说起的遗言,让由季弥少爷一直留在这个家里。”

“恐怕是这样。”

“他平常过着怎样的生活?”

“基本每天睡到过午,之后肯定会去机械室给塔钟上弦。九年来从未间断。”

“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老爷的命令吧。老爷可能跟他说过‘钟塔建好后,你就负责去机械室给它上弦’。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去年取下表针后,他还在做这件事?”

“是的——这件是每天必做的事。其他事的话,大约就是呆呆地眺望远方,或在院子里散步了,整天就这么打发日子。”

“他看电视吗?”

“基本不看。”

“晚上睡得很晚吗?”

“是的。一直都是在刚才那个时间给他准备消夜,同时把药一起送去。”

“药?”

“每年一到这个季节,他的情绪就会变得很不稳定,这应该是与过去的记忆有关。他总是跟我说他失眠,所以请医生给他开了安眠药。”

“哦,那么——”鹿谷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确认了一下时间,问道,“现在他已经吃药了吗?”

“可能吧。我只是把药送给他,并不会要求他几点吃。”

“由季弥少爷的房间在下面——三楼是吧,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稍微看一眼,可以吗?如果他还没睡,我还想和他聊两句。”

纱世子看上去有些犹豫,但很快就静静地点头同意了。但她要求鹿谷他们一定要谨言慎行,绝对不能否定他那“永远现在还活着”的认识。因为专业医师曾给予过这样的忠告,“随便给他那种刺激是很危险的”。

就这样,三人离开书房,向着位于钟塔三楼的由季弥的房间走去。不过鹿谷想要和他交谈一下的希望落空了,倒不是因为他已睡下,而是因为他不在床上。

4

由季弥不在房间里这件事情自然令福西很惊讶,但让他更吃惊的是纱世子看到这一情况时的反应。本以为她会惊慌失措地去寻找少年的行踪,结果她却异常镇定地轻轻关上了房门,并对鹿谷说:

“以后有机会再来和他谈吧。”

“会不会是去厕所了?”

鹿谷满脸疑惑地问。纱世子轻轻地摇了摇头,说:

“不会,他应该没去厕所。”

她好像有什么根据似的,如此淡淡作答。

“不去找找也没事吗?”

鹿谷有些担心地问纱世子。这时她已经离开房前,静静地走回到楼梯那里。

“说实话,这种事情经常发生。”纱世子依旧淡淡地回答,“一到夏天,由季弥少爷就经常会这样,深夜里溜出房间。起初我们还很担心,每次都到处找他,不过最近已经……”

她是想说已经习惯了,所以不去找了吗?

“您知道他会去哪儿吗?”

“有时去院子里,有时也会到骨灰堂那边去。”

“他这样神志不清地在附近转悠难道不危险吗?”

“他绝不会走远,而且也不会在雨天出去。一般过一会儿就会乖乖回来。这种情况下,还用不着把他锁起来……”

“噢——”

“而且我也问过医生,医生说如果只是在院子里走动的话,那就不用太过担心。”

“哦,这样啊。”

尽管她如此解释,但鹿谷还是不太能接受这种说法。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房门,心想这样的话,就在这里等他回来好了——然而他终于未能说出口。过了一会儿,他看了福西一眼,耸耸肩,跟着纱世子下楼了。

5

“今夜打扰您到这么晚,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回到开始穿过的大厅前面时,鹿谷静静地向纱世子告辞。这时已是午夜两点半了。

“您能把刚才提到的那首‘沉默的女神’写在纸上吗?另外,如果方便的话,请把这里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们。”

“啊,好的,没问题。”纱世子摸了摸助听器,又说道,“二位有什么发现吗?”

鹿谷摇摇头说“没有”。

“说实在的,那首诗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完全没有头绪。实在是太惭愧了,白在这里待了这么久。”

“哪里。抱歉的应该是我,非要请您二位过来,也没有好好招待。”纱世子深深地鞠了个躬,“这就回东京吗?”

“对。这时候路上也没什么车,回去途中正好可以认真思考。”

“要不,干脆今晚就在这里住下吧。”

鹿谷一副很过意不去的样子,连声说道“不用不用”,又再次强调“真的不用了”。

“但是,你们还没去看过骨灰堂呢。还有刚才你们说要去拜访马渊先生。那么……”

“没事,您不用费心。明天我们还会再来的。我们先去极乐寺,傍晚时分再过来,没问题吧?我想再好好看看钟塔,还想见见由季弥少爷。”

“嗯,当然可以。”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今夜就此别过。”

“好的。”

纱世子去取抄诗用的纸和笔,让鹿谷他们先到门口等着。

“我说,鹿谷先生,”福西与鹿谷两人在走廊上并排走着,福西开口道,“那个名叫由季弥的少年不在房间里这件事……”

“你很在意?”

“虽然伊波女士那么说,不过我还是有些担心。就算认定他不会有危险,但那毕竟是一个神志不清的少年在深夜里孤身外出啊。”

“她说是在院子里。”

“这可难说吧。这个院子和周围树林之间看上去没有栅栏——啊,是这么回事儿啊!”

说着说着,福西终于想起来了。

昨天,不对,已经是前天晚上了,他走出院门时看到过一个灰白的人影,在院子那头摇摇晃晃地走着。应该不是少女的幽灵,而是那个少年——由季弥。

他把这事儿告诉了鹿谷,只见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仿佛在说“你怎么现在才想起来”。

“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

“要是这样的话,之前关于‘钟表馆幽灵’的传说,应该就是这么来的吧……也就是说,住在附近的人们在傍晚时分或者夜里,看到了在院子或林中徘徊着的由季弥,于是流言散播开来。”

“嗯。我也觉得幽灵传说的真相可能就是这样。由季弥这孩子长得那么漂亮,从远处看很容易被人误以为是女孩子哪。”

“可能吧。”

在昏暗的门厅里等待纱世子的时候,屋外响起哗啦哗啦的声音。

“哎呀,下雨了。”

福西条件反射似的抬头看了看天花板说道。

“这么说起来,广播里还预报说要刮台风呢。”

“啊,嗯。”

鹿谷随便应付着,眼睛却往从大门向右边延伸的走廊那边张望。这应该是通往“旧馆”的走廊。从前天起,采访组一行人就被关在了那里。

现在那些家伙在干什么呢?福西一边随意揣测,一边站在鹿谷身后也向着那边张望。走廊又长又直,电灯没有点亮,远处完全处在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

一会儿,纱世子把抄有那首令人费解的诗的纸条拿来了。鹿谷接过纸条装进口袋,嘴里说着“还有还有”,目光又回到了纱世子脸上。

“伊波女士,我还有点事儿想跟您确认一下。虽然这件事与您让我办的事情无关,但我有些在意。”

“是什么事?”

“昨天我接电话的房间隔壁住着一位女士,是上野毛的‘绿庄’公寓。”

“噢。”纱世子有些不安,歪着头应道。

“说起来也巧,那位女士就是光明寺美琴小姐,也就是现在在这里的那位灵媒。”

“啊……这……”

纱世子看上去似乎相当吃惊,她一时语塞,只能一个劲儿地眨眼睛。看到她如此反应,鹿谷好像很满意似的眯着眼。

“毕竟她住在我隔壁嘛,所以我帮她收过几次包裹。我记得有一次包裹上的收件人姓名写的不是‘光明寺美琴’,而是写了‘光明寺转’的字样。‘转’字后面写的是收件人姓名,那个人就是——”顿了一下之后,鹿谷说出了那个名字,“寺井光江。”

纱世子一脸狼狈。福西则吃惊地盯着鹿谷说:“那么,鹿谷先生,这个寺井光江,难道……”

“是自杀的护士寺井明江妹妹的名字。说起来,昨晚她还跟我们提了一句呢。”

光明寺美琴、寺井明江、寺井光江——这样放在一起看,它们之间的联系一目了然。福西一边回想在电视和杂志上看到过的那位女灵媒的风采,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原来如此”。

“伊波女士,”鹿谷开口道,“您显然知道光明寺美琴是寺井光江的艺名,也就是这两个名字本就是同一个人这件事吧?”

“是的。”纱世子咬着嘴唇点头道,“明江和光江是一对好姐妹。光江有段时间也曾在这里帮忙。我也知道她后来改了名字,做起了那份工作。”

“这么说这次您之所以答应《CHAOS》编辑部的企划,也是因为有这层关系了?”

“是的。”纱世子坦言道,“杂志方面拿来了企划案,请我无论如何也要帮忙。以前的这类访问我全都拒绝了,但这次不是别人,而是光江来求我,所以只好答应了。”

“果真如此。”

鹿谷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摸着下巴,没有再进一步深究下去。他很干脆地轻施一礼,说了句“那明天见”后,就转身走了出去。这时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走出大门,二人冒雨走向汽车。这时鹿谷突然“呀”地叫了一声,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福西问道。

“这下可麻烦了。”只见鹿谷一手挠着脑袋,另一只手指着爱车说,“车胎爆了。”

两人一看,果然车的右前轮瘪了,车身也向右前方倾斜。

“真麻烦。虽然有备胎,但是……”

他一边嘟囔着,一边懊丧地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雨下得更大了,风力越来越强,森林中树木的声响也越来越清晰。

“二位今晚就住在这里吧。”纱世子再次发出邀请,“冒着这么大的雨开车回东京很危险。二位不要客气,这里房间有得是。”

“这样啊,那么……”

看来鹿谷应该是不想在这种情况下换轮胎了。他收回了刚才的话,向纱世子鞠了一躬。

“福西君,你也没问题吧?”

“嗯,我没意见。”

就这样,两人计划外地住进了钟表馆“新馆”。可能是突然下起了暴雨的缘故吧,纱世子说有些担心由季弥,便到钟塔那边去看他。不过很快她就回来了,说少年平安无事,已经酣然入睡了。

当鹿谷和福西躺到客房的床上时,已经是凌晨四点了。与此同时,在钟表馆“旧馆”里,采访组中的每位成员究竟陷入到了怎样的危险境地,此刻的他们自然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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