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终点记忆  作者:绫辻行人

1

有一阵子,雷雨的雨势格外激烈,但就像午后的阵雨一样短暂。我安抚着惊恐的母亲,雷电随即渐渐沉寂,不久,雨势也小了。我几乎像逃跑般离开了病房。出来后,在医院大厅一角的吸烟区点上一支烟,让自己的情绪稍微镇定一点儿之后,才步出医院。

雨势看起来不需要撑伞,我直接走入小雨中。沿着北侧的人行道往新宿车站方向走了一会儿,我突然感到强烈的犹豫,一想到这个时段车站和电车上拥挤的人潮,我的心不禁一沉。

陌生人聚集的地方,如果人数超过某种程度,就会让我感到很不自在。如果是走在人来人往的拥挤街道上,我只要封闭自己的心,置身事外地走过就没事了,不管路上挤满多少人,和他们只是在一瞬间擦身而过。但搭电车就不一样了,我要和许多从来没见过面的陌生人在同一个封闭空间里共处数分钟,甚至是数十分钟。

以我现在的心情,如果搭乘高峰时段的拥挤电车,一定会希望至少半数的乘客从这个世界消失。我甚至会想,如果他们没有办法消失,干脆让我自己消失算了。

干脆让我……

不止今天,这是以前——说不定早在懵懂的幼年时期——就藏在心底、伺机浮现的危险咒语。

干脆让我自己从这个世界消失算了。

不过,如果真的从这个世界消失,那么我会到哪里去?我要去哪里?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喂,小朋友。

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这个声音从小时候的记忆中蹿出,回荡在我耳畔。

——活着好玩吗?

秋日祭典的黄昏,躲在阴森巷弄的黑暗中,那张狐狸的脸。

——喂,小朋友,要不要我教你更好玩的事啊?怎么样?更好玩的、更棒的……

那时候的狐狸究竟想教我什么事?

他到底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现在想想,或许他们只是住在附近的年轻人,参加祭典玩乐时偶尔看到一个身旁没有成年人陪伴的孤单小男孩,半开玩笑地逗弄我罢了。当然,也有可能是不怀好意的恶作剧。

——喂,小朋友。

我摇摇头,想甩掉这个声音。

——活着好玩吗?

——真的好玩吗?

我又重重地摇了摇头,停下走向车站的脚步。

令人烦躁的酷暑持续了好一阵子,刚才的雷雨正好带走了空气中的热意,换来一个意料之外的舒适夜晚。从高楼夹缝间吹来阵阵凉爽的风,难得有如此舒服的感觉。

我突然想,就这么走回去吧!没什么特别的急事等我处理。我从大学时代至今都住在高田马场,搭乘山手线只有两站路,如果下定决心走回去,这点儿距离绝不是不可能。

于是我转头穿过青梅街道,往北新宿方向走去。

2

最早知道母亲千鹤有异样是在去年六月中旬。那个月底即将举行婚礼的水那子打了通电话给我,告诉我这件事。

当时,母亲、哥哥骏一家和水那子同住在吉祥寺。骏一在三十岁大关前结婚,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一家总共有六口人。五年零八个月前去世的父亲幸助留下的那栋房屋是独门独户,附有庭院,称得上气派。高中毕业前,我也和大家一起在那里生活。

上大学后,我立刻离开家,开始独立生活。这大半是父亲的意思。他认为,我应该从学生时代就离开双亲的保护,学会自立。这似乎是他管教儿子的方针。

同样的方针适不适用于三年后高中毕业的水那子呢?这就是个有趣的问题了。水那子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亲疼她几乎到了溺爱的程度。如果父亲急忙搬出“女孩不一样”的说辞,也一点儿不奇怪。不过另一方面,如果水那子真的想搬出去,不管父亲心里有多担心,我想他也一定不会反对!结果,我终究不知道到底哪种猜测才是对的。

既然考上了同在东京市内的第一志愿,哪里有必要搬出去?母亲为此显得相当不悦。不过,我二话不说地赞同父亲的意见。虽然对吉祥寺的家并没有特别不满,但总体来说,当时的我十分渴望在远离家人(尤其是母亲)的地方生活。

话虽如此,平心而论,她并不是会唠叨地干涉儿子生活的母亲。现在回想起来,只是当时的我刚好到了那种年纪!

父亲曾任职于某大型城市银行,一路升职到支行经理,就递出了辞呈,创办了咨询公司,事业上一帆风顺。这样的父亲却在我刚升入大学三年级时因心肌梗塞而倒下,突然间撒手人寰,终年六十一岁。他和母亲相差了十六岁。

当然,我和一般人一样,因父亲猝死承受了不小的打击,也和一般人一样,很担心寡居的母亲。但我仍然一个人住。

一同住在吉祥寺家中的骏一夫妇和母亲相处得还算融洽。骏一原本就是父亲的得力助手,工作表现优异,才学兼优,在他的管理下,公司经营和家中大小事务一点儿都不需要担心。水那子在父亲逝后,进入东京市内某女子短大就学,仍住在家中,从自家去上学。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必非得回家住。虽说不住在一起,但同样在东京市内,有什么重要事情,随时可以回家。

对当时的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大学的研究生学业。我很早就希望自己能在大学毕业后进入同一所大学的研究所。

老实说,读书、实验,还有读研究所后想进行的研究课题等,这些事已经塞满了我的脑袋。谢天谢地,父亲留给我一笔财产,足以保障我现在和将来的生活。

我如愿考上了研究所,能继续从事有兴趣的研究。我以优秀的成绩完成硕士课程,去年春天取得攻读博士课程的资格。这段时间也有交往的对象,曾经有结婚的打算。

然而……

“妈最近好像不太对劲。”

去年六月的某个晚上,水那子突然打了通电话给我。

“虽然骏一哥说不用大惊小怪,但我还是有点儿担心……哥,你可不可以回来看看?”

对妹妹的要求,我当时是怎么回应的?我究竟拼凑出怎样的字句来回应她的?我无法准确地想起当时的答案。

都是一年多前的事了,记不起来也是当然的。我这么告诉自己。虽然心里这么想,不过……

无法准确地想起来。准确地……虽然只是记不清楚,虽然再三告诉自己,任谁都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但现在的我无法自控地想从中寻找多余的意义。于是,夹杂着虚妄的不安和焦虑,在我晦暗、狭隘的心中又投下一道歪斜的细纹。

3

她是哪里、怎么不对劲?我大概是这样反问她的。

“她是哪里、怎么不对劲?”

对。我应该是这么说的,但我还是没办法确定当时到底是不是这么说的。

“嗯……今天傍晚,妈把优太的名字叫成森吾。”水那子告诉我这件事。

优太是骏一和妻子文子所生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母亲的孙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我和水那子的侄子。去年春天刚上小学的优太还有一个小他两岁、名叫小光的妹妹。

“说不定是不小心叫错而已。”

我想,我应该是随口这么回答她的。

“只是一时出神罢了。”

“她喊了好几次呢!优太被吓了一跳,还问我们森吾叔叔在哪里。”

“嗯。不过,那可能……”

“不止这样,待在旁边的小光,妈妈还叫她小那,就像以前叫我一样。”

把眼前孙子的名字叫成已经成年的儿女的名字吗……的确,如果亲眼看到这幅画面,水那子就难免会产生不安的情绪。我心里想着。

“那么,水那子你看到以后,跟妈妈说了什么?”

“我跟她说:‘妈,你叫错了哦。这是优太和小光啊。你是怎么啦?’”

“然后呢?”

“然后……”水那子语气沉重,“她很大声地说:‘咦?’突然呆呆的……然后一脸很忧郁的样子歪着头说:‘哎呀,我这样说了吗?’”

“哦。”

我想,我应该是低声地这么回答她的。

“应该只是恍神说错了吧?例如脑子里刚好在想其他事,刚好在同一个时间点突然产生错觉之类的,我也经常这样。”

“嗯,可是……”

“其他还有什么状况吗?”

“总觉得妈最近特别健忘。”

“明年八月,她就五十岁了,本来就会越来越健忘。爸爸去世已经四年半了,很多方面终于稳定下来,妈可能是一时松了口气,安心下来了吧。”

“真的是这样吗……”

“谁都会有健忘的时候。你记不记得以前,有一次,爸在家里拼命地找眼镜,明明就戴在自己头上,还到处问:‘我的眼镜到哪里去了?’大家都笑翻了。还记得吗?”

“嗯,记得,是我上初中的时候吧!我知道啊,我偶尔也会这样没头没脑地找东西。”

“看吧。”

“可是,我还是觉得有点儿不寻常。比如前几天晚上,明明大家都已经洗过澡了,可是妈又开始准备洗澡水。我问她怎么了,她一脸茫然,用很忧郁的声音说:‘啊,没错没错……’还有我结婚典礼的日期,最近她不断问我好几次哪天要结婚。通常不会忘记这种事吧?”

“嗯。”

“差不多一两个月前,我还很惊讶于妈的记忆力怎么这么好,记得这么多事。我和骏一哥都已经忘记的事,她连很小的细节都想起来,一件一件讲给我们听。不止以前的事,还有最近的事,比如上周几的几点,谁谁谁又怎么了……准确到让我们真的大吃一惊。比如上次,黄金周回来的时候,哥你不是也吓了一跳吗?当你听到妈说起以前的事情……”

——是蝗虫。

“啊……”我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是蝗虫在飞的声音。

“嗯,是有这么一回事。”我的回答慢了半拍。

“结果突然变成这样……才更让我担心啊。”

“你说担心,是指……”

我记得当时自己心里一边暗自念叨“不会吧”一边开口问她:“你是担心妈可能出现痴呆的现象吗?她还没到五十岁,才这点儿年纪。”

“我也不是很清楚,可是,这种病也是有可能的啊!”

没错。我记得曾经有这么一段对话。

我记得。

这是很重要的。虽然不能一字一句都很准确,但我还是可以像这样仔细地回想起来。我回想得起来,这就证明我的大脑还能正常发挥功能。

我和水那子两个人最后达成共识,下了一个最安全的结论:再观察一阵子。然后就结束了那通电话。对于妹妹提出的“你可不可以回来看看”的要求,我只给了暧昧不清的回答。

实验、论文、活动、恋爱……我自己的生活已经忙得晕头转向。总之,就是觉得麻烦。同时也觉得,反正在水那子的结婚典礼上总会见到面。当时做梦也没想到,在不久的将来要面对现在这种局面。

母亲奇怪的言行举止在那个月的月底——水那子婚后离开吉祥寺的家之后——明显地越发严重了。叫错或想不起身边亲人的名字;明明总放在固定地方的钥匙或自己的钱包却花好久不断地找;当天刚刚做过的事或说过的话一下子就忘记……还有一次,半夜突然打电话过来哭着告诉我:“水那子上学之后就没有回家了。”

夏季结束,时节转入秋季,她的情况严重得以为父亲还在世,开始说出“他快下班了,我到车站去接他”之类的话。事情终于到了不能坐视不理的地步。

和骏一夫妇商量后,决定先请医生看看。那是去年十月初,当时带母亲去了位于三鹰市内的某家公立医院,先接受内科诊疗,后来转到同一家医院的老年科……

医生诊疗后,得出这样的结论:

“这些是一般所谓老年早期痴呆的典型症状。恐怕是早发性的阿尔茨海默病。”

主治医师亲口告诉我们诊断结果。

4

什么是痴呆?

原本正常发展的智能,因后天性脑部器质性障碍而导致持续性的低落状态。以记忆能力、计算能力、推论能力、判断能力等智能下降为起点,伴随着情绪和动机的低落,进一步影响语言能力,并使之降低。病情的发展通常非可逆,经常引发多种行为异常及精神病症状。

什么是老年早期痴呆?

发生于四十岁到六十岁的老年早期,呈现进行性痴呆症状的脑变性疾病之一。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病、尼曼匹克病、库贾氏病等均属此类疾病。

在大学图书馆里,我站在与平时使用的专业领域完全不同的书架前,知道了这点儿皮毛。

老年早期痴呆之一的尼曼匹克病,其特征是在出现记忆障碍前先出现人格变化——至今仍找不出发病原因——原本正常的人突然变得邋遢、懒惰,做出违背常理的举动,表现出人格水准下降的状态。这和母亲的症状明显不同。

库贾氏病则是因欧洲疯牛病骚动而广为人知的一种痴呆,根据近年的研究结果,其致病原因来自普里昂这种具有传染性的特殊蛋白质。症状的演进相当迅速,当初也曾怀疑过母亲得的是这种病。但做过脑部断层扫描和脑电波检查后,马上推翻了这个可能性。

医学书籍中罗列着帕金森综合征、克雷佩林病、进行性皮质下痴呆、进行性核上性眼肌麻痹等不熟悉的病名,不过都不像是母亲的症状。母亲并没有头部外伤、中毒性障碍或内分泌障碍等病史。经过磁共振的详细检查后,也确认脑血管并无异常。

于是,阿尔茨海默病就成了唯一的可能性。事实上,我也感觉到,自从去年六月以来,母亲的变化几乎与医学书籍中所记载的病症的临床表现一模一样。

什么是阿尔茨海默病?

阿尔茨海默病是一九〇七年时根据德国医师爱罗斯·阿尔茨海默所记载的病症命名的。在大脑组织中产生老年斑和神经原纤维变化,导致痴呆,是一种原因不明的变性疾病,发病时期为四十岁到六十岁。阿尔茨海默病原本和一般称为老年痴呆的老年时期痴呆被视为不同病症,不过后来发现,老年痴呆患者的脑部也存在着和阿尔茨海默病同样的病变,于是这两者基本上逐渐被视为相同病症。

其后,两者合并称为阿尔茨海默病,原本的阿尔茨海默病称为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病,以往的老年痴呆称为晚发性阿尔茨海默病。除此之外,也有人将两者合称为阿尔茨海默病痴呆,将前者称为阿尔茨海默病,后者则称为阿尔茨海默病型老年痴呆。

什么是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病?

六十岁以前发病的阿尔茨海默病称为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病。平均发病年龄为五十二点二岁,以女性患者偏多。痴呆症状的发展较为快速,以人格崩溃为主要症状,大致会经过以下几个阶段:

第一期:逐渐开始出现以记忆障碍为主的智能障碍,有失去空间感、多动、来回徘徊等症状。

第二期:失语、失行、失认等病灶症状变得显著,肌肉僵硬、步行障碍、痉挛等神经方面的症状也逐渐明显。

第三期:陷入重度痴呆或长期卧床,接近去大脑皮质综合征的状态,全身衰弱致死。

“以波多野太太的情况来说,多动或来回徘徊这些症状似乎没有出现。不过关于这方面,病患的个人差异很大,状况不一样。”

主治医师在骏一夫妇、我以及接获通知从夫家赶过来的水那子面前这么说,那是已经进入十月下旬的某天。

“事实上,和晚发性相比,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病的症状发展的确比较快。以往完全不知道发病原因,也找不到治疗方法,不过最近,相关的研究大有进展,也开发出多少能延缓病情发展的新药。话虽如此,吃药治不好这种病,只能延缓病情的恶化……所以,基本上是一种不治之症,最后仍难免一死。”

“还有多久……她,我母亲还有多少时间?”这个问题出自骏一的口中。

医生刻意用冰冷、不带感情的声音答道:“目前有很多病例的病程是四年到六年。不过,也有很大的个人差异,有人一年就过世,也有人活了二十年。”

“我母亲的状况呢?”

“现在还不能确定。和一般的病例相比,我认为她的症状恶化得相当快。”

“是吗?”

骏一流露出痛苦的表情,紧抿着唇。他身旁的大嫂文子安静地低着头。坐在我身旁的水那子频频拿手帕捂着眼角。在我的记忆中是这样的。

“所以,暂时还是在家中照料她吗?”骏一挺直了背脊询问。

医生点了点头,不过随后又歪着头转过来,看了看我们。

“可是……”

听起来,医生很小心地措辞。

“波多野太太有几个地方……让我们多少有点儿担心。”

“您的意思是?”

“该怎么说呢,保险起见,我建议也让别的医生检查一下。”

当时医生所介绍的,就是T医科大学医院的精神神经科。

主治医师叫若林研太郎,比骏一大一轮,副教授,戴着无框圆眼镜,留着胡子,感觉有点儿像性格乖僻的学者。当我们拿着介绍信初次到医院拜访时,他用非常感兴趣的目光注视着母亲。

经过持续数天、林林总总的检查项目,若林副教授建议母亲住院,那已经是大约一个月之后的事了,正要迎接十二月,已经开始热闹的时节。

5

我是从哪条路、怎么走过来的,已经不大记得了。不,我不是不记得,而是因为脑子里想着其他事,没有去注意自己是从哪条路、怎么走过来的,所以才不记得。只不过如此而已。一定是这样。

我避开人潮、车潮杂沓的地区,凭借着大概的方向感,最后走到这条路上,路边是一座似曾相识的公园。还不到八点钟,夜晚刚刚开始。

或许是由于刚才那阵激烈的雷雨,附近显得冷清,看不到成群结队的年轻人,也没有流浪汉的影子。苍白的街灯光线下,公园里直立的成排树木和绿植看起来就像是漆黑的剪影。

公园里,几只生物钟错乱的秋蝉高叫着,仿佛不肯给这个夜晚一份安静。一旦意识到眼前风景和蝉声之间的不协调,我的内心似乎也开始出现某种恼人的嘎吱声。

沿着公园外围走了一阵子,我听到蝉声中夹杂着其他声音。那是什么?听来像是嘈杂的人声。我看了看四周,发现在公园一角那座像是公共厕所的建筑物前聚集了几个人影。一群人围在那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吵架?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我加快脚步往前走,虽然心里有些迟疑,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人影聚集的地方接近。

“真惨啊!”

“救护车还没来吗……”

“已经报警了……”

耳中传来几个男人交谈的声音。

“还有救吗?”

“我看,这已经没希望了!”

“喂,还是不要随便移动比较好吧?”

怎么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聚集在那里的六七个人以某个点为中心,保持着一段距离,围成环状。

我悄悄地将身体滑进这个环,然后……我看到了。

首先跳进我眼帘的,偏偏是那张脸。

不知道是被什么凶器所伤,从嘴巴的两端到脸颊被划得令人不忍卒睹。除了暴露在外的牙齿和牙龈,脸颊、鼻子、额头和翻白眼的两个眼珠都染上了从伤口喷出的红黑色血液。

“还是个孩子呢!应该还是小学生吧!”

“真过分。”

“可怜啊!”

“怎么会下这种毒手……”

“救护车还没来吗?”

“没用了,早就已经死了吧!”

“真是,实在太过分了!”

“简直不是人干的事。”

“有人看到吗?”

“喂,警察来了……”

一具浑身是血、仰躺的孩子身体就在那里——已经死了,整张脸被划得不成人形,最后的致命一刀划断颈动脉。

连呻吟声都发不出来。

我单手捂着嘴,慢慢往后退,游移的步伐宛如身处失重的太空。一回头看到公园上方的夜空,随风流动的云朵之间,现在刚好可以窥见模糊的月影。

——那就是上弦月。

那声音是年轻美丽的母亲,从遥远的记忆中传来。

——那就是上弦……

啊!不对,不是上弦月,那是接近满月的形状,那是……

月光从云层间徐缓洒下,黑暗在月光下蔓延,在这片四处蔓延的黑暗里的某个地方……

——是蝗虫。

我突然觉得,一刀刀杀死孩子的那个人好像还藏在某个角落。我忍不住用双手捂住耳朵。

——是蝗虫在飞的声音。

——那就是血的颜色。

——和人体里流的血一样鲜红。

啊!不对。那不一样。是夕阳。颜色好似烂熟的柳橙和苹果缠绕、交融的夕阳。

——如果受了伤,身体里的血流失很多,人就会死掉哦。

——人会死掉,变得血淋淋的,一动也不能动。

浑身是血、一动也不能动的孩子现在就躺在那里。让孩子变成这副惨状的某个人现在还躲在黑暗之中的某处……

——是蝗虫。

那家伙一定穿着一身肮脏的黑色衣服。而且那家伙一定,没错,一定没有头。

那家伙是为了划碎大家而来的。那家伙是为了划碎母亲,不,这次是为了划碎我而来的。那家伙……

——是蝗虫在飞的声音。

蝗虫的声音——被血染红的深夜里,精灵蝗虫飞舞时的那种声音在某个地方突然惊人地响起,回荡在四周。

哇!我失去控制地大声惨叫了一声,开始拔腿狂奔。

“什么?”“怎么了?”……这些声音在我身后交织。

刺耳的警铃声渐渐接近。我可以看到刺目的红色灯号在旋转。

就在这个时候……

一道光。

一道令人目眩的白色闪光突然出现……

雪白的闪光。

我拔腿狂奔。

令人疯狂的恐惧缠上我,我拼命狂奔。

上一章:第一章 下一章:第三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